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僧绕着陆寄风而行,全身是汗而且眼露惊慌,反观陆寄风,气定神闲,相貌庄严,胜败已不必分说。

陆寄风并非全然未感觉到外力的变化,他不抗不争,自身的道法被提高,多半还是那阵梵呗所助,只要番僧缓缓收回自己的施咒,陆寄风便也能随之平复到没有防备的状态。可惜那六僧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想到要加强法力,没想到收回法力才能两全。

陆寄风道:「六位大师,请你们停止发功,别再自伤了!」

他被困在中央,不但浑若无事,还能开口说话,六僧更加惊恐,这一分神,六人登时全踉跄而退。

梵声乍止,陆寄风原本就只是借力转法,对他根本无伤,却见那六僧跌跌撞撞,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连站都站不稳。

陆寄风忙道:「六位大师!你们怎么了?」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一挥,云拭松腰边的佩剑竟脱鞘而出,发出一声清悠长鸣,飞至那女子手中。

女子振剑便欲往其中一僧颈部砍落,陆寄风及时伸手拦住,抓住她的纤纤手腕,道:「住手!」

女子道:「他们被你弄成了疯子,杀了他们岂不省事?」

「什么?」

陆寄风一惊,转头望去,那六僧都是七歪八倒,摇摇晃晃,脸上肌肉松弛呆滞,全失去了精干之色。

陆寄风绝对无意将他们伤成疯癫,见到此状,既惊讶又难过,忙问道:「怎么会这样?这…」

那女子不语,握着剑的手还被陆寄风紧紧抓住,陆寄风道:「我不想害他们变成这样,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回过神来?」

那女子道:「我没有法子。」

此话之意,或许是别人有法子,但是会是谁呢?

千绿奔了过来,道:「公子,您无恙乎?」

「我没什么…」陆寄风望向那六僧,六僧漫无目的地原地团团乱走,眼神涣散,面露傻笑的样子,更让陆寄风愧疚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看起来没事,脸上却忧色沉重,令千绿更是担心,道:「公子,您没受伤吧?要不要先服下国师的灵药?」

「不必了,我真的没事。」陆寄风见千绿眼中满是关怀,勉强对她一笑。

云拭松道:「他们怎会都疯了?」

此时,六僧都猛然抬起头来,望向西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他们原本有的坐有的站,突然间都立定了,狂呼着往西边奔去,差点撞上陆寄风和千绿等人。陆寄风急忙拉着千绿闪开,那六僧奔过他们身边,视若无睹,直往西边奔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人影了。

那女子道:「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

陆寄风的右手仍拉着她的手腕,转头对那女子道:「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那女子道:「强盗追个弱女子,还有为什么吗?」

言下之意竟是六僧意图非礼于她,陆寄风当然不信,那六僧武功高强,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怎么会在荒野劫色?

陆寄风道:「他们不是中原人,更不像强盗,特地到这里来抓你?」

那女子道:「也许是哪一国的王公大人,派他们来抓我回去吧?」

说着,她抬手优雅地解下幂褵,拿在手中,当那张面孔呈现在众人面前之时,陆寄风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心口还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般,闷重而几乎不能呼吸。

云拭松更是呆若木鸡,张着口,完全无法反应。

望着那娉婷的身姿,雪白的肤色与精致的五官,虽然冰冷如死,却流转着难以言喻的柔媚之态。

云拭松流下了泪,大叫道:「紫妹!紫妹,原来你没有死,你…」

云拭松竟然忘情地便往她奔去,张臂要抱住她。不料那女子随手一抬,宝剑横划,意欲削断云拭松的双臂,云拭松及时闪身缩手,幸好避了过去,两臂上却都被划出了血痕。

云拭松吃痛,既心惊又错愕,看着她,道:「紫妹,你…你…」

血淋淋地由剑尖滴落在地,她只是漠然说道:「你认错人了。」

陆寄风吸了口气,左手取下她手中之剑,递还给云拭松,才道:「你是什么人?」

她道:「我叫无相。」

「无相?」陆寄风喃喃念着这样怪异的名字,一面打量着她,眼前一亮,发现她胸前所佩的项链坠着一颗晶亮透明,有无数奇光流转的宝石,大如掌心,简直像会从内部发出七彩的光芒来一般。这种瑰丽至极的宝石,与他幼年时所见到的冷后葛长门的武器一样。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由得产生防备之意。

她注意到陆寄风在看着她的胸颈之间,没有笑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看什么?」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的链坠是哪来的?」

无相道:「你识得此物?」

陆寄风摇了摇头,无相道:「我想你也不认得,这叫做金刚石,就算在天的尽头,也未必有人见过。」

「那么怎会在你身上?」

无相微笑道:「是宠爱我的一位大王从他祖先的神像上敲下来给我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寄风问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无相道:「我是舞伎,服侍过许多国王,大公,或是有钱的男人的舞伎。」

「舞伎?什么舞伎?什么服侍国王?紫妹你…你究竟怎么了?」云拭松又气又疑,连声追问。

无相淡淡地说道:「我是当过好几个王的宠妾,但那也不是我自愿的。」

陆寄风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被迫的?」

陆寄风虽知她必定不单纯,可是他竟还想到:若她是个被劫掠的良家女子,那么或许可以为她找回家人,重新过普通的日子。而浑然忘了自己现在身上诸事繁杂,不见得有余力再多揽外务。

无相想了想,道:「说是被迫…也许算吧!有的王和我欢好时,被嫉妒的臣子砍下了头、刺穿了身体。于是我只好成了下一个王的女人。也有冒充为阉官混入宫廷见我的王子,被他们亲爱的父亲当场杀了;许多个国家的巫师都视我为祸害,要将我杀死,我逃到民间,却又辗转落入好几个王公巨富手中。他们有的为了搏我一笑,烧尽所有财产;有的为了听我在床笫的喘息,不惜服方士之药而身亡;死在我身上的男人有多少,我已经算不清了。我说东方的皇帝是个真正的男人,不会被美色所惑,也不怕上天降下灾殃,征服过的范围是人类永远走不完的范围,臣民多如星星,所以我来服侍东方的皇帝,我要当真正男人的奴隶。」

看着云若紫清雅柔美的脸庞,毫不在乎地说出那样的话来,陆寄风的心口很难不升出阵阵怒火。但他总算竭力收慑定意,努力告诉自己她不是云若紫。

云拭松却已经将近发狂了,厉声道:「住口!你疯了么?紫妹,快随我回建康!」

云拭松竟大步上前,要抓住那名自称无相的女子,只见金光一闪,云拭松已按着肩,踉跄倒退好几步,按着肩的指缝中鲜血长流。原来无相随手以手中的小小金刀刺伤云拭松肩头。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好,用强的我也要逼你就范!」

云拭松怒喝着,竟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一般,拔着剑又往无相挥去,胸前门户大开,无相绝对可以轻易地一刀刺入他的心口。陆寄风大惊,手臂一舒便抓住了云拭松,道:「你冷静些!」

云拭松转头道:「你放手!」

竟一剑往陆寄风的手腕削去,陆寄风手一收,手腕略屈转上,两指便夹住了他的剑刃,真气贯振,逼得云拭松宝剑脱手,同时陆寄风的手掌往云拭松胸口一推,便将他推跌了好几步。

云拭松又一跃而起,道:「陆寄风,我要带走紫妹,你不要管!」

他手无寸铁地朝那无相扑去,陆寄风快了一步,挡在他面前,同时指尖在他腰边几下疾点,云拭松登时双腿一软,噗地跌坐在地,两脚穴道被封住而动弹不得。而几乎在同时,当的一声,陆寄风另一手已将宝剑收入云拭松腰边剑鞘内。

云拭松又惊又气,道:「你想干什么?陆寄风,放了我!」

陆寄风大声喝道:「她不是若紫!你看清楚,她不是!」

「你是的,你是的…」

云拭松望着无相,像着了魔一般喃喃说着,眼泪不断地滑落,云若紫逝去以来的悲哀,在见到无相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让云拭松几乎崩溃了。

陆寄风对无相道:「对不起,你实在太像一位故人了。」

无相无动于衷地说道:「每个男人见到了我,都会看成他们心中最爱之人,但我谁也不是。」

「是吗…?」陆寄风狐疑地问着。

无相重新戴上了已被扯破了下摆的幂褵长纱,道:「是不是,带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你要去哪里?」

「我的舞队在平城的太常坊中落脚,你们带我回队吧!」

陆寄风正想知道她所说的是真是假,便点了点头。

他怕云拭松再做出冲动之事,让他和千绿共乘一马,自己和无相各自分乘,往城里的方向而回。才一出城又要回去,还好时间尚多,陆寄风虽急着赶回剑仙崖,但此女的来历不弄清楚,他也不能安心。

月下只有四人三马,寂静地走着,云拭松不断转过头看着无相,眼中除了痴迷之外,更有深刻的疑惑。陆寄风虽然连看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但是心里同样是思潮不断。

他很确定无相绝对不是云若紫,在无相身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怒哀乐,简直就像个没有心的人一般。但为什么会这么相似?而且相似的不只是容貌,就连声音体态,都如出一辙。

陆寄风忍不住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无相,实在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如此肖似。幂褵掩面下,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寄风。

无相问道:「你叫做陆寄风?」

方才云拭松叫过了他,无相记住了,陆寄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无相却突然说道:「你如果要我,可以不带我回太常坊。」

陆寄风一怔,就连云拭松也呆住了。

陆寄风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愿意跟你走。」

「为什么?」

无相道:「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面没有疯狂的欲念,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我愿意做你的奴仆。」

陆寄风冷笑一声,道:「无福消受。」

无相又道:「那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是吗?」陆寄风意兴阑珊地反问。

「你要什么呢?」

陆寄风没有意义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

无相也不再追问,但是看着陆寄风的眼神中,却已不是岩石般的无意,而是多了点什么。

进入街市之后,深夜的街道上几乎无人,不时有巡卫及军队经过,陆寄风官服未换,巡卫见了都立刻让至道旁,恭敬有加地让陆寄风等人先行经过。

陆寄风随便问了一名巡卫道:「这几日有没有异域的舞团进入城里?」

那卫士连忙道:「有,在太常坊的后面有新来的舞队们,好像是这几日才来的。」

陆寄风道:「劳你带路。」

「是,大人请跟我来。」

那卫士连忙在前面带路,很快便绕至皇城外的巷道。深宫内苑的守卫自是十分严密,太常虽不在皇城内,但也离得很近,所以每几步就有守卫,四下肃然。御前歌舞的艺者住宿和排演都在此地,只见一重重墙门甬道内,还透着点点金色的灯火,隐约的箫,瑟,箜篌声,断续地传送着,在幽寂的夜里更显得凄凉。

巷道的守卫见到穿着中领军服的陆寄风,连忙趋前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陆寄风道:「这位舞伎脱了队,谁可以把她送回去?」

那守太常巷的卫士道:「请大人稍候,属下立刻通报。」

他很快进了小门,没多久便带出几名阉官,他们见到无相,不由得又惊又喜,道:「你总算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被劫走了。」

无相轻巧地跃身下马,云拭松心中激动,欲言又止地看着无相。

无相视若无睹,最后瞥了陆寄风一眼,便与那几名阉官一同离去,银白色的幂褵像飘舞的雾一般,在足踝铃声中,轻盈地消失在那扇黑暗的门后。

第十章 一生亦枯槁

望着无相消失的身影,陆寄风怅然若失,道:「走吧!」

千绿「嗯」了一声,轻拍了拍马背,马匹便掉头随陆寄风前去,柔声道:「少爷,您的伤很重,出城后婢子给您包扎伤口。」

云拭松恍若未闻,问道:「你说她是不是紫妹?」

千绿道:「陆公子说不是,那就不是。」

云拭松道:「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世上怎会再有一个紫妹…?」

这也是陆寄风心里的疑问,但除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为这种情况作出解释?

陆寄风心情极为低落,不发一语。他闷闷地赶路,猛然间想到云拭松受了伤,自己可以不眠不休,千绿和云拭松未必可以,连忙拉住了马,转头看去,果然千绿已有倦容,云拭松身子壮健,但方才流了不少血,此时脸色略呈苍白。

陆寄风过意不去,便道:「云兄伤得不轻,不如先找处地方养伤,别赶路了。」

云拭松逞强道:「这点小伤,要不了我的命!」

千绿道:「少爷,您的伤还是先治治吧,万一手臂废了可就糟了。」

云拭松犹要逞强不从,陆寄风便已下了马,停在道旁,等着千绿细心地替云拭松在伤口上敷药包扎。

陆寄风当初会将他们两人一同带出来,主要是担心云拭松的身分,单独留在领军府中会横生枝节。此行不知会发生什么状况,如果能将他们先行安顿,对他来说也较不会拖拖拉拉的增加许多负担。

见陆寄风神不守舍的样子,千绿包好了伤口,对云拭松道:「少爷,您的刀伤很深,我医不来,还是回城里找大夫好了,咱们别跟陆公子上剑仙崖了。」

云拭松少爷脾气发作,道:「医不来就别医,给紫妹伤了我也不愿医,我情愿她杀死我!」

陆寄风冷然道:「她不是若紫,若紫已经死了。」

「我没亲眼见到尸体,我不信!」云拭松跳了起来,揪住陆寄风的衣领,道:「你的绝情寡义,我总算见识到了!你能亲自把她送进宫里,让她去献媚,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你喜欢当乌龟?」

陆寄风不愿伤云拭松,因此默不作声,任他辱骂。云拭松却更是有气,放开了陆寄风的衣领,退后了一步,道:「你为何不还口?你武功比我好,你不屑跟我计较?」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云兄,我们还是先歇歇,有话明早再说吧…」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呸,我就恨你这种要死不活的臭样子,若紫你得来容易,丢了也不可惜,对不对?是男人就拔剑出来,别做乌龟做得这么足样!」

骂不还口的陆寄风真的就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铮的一响,剑吟有如虎啸,久久不绝。

云拭松反倒一怔,道:「真的拔剑出来啦?要打?」

陆寄风道:「我能不打吗?」

云拭松豪气顿生,道:「好,这才是男人!咱们来打!」

云拭松宝剑出鞘,陡然抢攻,往陆寄风身上疾刺,千绿惊叫道:「少爷,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