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绣儿换上翡翠裙,光彩照人,像仙鸟穿梭在宫廷。她特意选了红蕉、玉桂、朱槿、建兰、茉莉、素馨等花草各一千种分置在麟德殿、承芳宫内外,使清香满庭,凉意层叠。而荔枝、杨梅、枇杷、紫菱、木瓜、金桃等解暑驱热的水果,更是遍布各席以便取用,另备了姜蜜水、椰子酒和酸梅汤等解渴冰饮。天虽热,可一进宫殿中人就舒爽下来,配上妙乐清歌,仿佛瑶池仙境。

等各部院重臣、后宫诸妃各自分别入席,卢绣儿退回尚食局。她紧张得坐立不安,一面催促厨师们小心烹制,一面时不时往两处宫殿张望,看络绎不绝的送餐队伍来来又回回。

苏傥奉旨向皇上介绍菜肴,刚说了两道菜,皇上已被色香味迷住,顾不上听他罗嗦,伸筷尝了个痛快。苏傥闲下来,稍微饮了两杯酒水解暑,就回尚食局看卢绣儿。

“怎么样?皇上说什么没?”卢绣儿一见他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夸你青出于蓝,简直是伊尹再世!”苏傥喜悦地说。皇上对卢绣儿的夸赞,比夸奖自己更令他飘飘然。

“这如何使得。”卢绣儿不觉汗颜,伊尹是商汤时的名厨贤相,她不过是筹备了一席寿筵,哪里比得上。

“哦,我差点忘了。皇上每吃一道菜,就有一份赏赐,估计一会儿香影居要堆成山了。连你爹在麟德殿宴上,皇上也钦赐白玉双莲杯让他饮酒,沾了你的光。”

苏傥说完,赏赐物品的太监陆续走来,放下蔷薇露、七宝金器、银盘盏、翠叶滴金牡丹、紫番罗水晶注碗、真珠香囊等物,光华璀璨,满室生辉。卢绣儿以前虽收到过御赐之物,却从没今次的隆重,又想到老父因她在人前风光,一定老怀畅慰,不觉微湿了眼。

“这些要是我家的聘礼就好了。”苏傥感叹地说,忽地一搂卢绣儿,在她耳垂边轻吻一下,急促地说:“绣儿,我若再提亲,你不会不答应吧?”

卢绣儿心跳不已,他浓烈的气息吹得耳朵痒痒的,推又推不开,酥软了身子喃喃地说:“你说什么呢?”

“我说,如果你今晚酉时肯在宫城门外等我,那我明日就上你家提亲。”

苏傥说完松开两臂,深邃的眸子一动不动望着卢绣儿,白皙的脸上出现罕见的红润,不,也许是红晕。哎呀,他害羞了。

卢绣儿看得痴了,他还牵着她的手,温热而贴心的暖啊。她低下螓首,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你等我。”说完那句,她方定下的心又想到了成茗,一下慌了。

苏傥喜上眉梢,蹦了老高,又笑又跳冲出门去。

卢绣儿怔怔看他离去,兀自想着心事。成茗至今未对她表白过一个字,除了那日在翠薇居,他说,“我一直在找你。”他找到了,就不再说什么,仿佛以为他们会心有灵犀。可她需要他的温存细语,肯定地说出他对她的心意。

倘若就这样嫁给苏傥,她隐隐有一丝不甘心。

过了没一枝香的时辰,苏傥喜滋滋地转回来,拉了她的手说:“麟德殿的那些老臣们胃口大开,正吃得欢呢。新科进士们更爱饮你改良的蓬莱春,还有那份麻油熬鸡,一端出去就被抢光了。你想去看看不?”

卢绣儿喜不自胜,又问:“承芳宫的娘娘们呢?”

“那里都是女眷,我怎去得?你自己去看!”

卢绣儿一想她是开心过头,转念笑说:“你笨呢!只管问裕仁他们,每一巡哪盘菜最先吃光了撤下,不就知道她们最爱吃什么?”

苏傥一拍脑袋:“果然是我笨了。你等着,我再去。”

他去了片刻,很快冲回,兴奋地说:“驼峰炙、黄金鸡、五生盘、赤明香,皇后娘娘说再上一份!”

卢绣儿开心地鼻子一酸,险险要哭。苏傥轻轻刮她的鼻子,嘻嘻一笑说:“你悬着的心事该放下了。”

“都是你的功劳。”卢绣儿低声说。

“不,我没做什么。”苏傥凝视她,“对了,寿筵之后,你想做什么?”

“我?离开京城,别让皇上再找到我。”卢绣儿笑说。

“咦,不是说好了寿筵后,你就嫁给我的吗?”

“我几时说过?”卢绣儿又羞又笑,“何况你若还在京城,我肯定不嫁。”

“嘻嘻,你以为我那么傻,留着等皇帝老儿抓差?当然有多远走多远。何况能携娇妻周游列国,是多么美妙的事。”苏傥的心跟卢绣儿相通,寿筵后再不走就是傻瓜,皇帝老儿岂能放过他们?一准被抓到宫里做苦差。

“谁是你的娇妻?想得美。”卢绣儿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甜的。

对,一定要让苏傥带她游历五湖四海,她不想再做困在笼里的鸟,想到那广阔的大江大海、草原冰山,她兀自心旷神怡。唉,若是嫁了成茗,他是京官,她少不得被羁绊在京城,卢绣儿想到这一层,不觉一惊。

她这样摇摆不定,难道看不清心底里爱的是谁么?

这时皇后遣了宫女,请卢绣儿同席宴饮,以便解说诸菜色的妙处。卢绣儿去后,苏傥琢磨时辰快到,亲去麟德殿,向皇上跪呈此次寿筵最盛大的一道点心:“普天同庆”。

这道菜的灵感来自卢绣儿某次翻书,发觉五代时有位叫赵雄武的人,曾在家中做过一种特大号的饼食,要用三斗面才能擀一次,饼成后有几间屋子那么大,即使是宫廷宴会,所有人也吃不完一张饼。

卢绣儿起了好奇,虽然饼的制法已经失传,可她不甘心,硬是在尚食局反复试验,终于做出一枚可以铺满整个麟德殿的大饼。

麟德殿外数十亩空地上,千名御厨捧了那枚“普天同庆”的巨饼,向皇上缓缓展开。全殿上下顿时轰动,赞叹声喧哗声传到承芳宫,连皇后、贵妃等也忍不住起了凤辇,一同来看个究竟。

香风细细,只见那巨饼上栩栩如生地刻了百鸟朝凤、百兽呈祥、百花齐放,上、中、下三层图案无不惟妙惟肖,更有一万个“寿”字图样隐藏其中,恰到好处地诉说着普天同庆、万寿无疆的祝福。

皇帝慨然动容,竟舍不得下令分食。众人玩赏了好久,都惊艳于这人间绝品,把那千名厨师举得两手酸麻,等到快绝望才接到传令,把饼一一切开。百鸟都分到后宫,百兽则赐给百官,百花分赐京城百姓,所有人等都接受到皇帝的赐福。

乐安公主吃完面前那份,向苏傥打听是否还有剩余。苏傥说:“公主放心,绝吃不完。”乐安公主大喜,吩咐包十斤饼送到灵和宫,她要赏赐宫女太监们同乐。

宫中的喜乐还在继续,一直陪在麟德殿的苏傥渐渐眼皮打架,向皇上跪辞,回家歇息去了。卢绣儿陪完皇后,已找不到他,从香影居走出没几步,成茗追上来。

“巧思出众,非常人所能。每一道菜,都能品出你用心良苦。”成茗对寿筵菜肴的评价,一语中的。

“多谢成大哥。”卢绣儿今日听到的夸赞已经够多,没有更多言语。

“今晚月半…”成茗说了一半,镇定了一下,“我想和你一起赏月。”

哦,不再以妹妹的名义相邀?卢绣儿抬起眼,他的心意总是婉曲隐晦,颇费疑猜。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不再思念那月半的光辉了呢?

“我…”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在犹豫中她渐渐看清自己的一颗心。成茗的亲和使她一见倾心,可是支撑她爱念的全是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她没有用心去了解他,而他,也并不了解真正的她。

在成府品茗清谈,他俩可以就某些爱好的一致引为知己,却不能因此厮守终生。卢绣儿知道,她心里终究放不下那个人,那个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一紧张起来却什么都肯付出的人。

停顿的时间长得足够让成茗明白一切。

他晚了,他输了。

成茗依然谦和地笑,有时他也恨自己的从容,在外人看来,他待人平淡如水,从未扬起滔天激情。也许他就是这样输给苏傥。

“没关系。改天我请你和苏兄一起赏月,但愿卢小姐赏脸。”他仍是风度翩翩,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失意。

那么心底呢?他有没有难过?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卢绣儿突然恨他的翩然,仿佛她是可以随时放弃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她不计较后果,只想真正明白在他心中的地位究竟如何。

成茗一怔,他怎会没有话说。在成家有多少次他都想说出来,把刻骨的相思一点点说给她知道,可是,他的含蓄让他错失一切。

如今还来得及吗?在她已经拒绝了他之后。

反正已输了,他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如果说了,会是另外一个结局么?”成茗不自觉说了出来。他苦笑,连这句话都费尽思量,他是否不像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可说出之后,郁结着的一腔相思都得到开解,是的,只要她明了,他也可以义无返顾。

卢绣儿摇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倘若成茗能够像苏傥,把心底话全都倒给她听,她是不是会同样动心?

“那么,不要离开我。”成茗沉声道,语气异常坚定。

为什么他们会说同样的一句话。卢绣儿的身子微微颤动,她不该逼出这句话的,此刻她面临更两难的抉择。她把他逼到绝境,若仍拒绝他,实在过于残忍。

卢绣儿不忍心地审视他一张俊逸的脸孔,黯淡的双眼仿佛失却生气,只待她用温柔的话语点亮。他把心底里的思绪都暴露给她看了,一时间,元宵灯会的偶遇,成府良夜的倾谈,一幕幕景象全回到眼前。

她忽然有伸出手的冲动。但又迟疑着,希望苏傥突然出现,大喝一声打断她的犹疑。

成茗肯定地说道:“绣儿,你就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请你好好看着我,如果你愿意,我将陪在你身边,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说得很慢,很慢,一个字一个音,几乎像忘了怎么说话,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击打在卢绣儿心上。

共度一生,不离不弃。

卢绣儿的心不禁潮湿了,天下女子祈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一生吗。

在不知所措的感佩中,成茗主动牵住她的柔荑。她等到了他的主动,唯有在关键时刻才会出现的主动,就如那一次苏傥刺痛她心,他主动拥抱她。尽管那时没余力回味,可一旦想起,她的心都是甜蜜的。

可是,与他有关的回忆里总有苏傥。喝一杯茶,牵一次手,苏傥的影子总不期然闯入,挥之不去。

苏傥。她心里轻轻念这个名字。在她心灵最柔软脆弱的一刻,成茗打动了她。可她依然记得跟苏傥的约定。酉时。还有多少时辰才到酉时?也许她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去赴他那场约。

她的心真是摇来摆去呀,看不清究竟倾向哪一端。放不下这个,也忘不掉那个,或者这对他们俩来说,都不公平。

她的慌乱和不定都被成茗看在眼里,他很想视而不见,但又做不到。爱她,就要让她确信幸福在哪一边,于是他叹息着说道:“你在等他?”

卢绣儿摇头,又无奈点头。她是在等苏傥出现,一直在等,想借由他的强硬霸道或是翻脸无情帮她做决定。

成茗松开手,他不愿趁人之危,不愿在苏傥缺席的时候赢得胜利。那么纵然他一时胜了,等苏傥重新出现时,保不准她又后悔。

他不想她后悔。他的傲气也不允许她心中始终放着另外一个人,即使是多年的好友。

“我陪你等。”

卢绣儿仰起头,他永远这样宽容,不似那个动不动就会暴躁的魔王。平心而论,她为什么要等苏傥呢?想等他,就是对成茗这份感情的不确定。或许她两个都不该爱,她不值得这样的爱。

卢绣儿突然灰了心,反转身道:“我想回去。”

“绣儿。”成茗拉住她。在这个时候不容她退缩,她应该正视内心,找到真爱的那个。“我知这对你来说,或许难了点,可是你不能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