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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

“请。”

丁桀一掌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这一掌恣肆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顿,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

“现在是两成。”

“好极了,二十招。”

两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现出原形。

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的荷叶与冰雪冻成一体。

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撞,大开大阖。

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

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的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只听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都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

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

“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

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块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地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到了不过二寸的边缘。

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儿,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

“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

“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

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

“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

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

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边试图抽腿后退。但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从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

冰层一动,两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

“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地看,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

苏旷站在一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

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儿。”

“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地问。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

“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了,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将一口气叹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件事。”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吗?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在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块青砖,扳动一下。

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

那也是一间石室,比苏旷的这间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住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儿走火入魔。”

“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看,“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吗?”

“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

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

他坐下,继续说道:“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

“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

“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儿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吗?”

苏旷没有说话。

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以前去拜谒师尊为托词,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儿没有走出来……”

苏旷沉默了半晌,道:“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了回去,“我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如今,新入帮的弟子就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会天下大乱!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活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

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

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的阶梯,就要钻回上面。

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吗玩意儿?”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就留了下来。”

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而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儿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儿像条毛毛虫,黑糊糊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想要往他身上蹭。

“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

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了壁虎身上。

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嘎”的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

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又把它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着头看。

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苏旷长长地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

“小黑”连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又叫。“小黑”对新名字根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它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样儿。

苏旷眼里一阵湿热,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

他轻声喊:“小金?”

小金嗖一声跳回他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能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

“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头:“来啊!”

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的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了……姓苏的,哈哈!”

左风眠早已等了许久,好容易见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

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

他们打得忘乎所以。

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实实在在地打一架。

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伸手就向苏旷掌缘点去。

苏旷一怔:“好!”

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

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

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

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

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钩住他的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

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

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

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

丁桀道:“你内息阳刚至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

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

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

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丁桀被他呕得差点儿吐血:“你!我在指点你学武!”

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苏旷悠悠地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

苏旷使劲摇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它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

“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了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

被刺得生疼,苏旷不禁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

“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

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

“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

“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

“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

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

七 奈何变生肘腋

清晨。

洛阳城里的积雪,已经被行人碾碎了不少,落花街上石板缝中腻着残雪,横竖分明,蓬蓬茸茸。

“孙云平?小孙?”苏旷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向里走,眼里闪着活泼的光。能满足别人的心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但是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百余人聚集的地方。细细的雪粒被风吹进没有大门的空屋里,大锅里的汁水上凝结了一层细冰,冰上又落了浮灰,木柴早已经湿透……

冷,整个废宅里透出了久无人气的空冷来。

唯一的活物在墙角。七八块破布里似乎裹着一个人,尚有微微暖气。

孙云平。

他本是个魁梧的汉子,现在却已瘦成了人干,枯皱的皮肤裹在躯体上,苏旷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孙云平张着嘴,好像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嘴角一串涎水流出,伴着啊啊的喘息声。

苏旷握住他的手,将内力度了过去,轻声喊:“孙云平,孙云平,你看看谁来了?”

孙云平缓缓张开眼睛,眼白混沌,瞳人无光。他艰难地四下搜索,然后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