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公主一立稳身子,便关心地问道:「陆寄风,你要怎么救他?你会医术吗?」

陆寄风道:「会一点。」

他触摸着跋陀身上的伤,专心地由真气散乱、脉象冲走之势,感觉出肌肤底下的断骨,接着便闭上眼睛,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挪移之力,将断骨一一导回正位。

武威公主坐在一旁看着,不敢透一口气。

陆寄风将跋陀的断骨一一导正,幸而未刺伤内脏,陆寄风嗫破手指,将血滴在跋陀口中,让他服下,然后才将跋陀的身子扶正坐起,双掌抵住他背后,将真气缓缓传入跋陀体内,好催化血气,让他的断骨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元如初。

陆寄风的天婴血气,功用实在不凡,加上跋陀原本就筋骨强健,这股血气进入他体内,如鱼得水,推助跋陀奇经八脉内的真气迅速奔走运作,断骨之间很快连起气来,连合得更加紧密。

陆寄风至少传了一甲子的功力到跋陀体内,才缓缓收气而起,跋陀的脸上也已有了血色,与方才的委靡不同。

陆寄风睁眼看向武威公主,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关心之意,陆寄风微笑道:「他好了,请公主不必忧心。」

话才说完,跋陀便慢慢睁开双眼,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武威公主扑上去拉着他的手,问道:「大和尚,你没事吧?」

跋陀方才中毒颇沉重,又被秦梦楼给踹昏,完全不知怎会醒来时已经离开安定观,身在野地。

跋陀伸展了一下拳脚,发觉比以往更加灵便,不禁讶然,道:「我…我怎么了?」

武威公主道:「陆寄风他喂你喝他的血,又帮你医治断骨头。」

众人企求的天婴血气,跋陀根本没想要得到过,谁知陆寄风就这样给了他。跋陀疑惑地看着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救我?」

陆寄风道:「那对白老虎会亲近的,不会是坏人。」

跋陀咧齿一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我倒问你,怎么大伙儿都要你死?你真的这么可恶?」

陆寄风笑而不语,跋陀道:「还是有人害你?是谁?」

陆寄风道:「是谁也很难说,他要害就让他害吧!反正我行我所当行就是了。」

跋陀笑道:「哈哈!好,这真是『自净其意,天下无敌』!」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大师在嵩山落脚,巧遇双虎,也是缘分。在下将来必会回嵩山看望它们,目前就有劳大师照料了。」

陆寄风再度嗫指染血,将血布递予跋陀,便拉着武威公主,往西而行。

跋陀望着陆寄风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想追问陆寄风与那对老虎有什么渊源,但是终究来不及问,此后便没有再见过陆寄风。

经陆寄风以血喂之,并以真气输之,跋陀此后身体一直异常强健,百病不侵,甚至在五十年后,依然貌若三十许人。而他经此役后,感到世间善恶难辨,自己终究不能看破人心,不如与禽兽为伴。他便僻处深山,终日与飞鸟禽兽为伍,或是面对山林,思悟佛法,不大过问世事。

一直到北魏孝文帝年间,嵩山的跋陀大师能与鸟兽共语,洞悉世情的传闻,才渐渐流传出去,当时不少有心向佛之人,如僧稠等人,诚心入山寻他拜师。经他点化者,皆成为当时的一代高僧。魏孝文帝多次请跋陀出山入世,跋陀皆不肯,魏孝文帝便在嵩山为他兴建庙堂,敬奉他为师。

孝文帝所建的寺庙,便是后世的佛教圣地——嵩山少林寺。

此乃后话,不再多表。

陆寄风与武威公主同行,随口道:「想不到公主你也懂得毒药?」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只看人家写过,没亲自见过,原来真有那东西,今天开了眼界,真好玩!」

陆寄风苦笑,那叫好玩,恐怕天下间没什么不好玩的了。

陆寄风还是感到好奇,道:「你是看谁写过的?」

武威公主道:「我的姑姑,西海公主。」

陆寄风奇道:「她懂得毒药?」

武威公主笑道:「她懂得可多了,那毒药便是她研制的。」

「什么?」陆寄风颇为惊奇,没想到魏国的公主竟会制毒。

武威公主向往地道:「我没见过我姑姑,可是我自小就好想见见她,我现在住的地方,以前就是她的公主府。我搬进去以后,在她从前的闺房里找到好多密室,和她的手札,里头有她写的千百种制毒法子,还有她见过的人,见过的事,都有趣极了!」

陆寄风道:「那她如今人呢?」

武威公主叹了口气,道:「她得罪了我阿哥,被我阿哥嫁到柔然去了。这些年阿哥与柔然打仗,万一柔然王生气,恐怕会杀了我姑姑…唉!」

拓跋焘纵横南北,就是从未打赢过柔然,才会使出通亲的汉人招数。可是看来也无法收服柔然王之心,远嫁到柔然的公主,无亲族可恃,会有什么命运,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不幸。

两人边走边聊,陆寄风却发觉有一道微弱的真气,不离不即,远远地跟踪着他们。陆寄风表面上若无其事,与武威公主走了大半天,天色渐暗,见她已经疲累了,找了处山洞,让武威公主暂作歇息。

武威公主一生中从没走过这么多路,一坐下来,没多久便昏昏欲睡,靠着陆寄风睡着了。

陆寄风等她熟睡,才步出山洞,冷冷地说道:「不必跟了,出来吧!」

对方竟也不隐瞒,黑影一闪,落在陆寄风面前,正是那名被指出假冒的「铁钩月滴血」。

陆寄风皱了皱眉,以为是想分自己之血的人,遂问道:「你还不死心?」

他连忙道:「陆寄风,你误会了,在下混入安定观,并无恶意。」

陆寄风道:「那你是何意?」

他取出怀中一方令牌,道:「这是吾师信物!」

古木令牌上写着「炼一子」三个籀文,古拙沉重。

陆寄风一愣,道:「炼一子…你是?」

他收回令牌,道:「弟子闇阳君,吾师道号慈泽,曾在一线谷下与你有一面之会!」

陆寄风想了起来,自己和冷袖、青阳君跌下一线谷,救了三人的老头,果然就是慈泽道长!

通明七子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行,行五的炼一子,就是慈泽道长。陆寄风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连他是否还活着都存疑,原来他不但活着,还一直注意着通明宫的动静。停云曾说青阳君被救回之后,似乎心里藏了秘密,想必是他已经与慈泽道长相认了,但因其他苦衷,才刻意不说是谁救了自己。

当年为了洗刷冤情,下落不明的慈泽道长,竟在暗中为司空无护法,可见司空无并未怀疑过他的清白,只是顺着弱水道长之计,令慈泽隐于暗处,留做一只活棋。

闇阳君道:「今日安定观之会,吾师也知道陆君被栽赃嫁祸,我混入观中,无非想见机行事。但是观陆君武功身手,急智应变,我非但帮不了忙,反而还要劳你相救,真是愧煞!」

陆寄风道:「哪里!令师至今下落不明?通明宫危机重重,他也不回去?」

闇阳君道:「吾师当年奉命在灵虚山下,考验弱水师叔,也是当初的刘瑛王爷。他经过多年的守候观察,认为弱水师叔魔性不减,意欲杀之,谁知…真人竟说弱水师叔是为了应真人的劫数而出现的,杀之反而有害,而收了弱水师叔。」

陆寄风道:「这两百年来,弱水道长难道从没改邪归正?」

闇阳君苦涩地说道:「弱水师叔到底心里打什么主意,没人知道,吾师认为弱水师叔无情无义,杀妻杀母求师,不可能被感化,一直劝真人不要倾囊相授。直到不久后发生了刘府灭门之事,虽然没人说什么,可是也都知道:不是弱水师叔自己做的,就是师父。师父自请调查,带了我们离开灵虚山,没想到这一走便是百年!」

陆寄风道:「慈泽道长这么多年来,查到了什么?」

闇阳君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一切罪名,都是弱水师叔安排的。」

陆寄风心中一沉,叹道:「原来你们也知道了。」

闇阳君道:「怎么?你不恨他恼他?」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依然怀疑,他真的是邪魔之性吗?为何他要苦心设计,做这些事?」

闇阳君道:「起初他是为了躲避舞玄姬的追杀,所以藏身道门。但是,这样走投无路之人,应该不会有妄念才是,或许当初他为躲避舞玄姬追杀的理由,也只是个借口。」

这一点陆寄风不是没想过,观弱水道长与舞玄姬多次交手,陆寄风总感到舞玄姬未必杀得了弱水道长,舞玄姬对弱水的痛恨,其实正是难解的深爱,如果有机会制住弱水道长,舞玄姬未必狠得下心杀他。是因为制不了、留不住,只好杀。

陆寄风道:「那么弱水道长投通明宫,还有别的目的?」

闇阳君道:「或许吧!弱水师叔诈死后,人在何方,吾师也尚未找到。但是他现在人在安全的地方,只是要我再提醒你:小心、再小心!」

陆寄风道:「多谢慈泽道长。」

闇阳君道:「善自保重!」

他迅速地掩身消失在黑幕之中,其实,陆寄风已隐隐猜出慈泽道长现在可能的下落,或许他就是青阳君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否则青阳君受他救命之恩,守口如瓶,一定是有所约定或计划。

陆寄风心中大定,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专心对付舞玄姬,找寻玄圃,不必担心通明宫了。

第十章 劲气侵襟袖

陆寄风进入山洞,见到沉睡的武威公主,包拥在白裘中,睡得很暖,便静静在旁边打坐,不吵醒她。

武威公主沉沉睡着,一会儿突然发出一阵啜泣声。陆寄风望去,武威公主安静的脸上滑着泪水,不知是否被恶梦所缠。陆寄风见之不忍,伸手替她拭去脸上泪痕,武威公主惊醒过来,一把抓住陆寄风,眼神惊惧。

陆寄风柔声道:「不要怕,你作恶梦了。」

武威公主垂泪不语,样子楚楚可怜。陆寄风拍着她,让她重新入睡,武威公主紧紧抓着陆寄风的手,道:「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陆寄风点头,道:「这一路上,我都不会离开。」

武威公主道:「你要带我去柔然找我姑姑。」

陆寄风有点为难,他自己要事缠身,怎么可能带着一个柔弱的公主深入西域?再说,柔然是游牧部落,出没无常,广阔无边的沙漠,都是他们的出没地点,根本无从找起。

「这…」陆寄风道:「公主何必想不开呢?柔然那么远,这一路太危险,还是回平城吧。」

武威公主又哭了,道:「不,我不要回平城,我要去柔然!我要去柔然找我姑姑。」

陆寄风道:「西海公主也不见得认得你,你也不见得找得到她。」

武威公主咬着唇,道:「她会认得我…我知道她的事,她会收留我的…我再也不要回宫里了…」

陆寄风道:「但是你不回平城,皇上震怒,又杀了好多人,那怎么办?」

武威公主一震,她心肠软,一想到拓跋焘真有可能为她而大开杀戒,先要倒霉的就是公主府内所有的侍从奴婢,她又不忍心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害怕的事,早就发生了…

武威公主静了一会儿,才可怜地说道:「那…你带我去大漠一趟,我们去一趟就回来,没找到我姑姑,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陆寄风见她求得十分诚恳,心也软了,便道:「好吧,我就带你到大漠走一趟。你若是找不到西海公主,也要回来,不可多作逗留,知道吗?」

武威公主点头,道:「嗯,多谢你。」

她安心了不少,望着洞外星空点点,叹道:「大漠不知有多远,我姑姑不知藏在何处?我真想见见她,问问她…」

陆寄风问道:「问什么?」

武威公主道:「问她为什么会抛弃那个人,他也没错呀…」

看来武威公主是由西海公主所留下的札记,得知西海公主的恋情,陆寄风对此并无什么探究之心,便没说话答腔。

武威公主自己说道:「以前我姑姑年轻时,曾遇见一名侠士闯入府中,他受了伤,给我姑姑医好了,此后他就带我姑姑离开大内深宫,到武林中四处云游,两人像天上的云一样,到处飘荡,这世上像是就只有他们两人,谁也管不着他们,你说,这样是不是很美好?」

陆寄风漫应了一声,武威公主道:「我姑姑学了好多制毒的法子,那侠士都不许她用来害人,可是毒做了就是要用的,不用怎么好玩呢?这武林中坏人那么多,那侠士每次都要以自己的法子做事除恶,不许我姑姑插手,常为此跟他吵架,后来便吵得分开了。」

陆寄风想道:「这样听来,西海公主应该是个个性很强的女子吧?」

武威公主悠然道:「我姑姑一直在深宫里,等着那侠士回来道歉,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那侠士真的都没有回来了,我姑姑等得死了心,我在她的手记里,看见好多泪痕,姑姑不知哭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陆寄风忍不住道:「她怎么不自己去找那侠士呢?」

武威公主道:「她有啊!她有一天就闯出宫,要去找那侠士,谁知没出到宫城,就被我阿哥给抓回来了…我阿哥非常生气,觉得这样的姑姑,丢了皇家的脸,就把她嫁得远远的,嫁到柔然。这些年全无她的消息,我也不敢跟阿哥问…」

陆寄风道:「她不认得你吗?」

武威公主道:「那时我还很小,她就算见过我,应该也忘了。」

陆寄风道:「这样的话,你若是去找她,她不认你,可怎么办?」

武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她写的制毒法子,我都背熟了,她问我,我答得出来,她应该是不会把我当外人的。」

陆寄风想了想,道:「说得也是。」

武威公主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见了她之后,要说什么?可是我总想见见她,问她跟一个心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甘心分开?分开后明知会后悔,为什么还要分开?我看着她的手札,越看越不懂,所以我好想亲自问她这些话…」

武威公主竟只是想问西海公主这些无聊的话,就要跑大漠一趟,实在匪夷所思。或许少女之心总有些让人弄不懂的地方。

武威公主又慢慢地睡着了,陆寄风注视着她小小的身子,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拓跋焘要将武威公主许配自己,确实是用心极深的,这样美好纯真的公主,无法以宝石相比,她的单纯与朴质,就像无瑕透明的水珠一样,玲珑剔透。谁能得到她,便会永远不能离开她了。

但是,陆寄风只是苦苦地微笑了一下,转过脸不再看武威公主,他望着远方黑暗的天空,云若紫此时的元灵,是否也在无边的黑暗中等着他?自己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后,又该何去何从?他的心已随云若紫而死,留在世上的身体,就尽责地守着迦逻,直到迦逻也老死了,才算是完成责任。那时,他的心,他的身体都不必再留存下来了。

但是,自己能死吗?这个问题渺茫难知,也总是让陆寄风在扪心自问时,感到无边的空虚。

陆寄风既然答应了武威公主,便依照承诺,带武威公主往西北方向行去。

他原本为了回到宫中时方便,而不解下镣铐,但既然十天半月无法回去,又要带武威公主深入沙漠,便自己以柔劲解下了手镣脚铐,好行走自如。

这几天以来,多半是陆寄风背着武威公主行走,武威公主根据所读的宫廷内的西域记载,告诉陆寄风该走的路。

连行数日,随着往北的移近,沿路所见的花草已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刺木,干草,越来越多的黄沙,景象日渐单调。有时走了整整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大地益显得荒凉。

两人有时整天只见到几丛刺木,或是新月形沙丘,排列得如链条一般,沙山连绵,美丽无比。

沙丘远观平缓,走到时才发现陡峭至极,很容易摔滑下来。若登上峰顶,双手拨动流沙下滑,即刻响起似阵阵低低轰鸣声,声音越来越洪大,有如春雷般由远而近,向人掩来。陆寄风初次差点滑跤后,发现往下滑的沙子发出雷霆之声,大感好奇。

反倒是武威公主见怪不怪,道:「宫里的图记上说,此处有五绝,分别是奇峰、鸣沙、湖泊、神泉、寺庙。我以前总奇怪:沙子怎么会鸣叫?原来是这样的。」

陆寄风道:「奇峰、鸣沙都见识过了,若再无湖泊与神泉,只怕咱们要渴死了,被送到寺庙里超渡。」

所幸走了半日,便闻到一阵水气,陆寄风喜出望外,由高处俯视下去,那不知名的湖好像一面圆镜,在骄阳下发出明灿的光辉。几个帐篷坐落在湖水边缘,就是村落了。

陆寄风带武威公主往湖泊的方向赶去,沙漠中的居民颇为好客,招待他们饮食,陆寄风与他们语言不通,也无法问西海公主、柔然阵营在何处。

两人夜里便在沙漠上席地躺下休息。夜里沙漠非常酷寒,但武威公主有那件极品的白裘保暖,倒也不怕。仰躺在沙漠上,迎面见着满天星星,星星大得好像会压下来似的,近得好像一伸手就抓得到。

突然间黑暗的天空闪出一道银光,那道银光像是一片布幕般展了开来,接着便幻出许许多多的色彩,灿烂瑰丽,陆寄风讶然注视着,接着那阵银光之中,隐约浮现出雄伟的楼阁,楼阁外林木扶疏,前方来来去去的人们,都穿着他初遇无相时,无相所穿的幂褵样的衣服,遮住了脸孔,只露出或蓝色或紫色的眼睛,还有许多比马还高大的奇异牲畜,走来走去。

陆寄风惊奇地看着,对武威公主道:「你看!那里有一座城!」

武威公主笑道:「那是幻影。」

陆寄风道:「幻影?」

武威公主道:「嗯,我阿哥跟我说过,沙漠里会有这样的幻影,他也见过,他猜不出那是天上还是人间,总之永远是走不到的。」

陆寄风见光影中的城池、人物,栩栩如生,直疑心天上是那样的景象,但那会是何处呢?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城,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