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方才灵木发觉无法取胜,便行了一步险,将真气蓄在心口,故意迎上封秋华的掌力,借着这一打的劲道,帮助他逃离此地。

灵木这借势退出战圈之法,虽然凶险,却是唯一可以脱身的一招。道观内几声怒叱,已有数道灰色身影飘了出来,追赶灵木道长。

灵木道长头也不回,抓着陆寄风便拼命奔跑,真气汇聚双足,一口气不换,霎时飞奔出数百丈。被灵木抓着衣领的陆寄风在逆风中几乎无法呼吸,连双眼都睁不开,只觉不断有长草划在他脸上,应是跑到了长着极高野草的旷野。

不知跑了多久,才突然后领一松,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陆寄风爬了起来,转头一见,草丛中的灵木仰倒在地,昏迷不醒。

陆寄风才要去看灵木道长是死是活,已听得远方有女子娇叱道:「去那里找!」另一阵女声道:「灵木这牛鼻子毒患不浅,跑不远的!」

没想到阆台观的女道们眨眼便追了来,可见个个轻功都属不弱。陆寄风急忙和灵木就地趴着不动,暂时借着枯黄的芦草掩蔽两人的身子。

众人细搜了一会,剑还曾经扫过他们的头顶,却幸运地没有发现两人。众女道们总在有石头遮蔽之处细细拨开长草寻找,对于大片无遮无蔽的野草,反而随便一扫便走了过去。

过了许久,人声渐杳,陆寄风把耳朵贴在地上,已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了,才敢站起,一把抱起灵木道长,往城内的方向狂奔。这回不知不觉使出了真气,很快就跑近城郊,躲入一栋破屋之中。附近有不少坟墓,这破屋子应该是从前大户人家守灵或扫墓时休憩的小屋,现在已经荒废了。

陆寄风对着昏迷不醒的灵木道长,束手无策,见他脸色转青,出气多入气少,更是急得团团转。

心急之中,想道:「疾风道长以我的血喂封伯伯,好像保住了他一点生气;不知我的血给灵木道长饮用,有没有效?」

正想再试试以血救人,灵木闷哼了一声,醒了过来。

灵木看看周遭,见陆寄风在身边,一阵激动欣喜,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黑血。

陆寄风道:「道长,你怎样了?」

灵木喘着气,道:「我…一时还…死不了…」说完,突然放声大哭,悲不自胜,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拍,他双手酸软无力,只轻轻地拍到脸颊。

陆寄风看得莫名其妙:「道长,你做什么?」

灵木哭道:「你打我!快帮我打我!」

陆寄风道:「为何要打你?」

「我叫你打你就打!呜…我是个蠢蛋,竟中了人家的奸计,害死师兄!你打我,重重地打!」

陆寄风道:「打你也唤不活疾风道长,您还是设法驱毒,有命才能说别的。」

灵木道长好不容易收了眼泪,道:「没时间驱毒了,得先把你交给同门才是…」他打量了陆寄风几眼,道:「我和疾风师兄都完了,你怎么没趁机逃走?」

陆寄风也是一怔,道:「我忘了。」

灵木道:「我…我告诉你说…」灵木突然呕出了一口黑血,腥臭难当,陆寄风急忙扶着他道:「道长您先养伤,有话以后再说。」

灵木摆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要紧…他妈的,想不到,魔女的一个…一个护法就有这样高强!」

灵木勉强调了调息,才道:「原本…我和师兄争议过,要不要先把你交给…洛阳的师侄…疾风师兄担心看不住你…你答应随我们上通明宫时,心里已蓄死志,是也不是?」

陆寄风被说破了居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灵木道:「…我不知还…有没有命带你上通明宫?可是…我和师兄已经传书给平阳的支部,他们不久就会…来会合,咱们先往北走,跟他们碰头…」

陆寄风道:「平阳还有通明宫的支部?」

「这也是这近百年间,师父的意思。」不知为何,灵木竟长叹了一声,像是说到了什么令他心烦的事,不愿再说,只道:「总之你与我往北走就是。」

灵木略为调了调气息,又道:「…原本,应该我和师兄…亲自把你送上通明宫,交给师父。可是,我…不知身上的毒,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所以…若是我撑不下去,你…你便带着我的手令,到平阳的平阳观,就谎称你是我…新收的徒弟…请观主…炘阳君,亲自送你上通明宫…炘阳君是我三师弟烈火师弟的徒儿,九阳子之首。可是你千万…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你服过天婴。否则…怕要节外生枝。」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灵木道长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入怀中,掏出一方黑色令牌,递给陆寄风:

「这便是我的手令,见令如见人,你拿去…」

陆寄风接了过来,乌木上浮刻着「法一子」三个籀体,灵木道:「我们通明七子,是通明宫第一辈,『一』字辈的。我们七人在谱系里的道号,以『取法天地炼纯真』为顺序,疾风师兄是『取一子』,我便是『法一子』。封秋华是第二代,阳字辈,他本是『绝阳君』,不过…唉!已经被删去了。接下来便是『之』字辈,若你真正是我徒儿,之字辈便要叫你师叔啦,呵…之字辈里,多的是比你大上好几十岁的人,你这个师叔做得很现成啊!」

陆寄风虽想笑,却笑不太出来,只道:「道长您先养养伤,再说别的吧…」

灵木叹道:「待我先蓄口气,才能把你送到平阳观。养伤是来不及了。」灵木端坐在榻上,默默调匀气息。陆寄风坐在一旁,心乱如麻。

灵木说得没错,他受了重伤,现在陆寄风逃跑的话,确实是无人可以再抓回他,更不会因为天婴之体,而成为杀死云若紫的关键。但是,要他放下重伤垂危的灵木道长不管,他却万万办不到。

更令他心悸的是:他已经完全相信,将来,云若紫真的会成为魔女,而且是他无法想象的魔女!

因此他不敢告诉灵木:在阆台观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与云若紫等人所在的大车被葛长门的真气拉入观门之内以后,他亲眼所见的事,已经令他心里产生了许多疑惑。

※※※

当大车被真气拉进女观之时,一群灰衣女道早已等候在内,个个神情肃穆,排成两行,十分恭敬,齐声道:

「恭迎小姐圣驾。」

云若紫神情自若,拉着陆寄风的手下了车,陆寄风见到在队伍后方,有两名不同服色的女子,两人都身穿黄衣,姿容极美;其中一人娇丽清雅,望之有如新月皓然,便是殷曲儿,而她身边较为年少苗条的女子,想必是她的婢女阿环,两人都肃静小心地退在后方,神情端严。而前方高厅伟轩,虽是道观,却无神无像,陈设得十分华丽高雅。

在应该安置神尊的正面的高座前,张着紫色的巨大纱幔,金银丝锈,精致异常。在下首左侧,则垂覆着红色纱帘,帘后微动,那阵低沉女声说道:

「恭迎小姐回驾。本座有忌,恕不露面,请云小姐见谅。」

云若紫紧紧拉着陆寄风,什么话也不说。陆寄风问道:「你是什么人?」

帘后散出阵阵冷冽的幽香,女子冷冷不语。那哭丧女道凄然一笑,道:

「唉,这样的俊小子,将来不知要伤了多少女儿心,还是死了干净。」

身子一飘,已至他面前,就要一掌打死。云若紫突然叱道:

「住手!」

这一声娇叱,凛然有威,就连陆寄风都怔了一怔,更令陆寄风讶异的是,那女道真的缩回了手。

云若紫怒视她,道:「你想做什么?」

那女道愁眉苦脸地说道:「阆台观的规矩,便是进观的男子都不可活命。」

云若紫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杀的,我可没看清楚,你杀一个给我看看,就杀她!」

云若紫随手一指其中一名女道士,陆寄风大惊,忙道:「若紫,别…」

陆寄风话未说完,那哭丧女道「唉」的一声,道:「请小姐细看。」

身子一飘,一指戳向那女道士的心口,光影般一闪,人已至那女道士的背后,在她的颈后命门穴再一戳,那女道登时倒地不起,脸上神情僵硬,一望而知已经死去。

云若紫嫣然笑道:「很好,你再把她救活试试。」

哭丧女道幽然叹道:「救不活啦。」

云若紫怒道:「救不活?哼!你若杀了寄风哥哥,我要你救活你却救不活,那怎么办?」

女道叹道:「属下不知怎么办。」

云若紫道:「你用哪根手指戳死人?」

女道伸出纤纤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道:「便是此二指。」

云若紫道:「给我断了!省得你不小心杀了寄风哥哥,又救不活,又不知该怎么办!」

女道一怔,长叹了一口气,左手内力一聚,往右手大力一削,两根指头落在地上,鲜血淋漓。不只是陆寄风,就连殷曲儿也脸色大变。反倒是那女道面不改色,自己迅速地点了几个穴道止血,便拾起断指,道:

「属下已断二指,请小姐验收。」

云若紫这才释然一笑,道:「呸!你的断指有什么好看?我才不验呢!」

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云若紫一入阆台观,说笑之中便杀了一人、断了二指,恍然变了个人。

珠帘背后传出女子的冰冷声音,道:

「无泪,你还不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那哭丧女道欠身道:「多谢小姐不杀之恩。」便又飘然退回原位。

云若紫拉着陆寄风的手,径自走上前去,两行女道居然都躬身为礼,不敢直视地让她步上正前方的紫色纱幔。

云若紫回头对众人道:「随我来之人,你们一个也不许伤了。」

红帘下的声音有些为难,道:「这…是。」

「寄风哥哥问你的身分,你还不说?要我亲口问吗?」

女子忙道:「不敢,本座乃是圣尊座下二护法,冷后葛长门。」

云若紫道:「没听过,你找我做什么?快说了吧!」

葛长门道:「圣尊老人家有命,要在下寻找云小姐回凤凰山。」

「圣尊是什么东西?」

葛长门恭恭敬敬地说到:「圣尊老人家乃圣我教之元首,圣尊老人家的名讳,属下必须先焚香设坛,才敢宣之于口。」

葛长门每一说到「圣尊」两字,所有的女道便都低垂下头,像是连听了都太过不敬一般。云若紫冷笑道:「这么多规矩!她要找我,可是我还不知她找我做什么呢!」

葛长门更小心地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总之圣尊老人家之命,属下尽力办成便是,不敢多问。属下根基浅薄,数月来寻不着小姐仙气,好不容易得知小姐落入通明宫妖道手里,救驾来迟,罪不容赦。」

云若紫道:「罢啦,你们要带我到哪儿都好,只要寄风哥哥都跟我一块儿就成了。」

葛长门道:「遵命。门外那两妖道应如何处置,请云小姐指示。」

云若紫柳眉一挑,道:「快快把他们杀了。」

葛长门应道:「是!」

一阵阴寒掌风自珠帘间飘了出去,陆寄风不知这阵邪风是作什么用的,只急道:「等一下!若紫,你说什么?」

云若紫微笑道:「我说杀了。」

陆寄风忙道:「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这几日照顾我们,你怎忍心…」

「他们本要杀我的,你不知吗?」

「他们说了不杀…」陆寄风话没说完,便发现云若紫委屈地望着他,大眼睛里已是泪花翻滚。

云若紫这才握紧了陆寄风的手,她的手竟冷得像冰,有点儿发抖,颤声道:

「寄风哥哥,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他们这几日里,脑子想的便是怎么杀我!这几日我怕极了!」

陆寄风奇怪地望着她,见陆寄风一脸不信,云若紫道:「是真的,你不信么?」

「他们答应了我不杀你了。」陆寄风道。

云若紫的眼泪大颗地滑了下来,哽咽地说道:「他们虽然答应了你,心里却还想杀我。我听得见他们没讲出来的心思,你不相信我吗?他们一看见我就只想到『该杀』两个字,他们不死,我是不能安心睡觉吃饭的。」

陆寄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云若紫脸色苍白,紧紧抓着陆寄风的手,她的恐惧之态,令陆寄风既纳闷又不忍。难道真如她所言,她能读出疾风与灵木的心思?果真如此,那么这几日以来,她所承受的恐惧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就在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云若紫已转头对葛长门,问道:

「他们死了没?」

帘内的葛长门道:「启禀小姐,属下以行尸之法伤了这两名妖道,他们毒气攻心,死定了。」

陆寄风连忙张望周围,所有的女道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下首,怎么就已经出手了?

云若紫却怒道:「我要立刻见他们死,你给我马上杀了!」

葛长门忙道:「是。」周遭的阴寒之气更盛,过了一会儿,云若紫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似乎正在听着什么话。

事实上,此时葛长门以内力传音,正在嘲讽疾风与灵木,陆寄风听不见她的真气传音,却隐约猜得到葛长门以邪法正在对付二位道长。他怔忡不安地看了看云若紫,又看了看周围,终于忍不住一顿足,大声道:

「若紫,你叫她别杀道长!」

云若紫收起笑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道:「才不!」

陆寄风怒道:「你再不住手,我…我便不睬你,我就要走了!」

云若紫一怔,道:「你要到哪里?」

陆寄风道:「哪儿都行,就是走得远远的,让你一生找不到我!」

云若紫双眉一攒,又是要哭的样子,既困惑又伤心地问道:「寄风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生气?」

「我…」陆寄风又气又急,与云若紫是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道:「总之你不住手,我就走!」

云若紫娇美的脸上挂着泪花,突然转头对众人道:「若是让他走了,你们就全部自尽,听见了没有!」

「这…这不关她们的事…」对这无可理喻的云若紫,陆寄风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云若紫却道:「怎么不关她们的事?她们不找我,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也不会这样生我的气了!都是她们不好。」

陆寄风怔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云若紫,天性确实与人类不同,自己以前所认识的她,只是很浅薄的一面。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若紫,我求你一事。既然葛仙姑说二位道长必死无疑,你就且住手,让我见见他们,许不许?」

云若紫扁着小嘴,一脸不情愿。陆寄风也沉下了脸,道:「你连这样都不肯,我可真的不理你了。」

云若紫这才道:「只许看看他们,你得快些儿进来,否则我也不理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去去就进来!」

云若紫手一抬,周围的阴寒之气骤然中止。

陆寄风大步往外奔去,想看看二位道长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也许可以慢慢说服云若紫手下留人。

当他奔出去之后,见疾风与灵木都重伤委顿,才说了没几句话,说到「你们要什么药材?我进去要。」而疾风冷笑拒绝之时,便听见葛长门朗声说:「呵…疾风,只怕你想领,我也没这么大方,你的徒儿封秋华内息耗尽,早该死了;可是他筋骨强健,空有一具行尸走肉的好资质。我将他调教成圣女老人家的杀手,你说好不好?」

陆寄风惊想:「若紫妹妹怎么又叫她们动手了?」

而这回更是恶毒,竟是以将死的封秋华,对付疾风和灵木,不知这是云若紫的意思,还是葛长门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