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声干笑了两声,这些手下们进了妓院,哪管是对公主还是婊子,被他们说出来都不会是什么高雅的言语,这些话让高洁不可一世的南宫碎玉知道,脾气是会发的,只不过为难的不是殷曲儿,而是管子声以下的寨众。

管子声装傻,道:「殷姑娘说什么,在下实在不知。这些人关系重大,寨主怎会请姑娘您来呢?」

「你的意思是奴家不配帮忙寨主?」

「岂敢,在下岂敢。」管子声道。

「还是你认为寨主的决定是错的?」

这可更不得了,管子声忙道:「不,绝对不可能,寨主是绝对不会错的。」

殷曲儿微笑道:「对啦,南宫寨主英明神武,怎有可能错?那么你说,你们寨主说人得交给我,是不是错了?」

管子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嘛…如果寨主这么说,那就…」

殷曲儿声音轻柔,却逼得甚紧:「那就怎样?」

管子声心一横,道:「姑娘恕罪,在下身为副座,责任重大,不敢随便将这个责任推到姑娘身上。」

殷曲儿冷笑道:「你的意思,还是不相信你们寨主的决定了。你这个副座,做得很有架势,真是不错。」

管子声不再去理她的挑拨,表面上恭敬有礼地说道:「在下只知道替寨主办事,把事情办好,不知道随机应变,还请姑娘包涵。究竟寨主有没有托姑娘前来,我得先问问寨主。」

殷曲儿眉尖一皱,身子又像站不住了,道:「唉呦,此地风紧,吹得我头疼。管军师,您要我立在这儿等多久啊?」

管子声更是起疑,暗自奇怪她怎会突然出现?她向来便不干涉江湖之事,只要南宫碎玉供给她宝物以讨她欢喜,便没事了。本来一个是寨主的姘头,一个是寨主的军师,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有时殷曲儿说的话,南宫碎玉记在心里,回寨之后便要照本而行,很令管子声伤脑筋。

例如殷曲儿嫌南宫碎玉「村气」,南宫碎玉气得便劫烧了三座村庄。劫掠屠杀乡村,当然烧不去他的「村气」,殷曲儿还是对他爱理不理,南宫碎玉才讨教出所谓村气,是指不够文雅,南宫碎玉便学起了吟诗作对。

他们草莽中人,要烧杀容易,要学诗可就难如登天。管子声替他抓来二十几个书生隐士教诗,全因为教不好而惨遭肢解。一天教不会,断一只手或一只脚,五天还教不会,则削鼻剜目。在这样严厉的逼刑之下,这些气质出众的名士还是无法教会他什么是「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什么又是「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当然这绝不是南宫碎玉资质问题,是这些书生隐士太过无能,没法子在五天之内,把南宫碎玉教成一个「文质并重」的大诗人,所以死有余辜。

二十几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都被杀了,南宫碎玉作的诗还是全被殷曲儿视若敝屣,总得另想良策。殷曲儿又冒出一句「居移气,养移体」,嫌他身边都是大老粗,一辈子别想当文豪。南宫碎玉一听,不怒反喜,当场欣然受教,自己作不成好诗的原因总算水落石出,就是身边的人水准太差,影响了他的灵感。

这又再度让管子声只想杀死这个祸水,因为南宫碎玉下令全寨都得学作诗,由他亲自品评,作为升迁依据。

要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土匪作诗,那还不如把他们吊死算了,更何况还得定期交出作品。这下子为了不引起空前大叛逃,管子声只好与寨众串通一气,拿古人之诗来抄,每个人各抄一首千古佳句,交给南宫碎玉。

一时之间,寨众个个都成了张衡、曹植。到了定评之日,只见南宫碎玉手持缣帛,对着上面粗劣的书法吟道: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雨足(这个字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嗯,写得不错,这个是谁作的?王大目?很好,只要改改便成了,这个『居世多屯雨足』,多了一字,屯雨者,状落魄之形也,何必言足?把足字删了,升作十夫长。『…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哼!这是谁写的?陈富?这等烂诗,分明是胡乱应付!鲤鱼中若是有密函,那必是禀告敌情,如何会只问吃饭睡觉?饭桶一个,给我打五十板子,撵去挑水!」

这无疑又引起寨中混乱,运气不好抄到烂诗者,固然被罚得莫名其妙,运气好抄到好诗者也不轻松,往后恐怕还要多写几篇,让南宫碎玉欣赏欣赏。

管子声对于殷曲儿,痛恨入骨。现在她突然间出现,要干涉这件大事,更是教管子声意外而且摸不着头脑。

殷曲儿道:「唉!罢了,你要问你们寨主,就去问,反正人在我那儿,如果是我自作主张,你就叫南宫碎玉把我一掌打死,我也逃不掉。」

言毕,转身上轿,道:「二位道长,请跟我来。」

管子声身子一闪,挡在殷曲儿面前,眼中凶光乍露,道:「殷姑娘要回去,请自便,但是人绝不可让你带走。」

殷曲儿微笑道:「我若要带走,你怎样?」

「这…」管子声吸了一口气,打她?不成,以后她告了状,死的绝对是自己;杀了她?或许可行。

管子声心念才转至杀人灭口,殷曲儿已笑道:「管军师,您若杀了贱妾,也没什么,可是南宫寨主见了二位道长,道长说不说是你打死我的,我可管不住了。」

灵木道:「嘿嘿,管子声,你这样为难你们头儿的夫人,是什么道理?」

殷曲儿看了灵木一眼,道:「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个粉头罢了,唉,人微言轻,道长您见到了。」

灵木笑道:「那么在白鹇寨里,是粉头大呢,还是军师大?」

殷曲儿道:「当然是军师为尊。」

灵木道:「那么南宫碎玉只听军师的吗?还是听你的?」

殷曲儿道:「当然是听军师的,那些英雄事业,妇道人家是不懂的。不过,我说的话,南宫寨主偶尔也听上这么一听。」

灵木嗯了一声,道:「嗯,南宫碎玉果然是个侠骨柔情的英雄,嘿嘿,想必对手下也很宽大了?」

殷曲儿微笑道:「寨主的脾气,是再好没有的,他呀,任凭别人怎么评论,都无所谓,就是别骂他的…嗯,说是夫人也可以。」

没错,南宫碎玉向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恶行霸道,但是谁骂了他的姘头,他可是会发狂。

管子声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是殷曲儿硬要带走人,大家都看见了。就算这是殷曲儿自作主张,将来寨主追究起来,也尽可以推到她身上。管子声只好强忍气愤,退至一旁,道:

「殷姑娘,你为寨主分忧解劳,令在下颇觉自惭,还有什么说的。既是如此,就请姑娘把人带走。但是,这两名妖道恶毒刁钻,你是弱质纤纤,可能对付不了,可要我派几人保护你?」

殷曲儿望了东倒西歪的寨众几眼,道:「是啊,我真怕,你挑几个强手保护我吧!」

管子声回头望着东倒西歪的寨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这个…这些人粗鲁得很,怕会惹姑娘生气,那还是算了吧。」

殷曲儿微微一笑,转身便走。疾风和灵木两人跃上大车,挥鞭启程,慢慢地跟在殷曲儿的轿后。

直到他们都已远去,管子声才大喝道:「通通给我起来!这么多个打一个,被打成这样,还要不要脸?」

寨众辛辛苦苦地互相搀扶而起,管子声负手望向黑鹰寨,朗声道:「黑鹰寨的朋友,天下百寨理应合作无间,今日你们总是不发一语,究竟是为什么?」

前排的几名黑鹰寨众露出诡异的笑容,大家还是负着手直挺挺地站着,谁也没有说半句话。

管子声怒火更盛,要不是怕得罪了黑鹰寨,将来不好办事,他早就不顾友谊,将这些人痛打一顿了。

管子声道:「诸位总该给在下一个解答,以解在下之惑吧!萧寨主胸藏万壑,气度过人,必定有充分的理由,让在下茅塞顿开。」

过了一会儿,黑鹰寨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人道:「嗯,管军师,我们寨主他…他没来。」

管子声道:「萧寨主没来?」

「呃,他要我们转告你几句话:『以多围少,有失光明,羽扇绝尘智无双何等人物,岂能自居下流,损我英名?』」

管子声奇道:「羽扇绝尘智无双?那是谁?」

那名黑鹰寨徒道:「就是我们寨主。」

「他何时有了这个封号?」

寨众纷纷道:「我们也不知道。」「最好不要问他,别自找麻烦…」「反正就这样叫就对了!」

管子声冷笑道:「贵寨主不屑参与围攻,可是疾风与灵木武功高强,这次圣女吩咐要抓的人,又关系重大,这个责任,萧寨主倒是扛得起啊!」

黑鹰寨众道:「管军师,我们寨主只是没亲自来,他也派了人啦。」

管子声望去,好像有一两百人的样子,可是气息微弱,居然不如一大群幼童,心里陡觉奇怪,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黑鹰寨众又是你望我,我望你,露出那种诡笑。

管子声按捺不住,纵身一跃,便跃入了黑鹰寨队伍之中,突然间眼前被一样巨物挡住,他双掌齐发,怒喝一声,「喀喇」几声碎响,眼前之物已被他击碎。

管子声落在地上,夺过火把一照,简直是不敢相信。

那是一大块平整地贴在木板上的画,画的是许许多多的人头队伍。在黑夜里远远望去,照着火光,确实很像许多人列队肃立,无法分辨真假。

而回头一望,黑鹰寨派出的真人只有那么一排,约莫十几二十个人左右。他们一排真的人站在前面,后面就只竖立起这张假画,充作千军万马。

难怪他们怎样也不肯移动步子,只要他们离开了位置,后面撑起画的板架就要穿帮了。

管子声气得几乎要晕倒,真没想到萧冰会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术。

那十几二十名黑鹰寨众见到管子声气得发抖,都嘿嘿干笑了几声,道:

「管军师武功也很高强啊!」

「眼力更是不弱。」

「笛子也吹得好!」

「在白鹇寨里又极有分量…」

对照方才的事,这些话简直是在讽刺管子声,管子声沉声道:

「我数到三,你们再不消失,休怪管某不顾两寨之谊!三!」

黑鹰寨众哄然四散,一下子就跑得没踪没影。

管子声仰头长叹,心中万分惆怅,感叹自己空有一身好功夫,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时不我与,盟友寡义,手下无能,想好好地为南宫寨主打出一片天下,前途却难逆料。

管子声冷冷地睨视手下,道:「镜、花、水、月四队!给我过来!」

那二十八人之中,十四人除了被拖着跑时全身的擦伤看来颇为可怖之外,还算没有大碍,但是被当成武器甩了半天的十四人就没这么轻松了,全都摇摇晃晃,站身不住,狼狈不堪;所幸在挥打之中,绳索有些断了,就算还没断的,适才也都被同伴们解开了,只不过他们身上还是臭得可怕,寨众多不愿接近他们,因此自成一群,立在一角。

他们你推我挤,慢吞吞地蹭到管子声背后。

管子声皱紧了眉心,被臭气熏得受不了,又喝道:「给我滚远些!」

他们这回倒是动作极快,一下子便退出了许多步。

管子声暗自运起内功,以龟息大法放慢呼吸,以免再吸入那股屎尿之气。

「没用的东西,你们被拖着经过弘农大街,怎不当场自尽了,还有脸活着?」管子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众人面色讪讪,不敢作声。

管子声又道:「你们丢的不是自己的脸,是白鹇寨的面子!给寨主知道了,只是死而已吗?哼,你们会求他让你们死!」

众人打了个冷颤,南宫碎玉整起人来,确实会叫人生不如死。南宫碎玉生气时的作风恶毒,多年来都是管子声在一旁稍加劝阻,才不至于太过分。如今要活命,也只有求这个军师。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又是叩头又是哭叫的,道:「军师救救我们啊!」「这么多兄弟打不过一个妖道,我们怎对付得了两个?」「军师千万要保住我们的小命!」

管子声道:「别哭了!要活命,只有一个法子!」

众人连忙收住哭叫声,安安静静地听管子声的指示。

管子声道:「你们马上设法全部去投奔黑鹰寨!等到成为黑鹰寨的人之后,再去告诉别人:『我是在扶金阁拉屎的人,我是黑鹰寨的!』这样寨主就高兴了。」

这果然是一条天大的妙计,众人如见一线生机,大喜叩头称谢道:「军师英明!」「军师智谋无双!」

但也有些人迟疑道:「黑鹰寨会收我们吗?」「听说黑鹰寨的寨主更难搞…」

管子声道:「各凭本事去投奔,不然就听天由命了!除了镜花水月之外,其他的跟我回去!」

他用尽心思,才想出调虎离山,还真的去云家抓了老人来,要骗云若紫而回。本以为以礼骗来云若紫之后,还能拐动疾风与灵木,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与云萃有交情,再将他们引至陷阱中,一举擒之,在教主座下传令圣女面前,可是件天大的功劳。

想不到会功亏一篑,不但被识破机关,连云若紫都没到手,回去之后如何对寨主交代,才真正教他头痛。

殷曲儿这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为何突然间管起事来了?

赶回白鹇寨的管子声,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

※※※

殷曲儿的轿子领着疾风与灵木的牛车,行了几里之后,殷曲儿便命轿夫止轿,被阿环搀扶着,下了轿,对疾风与灵木微微一揖。

疾风与灵木一路上都在揣摩她出手相救的用意,两人互望一眼,灵木便道:

「殷姑娘,你怎会赶来了?」

殷曲儿幽幽道:「二位道长好没良心,我对你们说破了管子声的诡计,现在南宫碎玉还不知道,等他知道前因后果,我是必死的了。你们把贱妾丢在醉月楼,不是要我等死吗?」

她这样说也对,疾风有些困扰,道:「但我们也不便与女子同行…」

殷曲儿道:「车中不是有位小姑娘?云老爷的女公子?」

「我们要护送她回家,此后就分道扬镳。」

殷曲儿道:「那么能否也护送贱妾一程?以免在半路上遭白鹇寨的毒手。」

这个要求倒是合理,灵木问道:「你要去哪里?你有地方去吗?」

殷曲儿道:「我有个干娘,在城南的阆台观中修道,投奔了她就安全啦。」

灵木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姑娘此后有何打算?」

殷曲儿垂着头,沉吟片刻,才低叹道:「这卖笑的生涯,我早就不想过了,等我投奔了干娘,干娘见多识广,或许能给我一条路走也未可知。」

灵木颔首道:「姑娘愿意洗净铅华,再好不过了。那么,请。」

殷曲儿喜道:「多谢道长。」

疾风道:「你依旧坐着轿子带路吧。」

殷曲儿一怔,道:「车中只有两位小朋友,何不让贱妾与他们同车,也好有个照应?」

疾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灵木猜也猜得出他怕这个女子又勾引了封秋华,虽然封秋华重伤,神智不清,可是疾风总是认为他是给女人害了,离女人越远越好。就算现在昏迷着,万一殷曲儿在的时候,他突然醒了,那可不大妙。

见疾风道长脸色不善,殷曲儿也只好依言,回到自己的轿中。

车随轿行,再度启程,而车中的陆寄风,此刻也正与陆喜互说道别后的遭遇,无暇分心听别的事,只隐约知道是个女子救了他们。

在混战之时,车内的陆寄风便悄悄掀起车帘,招手要陆喜进来。陆喜急忙钻进车中,一见到车里那两头小虎,还是有点儿惊心,所幸车中空间甚大,云若紫好好地抱着两头虎,也不会扑到陆喜身上去。

陆寄风拉着陆喜,道:「我们失散了以后,你可遇上危险没有?伯母呢?」

陆喜悲喜交集,道:「少爷,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唉,柳夫人她…她撑不过去了。」

陆寄风惊道:「什…什么?」

「唉,那日在终南山上,我们等了公子一整天,天都黑了,不见您回来,我便知道不妙,辗转了一晚上,打算天一亮就去找公子…」

陆寄风急得插嘴道:「你可不该抛下伯母啊!」

陆喜道:「可是我只担心您哪。我安置好柳夫人,正要去找您时,便听见人声喧哗,我以为是强盗,吓得将车拖到林子里掩蔽一时,还没拖成,这些人就冲过来了,个个都是带刀带剑的大爷,见我们这车奇怪,扣住了要搜。」

陆寄风紧张地问:「他们伤了伯母?惊吓了伯母?」

陆喜道:「不,不,他们是有些急,可是还算客气。我拦不住,他们翻开车门,见到柳夫人,还说了声『得罪』,也没去为难她。不过他们搜到药包时,却十分惊讶,凶狠狠问我:『怎会有云家的东西?』上头都有云家账房的注记,他们认了出来。」

陆寄风「嗯」了一声,道:「这些人是奉命上山找云小姐的,是不是?」

陆喜道:「是呀,想不到…云小姐真的跟少爷您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