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富人冷笑,道:「是吗?」

陆寄风见他五官与中原人不同,尤其是长密的睫毛与瘦窄的脸形,大概是远国来的人,想他或许只是国情不同,他们对仆婢特别礼重,便道:「公子您见教得是,千绿姑娘待我忠勤义重,在下自然不该将她忽视,是在下之过。」

那富人微笑道:「她爱当你的奴婢,是她自己愿意,你要忽视也怪不得你,谁叫她就爱你?」

陆寄风脸上一红,心中也升起不悦,想道:「这关你什么事!这人也太多管闲事!」

千绿又气又急,颤声道:「这位公子,您收留我们,诚为恩德,但您一再见辱,是何用意?要逐客也请明说!」

那富人脸色一变,随即道:「不,我并无逐客之意,陆公子,千绿姑娘,得罪了,在下复姓苏毗,幸会。」

陆寄风讶然,他就是寇谦之所说的「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苏毗公子?可是他一路前来,根本就没见到半个女子,就连端上茶来的都是男仆!

那几名男仆端上茶水,茶水中花香浓烈,但因为在这个宅第中待了这么久,已经习惯那么强烈的百花香气了,茶中的花香反而显得不怎么特别。

苏毗公子道:「这是寒舍自栽自烹的茶,名为『艳髓』,若不嫌陋慢,请诸位少饮些许。」

陆寄风道:「多谢公子。」

他举杯正欲饮,千绿突然道:「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她扑上至云拭松身上,不断地轻轻拍他,陆寄风放下茶,道:「怎么了?」

原本好好的云逝松颤抖了一下,脸色泛黑,陆寄风见了也惊心,一按他的心口,才一碰到他的肌肤,便感觉冰冷潮湿,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是中毒之征,陆寄风不暇多想,撑起云拭松的身子坐起,双掌抵在他背后,急催真气,将云拭松体内的毒气逼出。

云拭松体内的毒性竟然甚浅,陆寄风的纯阳真气一贯入,云拭松体内的毒性便被逼出,他呕出一口毒血,毒气就清干净了。

这下子换陆寄风莫名其妙,云拭松只被打断了腿而重伤,怎么会突然中毒?

但好在云拭松没事了,陆寄风转头对苏毗公子道:「失礼了,能否拨一处所,让云公子静养?」

苏毗公子呵呵一笑,道:「那位云公子怎会中毒了?这毒来得好突然。」

陆寄风也甚感奇怪,抓了抓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苏毗公子却自己回答道:「我这宅子,到处是花草,花木多了虫子也多,或许他是给蜈蚣或蝎子螫了。」

这个说法令陆寄风释然,张望了一下周围,十分干净,实在不像有毒虫出没,不过除了这个解释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陆寄风道:「或许吧?还好他已经没事了。」

转头一望,那盏茶不知何时已被翻倒,洒了一地,陆寄风歉然道:「糟蹋了公子的好茶,万般过意不去。」

苏毗公子不以为忤,道:「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在这里您要多少有多少。」他口气一转,又是那带着几分冷意的语气:「寒舍处处是毒虫,您敢住下吗?」

陆寄风道:「公子能暂时收容,已是万幸。」

苏毗公子淡淡一笑,击掌召来仆人,道:「带这几位到客房安歇吧!」

「多谢。」陆寄风抱起云拭松,苏毗公子也在峰的搀扶下起了身,道:「我身子不适,暂不久陪了。」

「不敢多劳公子。」陆寄风道,目送着苏毗公子和峰离去的背影。

仆人引陆寄风等人来到客房,此处花木虽少,但香气依然十分浓烈,而一路行来也都没见到人,幽暗漆黑一片,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

陆寄风甚为不解,但也不便多问,进入客房后,仆人们细心殷勤地点灯铺被,张罗了半天,才各自离去。

千绿看着陆寄风帮云拭松接好断骨,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寄风道:「云兄的腿只是骨断,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了。」

千绿道:「婢子不是担心这个,而是…这宅子好像怪怪的,公子,我实在害怕,咱们走吧!」

陆寄风道:「这宅子有什么怪怪的?」

千绿道:「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陆寄风笑道:「你是听苏毗公子说这宅子里毒虫多,心里害怕吧?」

千绿道:「婢子不怕那些。」

陆寄风道:「那不就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了,云兄那样子也不能走哇。」

千绿道:「可是…」

陆寄风道:「你如果真的这么不放心,我就到处看看,看这里是龙潭还是虎穴,好不好?」

千绿拉着陆寄风的衣袖急道:「您别去!」

陆寄风一笑,道:「你好好照顾你家少爷。」

说着他已一闪而出,留下着急不安的千绿。

陆寄风并不是全没感到奇怪,有了在独孤冢的经验之后,一遇异样之感,他便会加意小心,还是先查查此处是否真有诡异,才能安心放云拭松与千绿在此。

陆寄风奔出院落,随着屋宇的走势来到主屋,却发现主屋内空荡无人,就连仆人都没见到几个。

陆寄风更感奇怪,他绕至后堂,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苏毗公子的后堂应该是姬妾成群,可是当陆寄风来到后堂时,却只见到两排空荡的房舍,并无人烟。

陆寄风不禁想道:「就算传言非真,苏毗公子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色,巨富人家也不至于半个女眷都没有!」

正当他满腹狐疑,却听见峰的声音,正在怒叱:「波斯国的商人怎么还没到?你跟我胡混些什么?」

陆寄风从屋顶上眺望,此处已是后堂的深处,人烟十分罕少,但也布置得花木扶疏,亭台俨然。峰独自立在凉亭之中,身穿锦袍的他看起来也颇有人主之威。而在凉亭外的阶下,却是一名中等身材,珠光宝气的男子。

那男子赔着笑道:「就快了,这年头不好,传说朝廷要往西边打,大家都不敢来呀…这回来了,下回还不知何时呢。」

峰冷然道:「是吗?好,那以后你别做生意了,我找别人去,请吧!」

那男子连忙道:「峰爷,您怎么这么说话的,公子要的人,小的就是怎样也会弄到手,您大人有大量,体谅我们些个…」

峰说道:「我不看面子不交朋友,你给我交女人过来就是了。」

那男子忙道:「这个当然,当然。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几方绢帕,道:「这些姑娘的相貌体态,已经绘真了,峰爷要不要先过目?」

峰道:「你拿这些干什么?我家公子只要见活人!拿回去!」

「是、是!」那人口贩子连忙又收了回去。

峰道:「总之你把人找来了之后,先不要卖,等公子挑剩了再随你处置。钱不是问题,你开多少就是一口价!」

那人笑道:「是,是,苏毗公子向来最是大方豪爽,那…」

「那你还不滚?」峰冷冷地起身,那人口贩子仍是一脸油笑,道:「是,是。」

他由后门退了出去,峰眉宇深锁,似乎十分忧心地负手沉思着。

陆寄风更感到奇怪了,看样子苏毗府中专买美女是事实,但看苏毗公子那样的身体,又怎么可能需索美女如此之急?

峰想了一想,便大步走出凉亭,往偏屋而去。陆寄风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遂不出声地跟了上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峰来到一处清雅的小院落,此处并无花朵,反倒处处都是枯木岩石,一道清清流水绕着中央的竹斋,水激湍石的声音,格外清幽。

小斋内似已有人,一抹含糊的微光自窗中透了出来。

峰只是远远地站着,并未前进,望着小竹斋。

不久,自屋内传出箫声,箫声如呜如咽,旋律哀婉得令人泪下。

陆寄风并不知那首曲子是什么,但却可以由缠绵的旋律中,感觉到那必是思念所爱,伤恸永诀之曲。陆寄风听了,也不禁心头阵阵凄楚,感到鼻酸。

箫声乍止,又是激烈的咳声,峰脸色一变,急忙快步跨上石桥,进入小竹斋中,道:「公子!您无恙乎?」

苏毗公子咳了一会儿,喘着气道:「没…我没事…」

峰说道:「公子身体欠安,还是安歇吧…」

苏毗公子道:「我…峰,我能活到那时候吗?你说我能活到那时候吗?」

峰道:「方才李富说过,两三天里人就送来了,公子不必担心。」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是吗…」

峰说道:「夜深了,夜气对公子不好,您安歇吧…」

苏毗公子却道:「我要去见越娘。」

峰道:「可是这么晚了…」

「带我去见她!」苏毗公子怒道。

峰只好叹道:「是。」

陆寄风忍不住大奇,想道:「越娘?苏毗公子病成这样,还要女人?」

可是全宅不见半个女子,到底藏在哪儿,实在令陆寄风好奇。苏毗公子被峰扶了出来,走向后院。

陆寄风紧跟在后,苏毗公子洁白的手上握着一柄白色的玉箫,箫上染着点点暗红,想是他所呕之血的残迹,在月下显得凄艳之极。

峰一打开后院的门,一股简直甜得令人窒息的花香扑鼻而来,就连陆寄风都头晕了一下,暗暗诧异。

门后的景色,简直让陆寄风讶异得张大了口,不敢置信。

第十二章 庭宇翳余木

那是一所后花园,万紫千红的后花园。

高高的石墙包围着绵绵不见尽头的花园,远处是茂密的花树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樱花,像云朵一般织成了远方的雪氛,随着微风,片片轻柔的花瓣优美地飘落,像是带着幽沁的雪花一样,空中也因这点点白瓣的缤纷,而显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幽玄。

肥大的飞蛾拍着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无数朵巨硕的荷花在水面上顾盼生姿,飞蛾斑斓的翅上洒下几点发光的鳞粉,使半透明的粉红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辉一般。突然间一只螳螂闪出双螯,抓住飞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着蛾身肥美的体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扑动给震晃了一下,沙嘶声中,荷叶以高雅的姿态掩过了那血腥的杀戮。

陆寄风随着他们走入这所香气袭人的花园,直看得目不转睛。耳边此起彼落着虫鸣鸟语,或许是此地的花太肥硕美艳了,虫子所发出的鸣声也宏亮无比,鸟儿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长鸣,滴溜婉转。

脚边就算是一小丛杂草,草花都艳丽欲滴。更不要说树丛旁依偎着的兰花、荼蘼、杜鹃、玫瑰、紫薇…还有许多他根本没见过的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地盛放着。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绕过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绕,或许是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进来的流水,一大丛一大丛牡丹与芍药栽植在水边,与倒影争艳,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见,绚丽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脚边铺成了绵厚的花毡,粉嫩细柔有如美人的肌肤;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顺着水波载浮载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点点残梅,或红或白地点缀其间。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么可能同时盛放呢?空谷的幽兰又怎会与平地的菊花同列?陆寄风除了诧异之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见底,但隐隐透出点绿意,应该是连水底下都生长了许多水草绿藻之类的。

眺望着整片庭园,花海错落有致,人走在其间就像走在幻影里一般。

陆寄风拨开扑来的粉蝶,远望着苏毗公子俊美的病容,与修长身体移动的姿态,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陆寄风紧跟着他,在外面虽已被这强得可怕的花香熏得头痛过,现在置身在这所花园里,更让他头痛欲裂,一面跟着苏毗公子,一面调气运息,点住鼻侧的穴道,让自己暂时什么也闻不到,才稍止住头痛。

苏毗公子和峰两人往前直走,终于走过了花园,绕过另一重石门,往假山上走去。

苏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气难胜,峰一把抱起了他,苏毗公子的头靠在峰厚实的肩上,攀着他的颈项,轻道:「多谢你…」

峰不发一语,抱着苏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几只驯养的鹿漫走着,见到人便跳走了。此处并没有花朵,只有一座极大的孤坟。

见到那坟,苏毗公子的神情虽平静,却在登时变得沉重至极。

陆寄风暗奇,想道:「越娘已经死了?」

可是墓碑上并没有字,是一具无字之碑。

峰放下苏毗公子,他扶着坟旁的围栏,缓缓去推墓碑,陆寄风颇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苏毗公子,道:「不能进去!」

陆寄风这才领悟:大概墓碑是活动的,里面别有洞天。

苏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说道:「少夫人的身躯已在里面静养了这么久,不宜让外面的空气一再进去,伤她的身子。」

苏毗公子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嗒然道:「你说得对…」

原来墓中的人还没死,不过在坟墓里面静养,实在是太诡异了些。

苏毗公子轻抚着石碑,柔声道:「越娘,越娘…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没?」

墓中无人应答他,苏毗公子轻道:「我为你寻来无数药引,你一定会好的,但只怕那时…唉!」

他的手微微颤着,看样子是连要说完话都很吃力,他没说完「只怕那时」怎样,可是陆寄风也听得出来,只怕越娘痊愈,他却要死了。

峰面无表情地守在他身后,苏毗公子突然弯下身,捂着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峰大吃一惊,连忙揽住了他,急切悲伤地说道:「公子!切勿太过伤心,您经不起。」

苏毗公子喘着气,袖上血迹斑斑,淡然一笑,道:「泪尽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为越娘流尽了泪,无泪可泣,只好继之以血,难道你连血也不让我流吗?」

陆寄风中心恻然,泪尽血出,是多么沉重的悲恸才能如此?

峰突然愤恨地说道:「公子您根本不该救越娘夫人!」

苏毗公子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峰恨恨地大声说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当初死了,或许公子不会悲恸至今,夫人的情况一拖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公子日夜忧思,再怎么样的人也要伤痛而亡!公子您虽有长生之术,也经不起这样摧残…」

「住口!」苏毗公子气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晕了过去,举起手中玉箫像是想打峰,但一举起,紧咬着唇的他手颤抖着,终究没有打下去,好一会儿才颓然放下,声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长生之术又有何用?那时我一样要随她同穴,你难道不懂吗?」

峰紧闭着唇,默不作声。

陆寄风想道:「不知苏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么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当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没再想下去,以免伤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会何等欢欣?人生又会变得何等可爱?他完全能体会苏毗公子的哀痛与不放弃一丝希望的用心。

苏毗公子怅望着墓碑半晌,举起玉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划着,沙沙石屑纷坠之声不绝,陆寄风一惊,他能以玉箫在石碑上刻字,可见武功深湛,这倒是令陆寄风十分意外。而武功这么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