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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跳下马,伸手将相公儿子一起推进马车,随手把一堆琴接二连三扔了进去,不等曾九霄反应过来,已经走到曾鼐身边,一脚踢飞花瓶:“父亲上车,来不及了——水窈带上人,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全给我带上,快。”

莫水窈身手矫健之极,一点马鞍飞身而下,一路推推搡搡:“上车,快点快点,别磨蹭找死啊,说你呢!不想走的快滚。”

曾夫人一把抓住曾鼐衣袖:“老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再问下去命都没了。”颜如语回手半扶半抱起婆母,往公公身边一放,踢了踢箱子,大声道:“所有人听着,不想走的出镇子就离开,有什么卖身的契约一笔勾销,愿意跟着的每天五钱银子,亏待不了大家伙——老钱老李赶车呀,再废话的这就是例子。”

她斜刀横砍,一株一人抱的梧桐轰然倒下,将一地的瓶瓶罐罐砸了个粉碎。曾九霄所在马车坐骑受惊,扬蹄而去,其余马车的赶车人连忙挥鞭跟了上去,一溜儿十四辆大车,刹那间一起启程。

莫水窈扬手扔过瓶酒:“姐姐。”

两人手中酒瓶当空一撞,两截瓶颈一起飞开,二人齐齐一饮而尽,颜如语伸手,莫水窈当空一击:“成交。”

良辰美景,天宽地阔;谁家子弟,灰头土脸。

初升的曙光照在曾九霄脸上,让他有了种不真实的恍惚,曾几何时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坐享齐人之福,贤妻美妾娇儿,好不快活,可是一夜之间,“贤妻”变成了只身出入将府的女侠,“美妾”变成了持刀行刺的飞贼,而自己坐在这颠死人的大车上,几乎要把黄胆水吐出来。他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扶着车壁,实在多不出第三只手,只能看着自己那些稀世名琴磕磕碰碰,也不知掉了几片漆,损了多少琴柱。

他想要招呼颜如语问上一声,但是颜如语眉头紧锁满脸怒容,嘴里始终只有两个词“快”,“跟上”,手中马鞭劈啪作响,好像看谁不顺眼就要抽过去一样——也不怪她,这才不过走出二十里地,车队早已经哀鸿遍野,要休息的,要吃早点喝水的,不舒服的……这些也就算了,还有些女眷异口同声要求方便,且个个憋死事小贞洁事大,绝不肯就地解决。

“停——”颜如语终于不胜其烦,沉着脸打开箱子翻出卷“芙蓉如面”的上织缎子来,也不管身后嬷嬷大叫是陪嫁的事物,三棵树一围,回头道:“要方便得赶快,再不成自个儿想法子。”

这车停下来容易,再动起来就难了,女人们好不容易下车休息,哪个肯上去?缎围子外头排着队,里头个个羞答答的,你替我拿裙子,我替你解带子,然后方便得鸦雀无声,喊着头晕脑胀心慌胃痛腿抽筋,说什么宁死也不走了。

莫水窈呸呸地吐着满嘴沙土,打马过来:“姐姐,喊了三回上车了,你看看,根本招呼不动嘛——依我看不能再带着这么些人一块儿了,就老爷太太曾家爷儿俩一车,咱们是逃命,不是走亲戚。”

颜如语摇头:“你当我不想?只是这些人扔在荒郊野地也不是办法,近年来日子不好过,这一带也不太平,再者说离扶苏镇太近,万一他们落在罗珙尰手里,免不得要逼供问我们的下落……只是没想到有这么麻烦。”她一回头,急眼高叫:“谁叫你拆包袱的!上车!”

那管事女人头也不回地打开包裹:“回少奶奶,是夫人吩咐的,夫人从昨儿半夜点米不打牙了,你做媳妇的不伺候着也就罢了,还诈唬谁呀!”

颜如语憋闷之极,劈手夺过那女人手里包裹,把她往车上一搡,那女人惨叫起来,正要伸手去抓第二个,一只养尊处优的白手拦在面前——曾夫人再也看不过眼,冷冷道:“颜氏!你眼里还有公婆夫君没有!这车里的桩桩件件都是我们曾家的,怎么走路,有老爷有我,再不济还有九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颜如语咬咬嘴唇,不说话。

曾夫人看了曾鼐一眼,见老爷点头赞许,胆气更盛,继续道:“我还未曾问你呢,你去将军府都干了些什么?我那宗卷是不是你拿走的?怎么?杀人越货,连累夫家,你倒是有理了?你给我站住!”

颜如语回头就走,曾熙官一把扯住她衣角:“娘!娘!我饿了——”

颜如语没心思回答:“找你爹去。”

“如语,不要使性子,爹娘都等你回话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曾九霄负手站在她身后:“还有,你是不是还袖崖那个——”

颜如语忍无可忍,回头道:“好,我告诉你,儿子我抢回来了,罗家父子都伤了,你们看着办吧,一炷香功夫再不上车,我带儿子走。”

“越说越不成体统!”曾鼐脸色难看之极,好一阵子咳嗽,呼啦拉一群人围了过去,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夫人叫着找药,一堆人乱成一团。

颜如语索性坐了下来。

莫水窈走到她身边坐下:“姐姐,我们走吧,江湖里出来的,总要回江湖里去,你也看见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颜如语摇头:“那终归是我儿子的爹和爷爷……走,扔也把他们扔上车去!”

她一站起身子,就看见了远远的几骑快马,如扇围来。

莫水窈袖中剑露出锋芒:“好快!”

颜如语按住她:“等等,不像是罗家人。”

莫水窈立即明白过来:“呵,这一带果然不太平。”

颜如语回头冷笑:“这么在野地里招摇,根本就是找死。”

她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老爷子立即不咳嗽了,当然也没有发难——每个人都看见了那几匹马,马上的骑客,以及他们手里明晃晃的钢刀。

曾九霄刚要迎上去,老爷子一把按住:“诶,江湖上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

颜如语抱拳拢刀,四下致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条道的兄弟?”

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她两眼:“霍!小娘子是练家子?通个招呼,兄弟们青龙山的,小娘子打幌子吧,别翻了自己人台子。”

颜如语低头,抚过刀锋:“不走野路十年了,破月刀姓颜的,问兄弟们好。”

男子怔了怔:“破月刀?朔望双侠?”

颜如语抱拳:“不敢当,正是颜小朔。”她回头道:“老李,拿两封银子来,给兄弟们买杯酒喝,他日路过青龙山,必定登门谢过当家的。”

男子半信半疑,但看着颜如语手上弯刀,还是点头:“兄弟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挡颜夫人车驾,赏银免了,走——”

几个人刚刚拨转马身,老李颠颠儿跑来,双手奉上银包,见众人要走,侧头请示道:“少奶奶,这银子怎么办?”

“少奶奶?”那男子哈哈一笑,刀锋直指颜如语:“我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原来是扶苏镇曾家,曾少奶奶,我差点还真走了眼,拿把弯刀就敢报朔望双侠的名号,你这是欺负我们没眼力没见识?”

众汉子一团哄笑。

颜如语一肚子委屈,只想踹老李一脚,心道姑奶奶我爱嫁谁嫁谁,管得着么你?但是脸上不动声色,知道这回不露真章是走不了,动上手刀剑无眼,说不准就要结上梁子。

七人已经下马,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嘴里嘿嘿笑着:“来来,兄弟们开眼了啊,颜小朔——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啊——我说那个颜女侠怎么这个身段这个模样呢,啊,哈哈,谁来请教请教?”

“我来我来”,身后一个独臂持短枪的走上一步:“学两天功夫听点故事就敢吹牛,大爷我少一只左手,要不要报苏旷的名号,嘿嘿。”

眼看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莫水窈忽然一步挡了上来,指尖挑了个小小银木牌,笑道:“颜侠姊名号不管用,我这里还有个小玩意儿,请各位大爷过过目?”

那牌子也看不出什么材质,不过三寸长,二指宽,当中写着四个隶字:借刀一用。一阵清风吹过,小木牌滴溜溜转了半圈,背后是个飘逸之极的“风”字。

莫水窈笑靥如花,一脸的灿烂。

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放下手中刀来,那领头的一拱手:“原来是借刀堂风少当家的朋友,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颜女侠恕罪,兄弟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告辞。”

他们来得快,走得更快,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

颜如语奇道:“你不是东岳剑门下?这个风少当家的又是什么人物?”

莫水窈吐吐舌头:“偶遇而已,多亏他送我块牌子,一路上少了许多麻烦。姐姐你隐退多年,不知道借刀堂也没什么,这个风雪原是个刚出道的新人,不过近年来风头极盛,人家年纪小,手上功夫漂亮,又有师父师兄罩着,他师父就是铁敖。”(参见《风雪夜归人》)

颜如语一惊:“天下第一名捕铁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愤愤:“所以说同人不同命,这位风少侠呢,四处行侠仗义闯名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说他管定了,但是手头有要紧事,让我等一等和他一起过来,我说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他就送了我块牌子,没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随手把木牌塞进怀里,回头大叫:“还不上车?再遇到强盗你们自己想招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登车,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着颜如语:“你……你居然是……”

颜如语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并未负你。”

……

那一年,曾九霄还不过是弱冠年纪,他在东海还袖崖下,弹了整整一年的琴,风雨雷电,从未停息。

那是因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过还袖崖,看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崖顶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还要灵动,比月光下的露珠还要美丽,她总是日落时分来,月上中天的时候走,那断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颜。

有时候会有一个黑衣男子来和那姑娘对舞,他们的双刀有如霹雳之于清波,天衣无缝,曾九霄没有绝望,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那姑娘大声喊着:“哥——”

那姑娘遥不可及,骄傲又冷清,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春天弹到夏,秋天弹到冬,曾九霄将满腔情谊都付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听得懂的,不然为什么时不时坐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托着腮,遥望自己?

她胆子真大,经常做势欲跌,等到曾九霄大喊大惊的时候,又轻飘飘地转回去,任清风送来一阵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个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不会跌下去。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弹——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梦中的仙子能见自己一面。

只要见一面,他想,就一面。

姑娘始终没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个黑衣男子下来了,他有双烈酒一样醇厚热烈的眼睛,有一双粗糙但是修长结实的手,他仔细地打听这个书生的姓名家世,时不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男子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朔望双侠。小朔三岁跟我练刀,一直到二十岁,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是我们快要分开啦——兄妹嘛,总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闯自己的天下去,这一年来,我们在试着分开练刀。”

曾九霄那双弹琴时如风过花影般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这个算不算大舅子来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她……”

那个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极了:“她也想见你,这一年来她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练刀了。不过这几天还不行,小朔是个骄傲的丫头,老想当天下第一,我们兄妹联手倒也没有败过。不过……下个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赢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曾九霄很紧张:“那那,如果输了怎么办?”

黑衣男子无奈:“人在江湖飘,输赢也是家常便饭,其实真输一场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我不放心。嗯,不过应该不会输吧,挑衅的那个也是个小姑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刚刚出道的雏儿——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总而言之小朔要是赢了,她肯定会找你,到时候你们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干劲,继续弹琴,崖上那个姑娘也很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是觉得她的身法那么完美,不可能有人胜得了她。

他开始做着美梦,开始想,如果他们见面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几乎是圆的,月光很美,他微笑着进入梦乡,但是不知梦里还是真实,一双手臂拥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语:“喂,傻瓜,醒一醒?”

他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小仙子躲在被窝里嘻嘻笑:“这样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见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赢了,我一定风风光光来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紧,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怀里:“为什么一定要赢?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来练武,本来就是为了赢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是觉得我的什么成就都是哥哥带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那个人比我还年轻,如果输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小仙女忽然高兴起来:“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输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听你弹了一年的琴,好像听你说了一辈子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央哥哥来看你,他说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应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会分心……我发誓,只要赢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输了呢?如果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里的姑娘生气了:“乌鸦嘴!我……如果我输了,江湖上决不会再有颜小朔这号人物,你也不必再费心找我,我不会见你,不,我不会见任何人。”

曾九霄柔声道:“我放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梦幻中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忽然发现,月圆当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那场至关重要的决斗,结束了。

还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没有来找他。

曾九霄甚至无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地上发现刀锋划下的几行字: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负你。

字迹跳脱,似乎看得出跃跃欲试的喜乐。

曾九霄明白了,她……输了。

他不肯走,他想,说不定有一天颜小朔会明白,一场决斗的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她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总得在。

他等了半年,没有等来颜小朔,却等来她的哥哥,那个黑衣男子萧条了很多,他摇头叹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骄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输得很惨,完败——那个叫云小鲨的姑娘确实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也骄傲,没给她留一点面子。小朔没有颜面回来见你——甚至她不肯见我,她走了……你们,唉,相忘于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事,但他隐约明白了,颜小朔输给一个真正的天才,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横空出世的第一战,两个急于证明自己实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传说。(见《海上镖船》)

成王败寇,颜小朔的自信彻底崩溃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乡,不再云游四海,后来一个知府的女儿看上了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年轻时的颜如语也很漂亮,甚至有时候会让他有错觉,但他知道两个人有天壤之别,梦中的仙子高贵清冷不可一世,而身边的发妻,粗鲁愚笨,毫无光彩可言。

直到遇见了莫水窈,那娇媚玲珑,小妖精一样的女子,嘻嘻笑着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三分风尘气,三分满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然后不可自拔。

颜如语回头,翻身上马,一刹那,恍如隔世。

“上车吧”,颜如语笑笑:“我们到前面莫家村休息。”

三 未到血冷时

肉不多,分配起来颇有难度,上好的肉粥是奉给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也要来一碗,水窈身上有伤,赶车的兄弟们总不能没肉吃……一天一夜折腾下来,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颜如语一边听着周遭抱怨,一边将一碗一碗干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着,看着周围三姑六婆们垫着帕子翘着兰花指,皱眉抱怨破碗太脏,又一个个喝得啧啧有声。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果然是话到沧桑,曾鼐吟哦得抑扬顿挫,字字血声声泪,书斋中的运筹帷幄荡然无存,伤心愤怒的几乎吃不下饭,被众人围劝着才勉强进了一点,又哀愤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老夫就是为了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一点知恩图报的心思也没有?”

莫水窈低着头,沉默,他们确实没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们居然冷淡至此,别说嘘寒问暖安排住处,一听他们来头就个个紧闭大门,还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里才勉强安身。

血案……毕竟已经十年了。抗争没有结果,委屈无处申诉,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关起门来过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烦上身。

父亲昔日的牺牲,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计划,到底值得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着闪着,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抛弃自己的。莫水窈心乱如麻,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颜如语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去吧,我们凌晨动身,你赶回来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点点头,匆忙夺路而去,绕过熟悉的池塘,穿过一片豆田,长畦上柔草挠着脚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村子的最高处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着青龙山脚,十年前,母亲擦干眼泪,从旧家嫁到这里,而她,也是从这个院子里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变成一个节奏,她匆忙整整鬓发衣襟,这模样太憔悴,娘不会心疼吧?

“谁啊?”里面是懒洋洋的声音,好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开房门,眼泪夺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里,那个男人正在低着头吃饭,母亲头发已经有了斑白,低头喂一个小孩子吃糍粑,院子里,一个小男孩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来看你。”莫水窈站在门口,进退不是,母亲连头也没抬:“哦,来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这么些人进村,多大的事情,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来打扰。

气氛太尴尬,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边跑去,还是那男人闷头催促:“闺女来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么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亲抱起那个小家伙,好像就要转身离开:“听说,你嫁了,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以前的事,别放心上,我这儿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扑通跪在地上:“娘!你怎么不看看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气了?我这些年——”

母亲转过身子,声音低沉缓慢:“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来,跪着象什么样子?阿龙,给姐姐倒杯茶去。喔哟,阿宝乖啊,娘带你睡觉觉去,嗯?”

膝盖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摇了摇头,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娘……我不该回来扰你们,田伯,谢谢你照顾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哐啷掷下饭碗回头吼:“怎么也是你女儿,这一走这么多年你想成什么样,怎么今天见了这么见外呢?水囡,站着,过来过来,坐下说话。”他说的虽急,但也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头,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里,颜如语一把抱住她,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声音低柔了许多:“不是想来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亲转过身,低头笑笑:“是水囡的当家娘子吧,这丫头不懂事,以后你要多费心了。我这当妈的没用,照顾不了她,就想过两年太平日子,你们走吧。”

莫水窈刚要举步,母亲又在身后叫:“水囡——”

莫水窈浑身一震,母亲淡淡说:“帮我把门带上。”

颜如语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许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满脸铁青,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跺脚,反手合拢了那扇门,轻轻的,没有发出声音。

她本以为当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未知的天地时,就已经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也推开了紧锁多年的惶恐和畏惧,她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在一个角落大哭一场,但是颜如语带着她跌跌撞撞,走得虎虎生风。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给爹爹他们报仇,总有一天我娘会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姐姐,我真的错了?”

颜如语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昧着心肠说你没错,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说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头发:“还年轻,不管做错什么都来得及回头。”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浑身紧绷到僵硬,她在坚持,但终于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