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放过他,我老实说吧!这独孤冢,我还是会毁掉它的。」

迦逻惊道:「那…你…你是要与圣女为敌?」

陆寄风道:「那就是我的任务。」

「谁给了你这任务?」

事涉司空无的生死机密,他怎么可能说出来?因此陆寄风只说道:「纵使你会恨我,我也非完成这个任务不可。」

迦逻咬了咬唇,低声道:「不,其实我也希望娘能超生,而非永为阴魄,受圣女控制。但是…但是我不希望她被你所灭,烟消云散。」

陆寄风道:「那也无可奈何…」

迦逻急急摇头,道:「不,让娘的阴魄自散,得到解脱,还有别的法子!」

陆寄风问道:「什么法子?」

迦逻道:「娘是因为怨念不散,才让圣女有替她凝魄成形的基础,只要她这股怨念散了,圣女替她凝形的根基自然跟着消失了,如此一来,她一定可以超生的!」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是吗?你怎知这个法子?」

迦逻道:「我想的…不过我相信这个法子一定行得通!」

谁也不知迦逻所猜的方法对不对,陆寄风只能苦笑以对。

迦逻道:「也许找到我爹,让他对我娘道歉,我娘的怨气就会散了吧?」

陆寄风道:「就算如此,你说你爹是个薄幸之人,他会道歉吗?而你除了他是个修道人之外,对他的长相、出身、姓名,都一无所知,又从何找起呢?」

「我…」

迦逻咬着唇,眉宇微皱,无助地看着手中金印,忽然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我爹的名字了!」

「什么?」陆寄风奇道。

迦逻将那金印的篆字朝向他,道:「你看!」

陆寄风凝神一看,那金印的反文乃是四个字「秋之白华」。

「秋之白华…这是何意?」

迦逻低声道:「我娘的小字是『之白』,这金印一定是她与我爹定情之证,另外两字,就是我爹的名字了!」

陆寄风失声叫道:「秋华?你爹叫秋华?」

迦逻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陆寄风为何那么惊讶。

陆寄风只知道一个人叫做「秋华」,那个人也曾因坠入情网而被逐出师门,当然就是封秋华!对他的事情,陆寄风所知不多,不知他是否真的始乱终弃,可是天下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陆寄风道:「我知道一个同名的修道人,犯过同样的清规戒律…」

迦逻一听,脸色登时激动了起来,「真的?你知道这个人?」

「他姓封,曾经是通明宫大弟子。」

「通明宫…」迦逻一愣,道:「我爹是…通明宫的人…?」

难怪独孤冢的姥姥与老孺都对他忌惮三分,视之如敌,原来自己是圣我教最大敌人的后代。

陆寄风道:「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他现在…下场不比你娘好多少,你真的要见他吗?」

迦逻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陆寄风道:「带我去见他。」

第十六章 知我故来意

死里逃生的张业清醒了过来,一时之间还有些迷惘,等见到那两头猛虎炯炯有神的眼睛时,才吓得跳了起来。及至见到陆寄风与迦逻,更是惊恐莫名。

「你怎会在此?」陆寄风问道。

张业翻身跪倒在陆寄风脚前,战战兢兢,官威全没了,道:「小的…小的是奉命…奉命找公主…职,职责在身,仙…仙人您大人大量,放了公主吧…」

陆寄风失笑,道:「什么仙人!不是我不放她走,要不是她受了重伤,得再休养个几天,我也巴不得快摆脱她。」

此时,司马贞发出阵阵呻吟,眼皮跳动,似乎是要醒过来了。

陆寄风按了按她的额头,热气已退,可见回生精确实有用。司马贞一睁眼,便发现陆寄风按着自己的额头,抬起无力的手挥开陆寄风,骂道:「淫贼,别乱碰我!」

司马贞见到张业也在,喜道:「张业!你总算来了,快,快帮我杀了这淫贼!」

见只有他一人,司马贞奇道:「你怎么啦?其他的人呢?怎么只有你?」

张业跪伏在她面前,道:「启禀公主,全队昨夜都…遇上妖怪,无一生还了…」

司马贞怒道:「什么妖怪,胡说八道!」

她挣扎着辛苦坐起身来,才一扶起身子,眼前又是一花,晕眩不支。

陆寄风只好再将她抱起来,转头问张业道:「你可知什么地方暂时栖身,可以让她养伤?」

张业道:「请仙人将公主还给小人,带回府里…」

陆寄风道:「她心脉才刚接好,现在就让你带回王府,再断了就回天乏术了。」

「这…这…」

司马贞有气无力地怒道:「张业!别听他胡说,快杀了他…」

「小的…小的…」张业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贞更怒,道:「你敢抗命,等一会儿刘大哥的援军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就地正法!」

张业叩着头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迦逻已看不过去了,道:「你怎么开口闭口就是要杀人?陆大哥辛苦救你,你不感谢就罢了,还叫手下杀他!早知道就把你丢在山里不管!」

司马贞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本公主面前放肆!」

迦逻冷笑道:「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皇帝我都不看在眼里!」

司马贞气得要命,道:「张业,先杀了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张业依然不动,司马贞整张脸色气得忽白忽青,胸口喘着不住,道:「你反了吗?我的命令半句也不听?」

陆寄风道:「你再这么乱发脾气,心脉再震断,我可不管你!」

「谁要你管?总之你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迦逻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劈啪给了她两耳光,喝道:「贱丫头,闭嘴!」

「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本公主…」

迦逻举起拳头作势要揍她,司马贞怕再当着属下的面受辱,只得闭上了嘴,不言不语,脸色铁青。

张业道:「山下南边有个小村子,应该有地方让公主养伤。」

陆寄风道:「甚好,请带路吧!」

他主动弯身抱起司马贞,司马贞十分不情愿,可是张业脸色苍白,好像体力不济的样子,大概也抱不动她,司马贞只好咬牙忍住了。

然而,被陆寄风强壮的手臂抱在怀中时,司马贞突然心中一动,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

随着张业在前面领路,让陆寄风抱着的司马贞渐渐回想起昨天自己神智恍惚之时,感到被刘义真抱着,甜言蜜语,还亲吻了她,感觉之真,一点也不像作梦。而陆寄风身上的气味,让她心头越是忐忑,难道那不是梦境?

「你脸又红了?又发烧了吗?」陆寄风问道。

司马贞突然扬起手来,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陆寄风脸上。

迦逻听见清脆的耳光声,气得回过了头,不由分说便也举掌要打司马贞,陆寄风急忙闪了一闪,没让迦逻打着,道:「好了,好了,别打来打去的!」

司马贞举起拳头不停往陆寄风胸口又抡又敲,哭着叫道:「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你让我死吧!呜…」

迦逻怒道:「陆大哥,是她要死,不是你不救,把她丢在这里好了!」

陆寄风以为司马贞身子不适,所以乱发脾气,倒也不以为忤,苦笑道:「你别跟她计较,她打不死我的。」

陆寄风就算不刻意运起真气,胸口都自然而然运着功,这是从前在锻意炉里十年养成的习惯,因此司马贞的病拳根本就像风吹花拂,陆寄风可以完全不理会。

司马贞一路哭闹,惹得迦逻火冒三丈,若非陆寄风抱着司马贞,迦逻打不到她,恐怕已动手几百遍了。

四人两虎走了一整天,终于走出荒山,见到一些零星屋舍,但炊烟全无,十分荒凉。此地既是魏宋交界,两国的军队都不免拉人充当兵夫,民间十室九空,已是常见的事。

众人找了间空房,让司马贞躺在上面养伤,已两天未进食的司马贞早就饿得全身无力,脾气也更加地坏,但没力气发作,只能躺在榻上低泣。

张业道:「公主,属下去找些食物,请公主再忍耐片刻。」

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到每一间空屋去找存粮。司马贞还哭个不停,陆寄风也有点束手无策,叹道:「你的命好不容易救回来了,又哭什么?」

司马贞收住哭声,一瞪眼睛,指着迦逻道:「你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迦逻道:「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陆寄风已料到司马贞要说什么,苦笑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吧!」

迦逻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司马贞,终于气得一跺脚,道:「你就这么没脾气?活该让这头母老虎咬死你!」

迦逻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司马贞撑起身子坐在炕上,咬着唇,幽幽地看了看陆寄风,吸了口气,才开口道:「我问你,你…你是否对我…对我…?」

她红透了脸,支支吾吾的难以启齿,陆寄风索性直说,道:「当时你发了高烧,伤得又重,一直在唤一个人,我想你是把我误认作他了,所以才…嗯,当时我绝非存心轻薄于你,请你海涵。」

司马贞一听,脸都白了,手一翻便已握了匕首在手,便往颈子抹去!

陆寄风快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干什么?这样就要死?」

陆寄风夺下她的刀,既惊讶又不解,实在弄不清楚司马贞是怎么回事。

司马贞眼神怨恨,道:「我岂能以宗室之尊,受辱于匹夫!」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被贱百姓侮辱,你活不下去;那么被士族侮辱,总稍微可以释怀了吧?」

司马贞看着他,陆寄风道:「我姓陆,是吴地的陆姓大族直裔,门第还列得进上品,这样你不用自杀了吧?」

司马贞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但已缓和了不少,道:「你…真的是东南陆家之后?」

陆寄风道:「信不信由你了。」

陆寄风一连报上三代的先祖名讳,司马贞越听脸色越是柔和,长叹了一声,道:「你早说就好了,也不用害我气得只想一死干净。你的门第还比刘大哥高呢!」

那也不是多光荣的事,陆寄风只有苦笑。

魏晋之代门第观念重于一切,几个大姓的后代就算身无官衔,地位也十分崇高,不下于王公贵族。而士族之间更是勤于撰写谱系,对各姓作出评等,所分的等级十分细密,当时通行于世的谱系纪录与评论就有千余卷。

约略说来,最为尊贵的大姓分别是「侨姓」王、谢、袁、萧;「吴姓」朱、张、顾、陆;山东「郡姓」王、崔、庐、李、郑,以及关中「郡姓」韦、裴、柳、薛、杨、杜等等。各等级的贵贱之分,是不可逾越的。

陆寄风的先人是吴国陆逊,那是再正统不过的东南陆姓。陆寄风从小受父母之训,并不把门第的尊卑放在心里,但他也知道「门第」是他可以通行各国的万灵丹。

司马贞知道了他的门第之后,就算对他有再多的痛恨,也得忍住,敬他几分。

看见陆寄风身边的两头白虎,司马贞问道:「陆寄风,这两头老虎怎么肯跟你走?我听说这两头畜牲,只听云贱人的话…」

陆寄风沉声道:「不许骂她。」

司马贞本要再骂出更难听的话,但话到口边,硬生生忍住了,道:「不叫就不叫,我听说她面首无数,专爱你这种样子的少年,哼!原来连你也被她迷得失了魂!」

陆寄风不答,只是长叹了一声。那声叹息里的沉重、缠绵、空寥之意,令司马贞心头微微一动。陆寄风转身走了出去,不再理会司马贞。

陆寄风一走出来,迦逻急忙转身装作经过的样子,陆寄风一把逮住他,拎到外堂,道:「偷听就偷听了,跑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走?」

迦逻挣开了,瞪了陆寄风一眼,道:「你以为我爱听?我是怕司马贞那疯女人偷袭你!」

陆寄风不与他争论,带着两虎走至门外,望着远方,想到要带迦逻去见封秋华,那就非得再见云若紫不可,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是喜是忧。

迦逻站在他身边,道:「明明是姓司马的公主,什么马姑娘,遮遮掩掩的,怕我知道什么了?分明是心里有鬼!」

陆寄风道:「她在民间声名不好,我是怕你知道她的身分,不肯救她。」

迦逻道:「她又尊贵,生得又美,谁会不肯救她?你就救得殷勤!」

陆寄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说话这般小心眼,跟个姑娘似的!」

迦逻怒道:「我便像个姑娘,也像个小心眼的姑娘,不像司马姑娘,还有那个云姑娘!」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啦?说话颠三倒四!」

迦逻只闷着生气,静了一会儿,问道:「云姑娘…比司马姑娘还要美?」

陆寄风正想说,见迦逻那提心吊胆的脸色,又感到好笑,道:「到时候我带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

迦逻背转过身:「哼!我才不去看呢,是你想看吧?」

陆寄风道:「这与我有什么相干?要不是为你,我们也不必去见她。」

迦逻道:「你这是何意?」

陆寄风道:「你爹现在人在她家,要见你爹,当然得问她要人。」

迦逻一惊,道:「爹给她抓了?」

陆寄风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抓你爹做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我爹怎么会认识她?」

陆寄风对于云家与封秋华的交情细节,也并不了解,只就当年所见,告诉了迦逻,迦逻听了也不言语,只默默地低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

当晚,众人各自找了地方作为睡处,司马贞躺在冷冰冰的炕上不停发抖,陆寄风见了,问道:「冷吗?」

司马贞点了点头,陆寄风一拍小紫,小紫便跃上床榻,吓了司马贞一跳。

陆寄风道:「你别怕,它们不会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