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穷的最高目标,是吞灭巴室国,使相室国成为巴原上最强盛的国家。而他的最低目标,就算这一战尚不能灭巴室国,也要极大地消耗巴室国与郑室国的国力,还将占据巴原中央最富庶的大片沃土平原;这样仍能使相室国成为巴原上最强盛的国家,然后再图谋下一步的计划。

西岭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再劝说国君了,因为相穷早就在等待这一天,这位国君为此已经谋划了近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动手?更何况全国战事总动员令已下达,现在想追回都来不及了。

西岭身为采风大人,职责就是搜集舆论风闻、向民众传达各种事件消息,同时也为军事行动提供各种情报。可是国君方才说的很多情报,西岭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兵正大人与大将军派出密探所搜集。为了保密而少有人知,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但也足见国君对他这位采风大人并不足够重视与信任。

同为采风大人,队饮在巴室国中享八爵之尊、而西岭在相室国中只享六爵,地位之差距可见一斑。此刻出席相室国军事会议的所有朝臣中,西岭的地位是最低的。

西岭确实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但另一方面,相穷虽曾赏识西岭之才,但也未必真的倚重与信任他。西岭暗叹一声,只得又问道:“主君大计已定,那么将以何名义举兵讨伐少务?巴原民众已皆知,少务为何会攻打郑室国,我们若是以调停的名义出兵,恐没理由攻占其国都。”

相穷皱眉道:“我已谋划多年,当然早有计较。我既继承巴国正统,怎能让少务窃居巴都?此战就以光复巴国之名!”

不论什么样的战争,发动者必须要有一个能站得住大义、能发动民众的借口,哪怕没有这样的借口,也得硬找一个出来。相穷倒也省事,直接抬出了一个在场群臣皆无法反驳的大义之名。因为无论巴原五国中的哪一国宗室,皆号称继承了当年巴国正统,这便是其统治合乎礼法的依据。

那么既然如此,相穷当然不能让少务窃居巴都城、亦号称继承正统之位。至于前些年相穷干嘛去了,这就不太好追究了,毕竟没有等到太好的战机嘛。以如此之名举兵,听上去好像并没什么问题,但恐怕谁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西岭不得不硬着头皮又提醒道:“主君以此名义发动国战,在宗室看来应无问题,可是在很多民众看来,这仅仅是各国宗室之争,未必能得到举国响应。据我所知,前不久有消息在国中四境传开,是关于巴室国新君少务与一位彭铿氏大人的。

彭铿氏便是当年出现在我国的那位小先生,其人受万民敬仰。而当年之事件内情,散播到全境各城廓之后,使其在国中威望更高。尤其是飞虹城至龙马城一带的民众,不仅赞颂彭铿氏,甚至亦赞颂其师兄少务,已如传说之神话。在此情况下号召举国攻伐少务,未必能得民心。”

相穷皱眉道:“采风大人,这难道不是你的失职吗?”

西岭低头道:“城廓军阵为流寇之事、宫嫄与宫琅之事,我当初已建议主君如何处置,并尽量控制不使消息扩散。可是如今散布消息者另有其人,显然是少务为博名望而为之。我虽明知如此,却无计可施,因为传闻皆是实情、并无编造,各城廓亦有太多人可作证。

好在主君当日之处置并无不当之处,尽管消息传开,民众虽敬仰彭铿氏、对少务亦有好感,但对主君您并无恶言。可您要在这个时候对巴室国发动国战,恐遭非议。

我建议,主君的战略,就是待那两国大战正酣时,以调停为名发兵施压。让少务以‘答谢’之名,主动割让几座城廓。以此为第一步,再图谋后事,应是最佳。”

西岭说的也是实情,想当初小先生的事迹,在飞虹城与龙马城一带,有很多人亲眼见证,不可能把这些人都杀了灭口吧。

但这种实话令相穷很不舒服,这位国君冷笑道:“西岭,你身为采风,有些事情不就是你的职责吗?想当初你告诉我,那小先生很可能就是象煞,可如今的事实呢!还叫我如何信你?…就因为你的判断,我当初甚至没有追究杀了我儿子之人!”

第049章、国事(下)

西岭不禁后退一步道:“臣自会尽职尽责,派采风官向民众宣讲,此战对我国是何等重要,将是主君平定巴原之举。当初那小先生的身份,我确实是判断错了,可主君不追查此人亦是明智之举,就连孟盈丘宗主命煞,不是也没追究他斩杀弟子之责吗?”

相穷冷哼一声道:“今日谈的并非私仇,而是一统巴原的大业。兵事准备应尽量周详,但大局已定,便不可再有动摇军心、民心之言。采风大人是为国忧虑,在这里说这些话,我不怪你,可是在国中,我希望各地采风官将尽全力鼓舞民心。”

西岭所担心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国君下达了战事总动员令,但民众是否真的愿意跟随国君发动这场国战,却很难说。虽然各城廓也会扩编军阵、征召民夫、调运物资,但那只是被动地执行国君命令而已,未必有真正的热情和斗志。

身为采风大人,西岭很清楚——民心是可以操控的,假如相室国大军一路获胜,并能获得更多的利益与好处,大部分民众至少不会反对国君的决定。可战事一旦受挫,恐怕民心就会反转。因为大规模的国战,就意味着百姓要勒紧腰带过日子,各地民众都得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可能是毫无必要的。

国中有很多支势力必定要跟随相穷,因为他们的利益早已和相室国宗室捆绑在一起,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但还有很多势力,尤其是普通民众,并没有意愿主动投身于这样一场国战中,这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宗室之争。

巴原五国的统治者,除了名号不同,对一般村寨居民而言实在没什么区别。大家不仅说同样的话、有着同样的生活方式与心理认同感,亦同样祭拜太昊与盐兆。

这种情况既是一统巴原的基础,但也决定了发动战争必须得到最广泛的民意支持。可是相穷已经等到了无法再错过的战机,是不可能不动手的,只有尽全力取得大胜了。

但在另一方面,相穷确实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早就派人分批潜入巴室国,重点就潜伏在进军线路上的各座城廓中,打探到了及时准确的军事情报,制定了最合理的战略安排。而他为这场战事筹备了近二十年,包括当年派使者招抚蛮荒中的各部族,亦是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在相室国中,虽然民众不像巴室国那样一时皆起同仇敌忾之心,但是战事动员的效率也非常高,战略物资的储备亦很充足。他们很快便集结了大军,从相室国各地向边关的龙马城开拔。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相穷亦感到意气风发甚至热血沸腾,他决定亲率大军出击以鼓舞士气。镇国大将军悦瑄当然要领军跟随,留兵正大人舆轩在国都负责后勤辎重、军需补给的筹集与运送。

在正式突袭巴室国边关的前一天,相穷还没有忘了派使者携重礼前往孟盈丘。相穷倒不指望一定能获得孟盈丘的支持,只是表明自己恭敬的态度。而根据经验,各大派修炼宗门皆不会直接插手各国之间的战争,但暗中偶尔也会有所倾向。

命煞派人给相穷回话:“相君趁人之危而兴兵,自谓战机难得,劝亦无用。孟盈丘乃世外清修圣地,无意插手列国之争,大军过处,勿惊扰我辈修炼。但相君此去,是否想过可能难回?”

对于相穷来说,只要孟盈丘有这个态度就可以了。他的大军当然不会袭扰孟盈丘道场,若是孟盈丘弟子想躲避战乱、回到孟盈丘中,自可避祸保身,百年前的情形便是如此。命煞最后那句话似有警告或提醒之意,但相穷也不可能因此退缩,因为此时他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巴室国的边境关防。

八境以上修为便有飞天之能,而六境以上大成修为、又拥有属于自己的飞天神器,亦可御器飞天。但高人太少了,也不可能被人驱使、飞来飞去当然鸽子用,所以巴原上最快的传讯手段,还是使用专门训养的岩鸽。

大军征伐,会用岩鸽及时传送消息。但是岩鸽传讯却有两个极大的限制,其一就是岩鸽只能从固定地点飞回固定地点、或者从移动地点飞回固定地点,因为它找的就是自己的巢。

比如瀚雄从善川城向金沙城传讯,可以使用岩鸽;但少务若进入了相室国,岩鸽就不会主动去寻找不知到了哪里的大军了。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用岩鸽先将消息从善川城送到金沙城,再从金沙城派出轻车快马,追随大军行径给少务报信。这样也是极大地节约了时间,因为岩鸽已从南到北飞越了巴室国国境这段距离。

使用岩鸽的第二个限制,就是它只能传递事先约定的、最简单的信号,在这个还没有成体系文字的年代,只能事先约定好与某件事情相对应的简单符号,画在小布条上由岩鸽送达,稍微复杂一点的消息,便必须要派专人送口讯了。

所以从相穷出兵攻破巴室国边境的关防,到远在金沙城的少务接到战报,至少需要五天时间,这是使用岩鸽这种最快的传讯手段所决定的。也就是说少务能确认消息时,真正的事件至少已发生了五天,而其他地方的民众还根本来不及听说呢!

巴室国举国调兵,很多新扩编的军阵开往南境,又有很多民夫前往北境似是准备调运物资,大道上车马行人很多。有两个人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望着远处的车马行人,是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与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

来往的行人谁也想不到,那中年男子便是名震巴原的仓煞,而仓颉身边的少年便是侯冈了。侯冈好奇地说道:“我们刚从相室国来,相穷正在举国调兵,开赴巴室国边境。少务亦在举国调兵,却是南下要讨伐郑室国。如此看来,相穷是想趁机偷袭了。”

仓颉淡然笑道:“相穷岂止是想,他一直都在等,这一辈子恐怕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论国力,相室国有所不如;但论地利,巴室国一直是劣势。我看这两国举兵,皆是谋划多年、储备充足,但巴室国民众明显战意更强。”

侯冈:“可是这样的话,巴室国仍然会吃亏,少务把重兵都调去了南线。”

仓颉却摇头道:“你迈入初境之后,虽然修为精进很快,如今已是一名四境修士,但还是缺乏历练。所谓神识之精微不仅在于感应物性,天地间万事万物的纹理,其实也包含着人间诸事之理。

你看这些南下的军阵,大多都是各城廓新近招募扩编的新军,其中有很多人曾经在军营中接受过操练,但已经有时日没拿起过武器了。但你看北上的这些民夫,感其气息,很多应该都是操练多年的精锐军士,他们此时却未从军,又是为什么?”

侯冈:“为什么呢?”

仓颉:“我已经告诉你我所发现,你居然还要问我!少务分明是将精锐大军集结到相室国边境去了,若是仅为了防范,不必做得如此隐蔽。”这位前辈高人说着话,忽然咦了一声,朝着空中轻轻一招手。

有一只岩鸽正从半空飞过,似是被一股柔和的无形力量所束缚,竟然扑扇着翅膀落到了仓颉的手掌上方。侯冈在一旁看见,只得暗自苦笑,仓颉有一个习惯,就是偶尔发现天空传讯的岩鸽,总想拦下来看看它们所携带的消息——究竟画的是哪一种符号、推测所传递的是什么信息。

这只岩鸽恰好飞过,亦未逃过仓颉的手心。侯冈赶紧伸手,主动解下了缠绕在岩鸽一条腿上的小布条,略带惊讶道:“这种面料我见过,是产自郑室国红锦城的蕊锦,极其轻薄,非一般的工匠所能织就,而且还经过了法力炼化,看来传讯者的身份非同一般。”

说到这里他已经打开了布条,神情却愣住了,愕然道:“师尊,您快看!”

就连仓颉都吃了一惊,只见那窄窄的小布条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符文,总计竟有百余个。这些并不是简单的符号,而就是“字”、他本人所创的为文之字!假如此物落在别人手里,根本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仓颉一眼就全部看懂了。

这只岩鸽是从善川城飞来的,所传信息应是向国君少务汇报的军情。巴室国已顺利攻占白果城,事先出了一点小意外,白果城城主为了救兄弟而率先挑起了冲突、被抓住了。威芒大将军顺势起兵,提前发动了进攻。羽屏山防线已经稳固,国君可以实施下一步战略计划。

这其实就是瀚雄放出的、飞往金沙城给少务报信的岩鸽,谁也没想到它会在半路上恰好被仓颉截下。通过上面所记录的寥寥数语,仓颉也能大致判断出少务的总体战略,就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但令他们真正震惊的是,巴室国传递军情竟用了仓颉所创的文字,以文字信息配合岩鸽,应该是迄今为止最快的、最有效的通讯手段了。

第050章、国战(上)

其实还有一种手段能够借助岩鸽传递更复杂丰富的信息,因为一只岩鸽不可能负重太大,那小布条上也不可能画太多的字。

假如高人以御神之念赋予这布条,由岩鸽送到另一地,那么再复杂的信息都可以传递。但掌握御神之念,至少要有七境修为,别说是在军中,就连武夫丘那等地方,也只有剑煞宗主以及大长老桃东才有这等手段。

仓颉接过布条惊讶道:“这些字,究竟是何人所画?”

侯冈却突然反应过来道:“少务身边就有这种人啊,就是曾跟随师尊行游的那位小先生虎娃,如今巴室国中的彭铿氏大人李路,他的事情,我们最近不也听说了吗?…即使这些文字是他所画,可是谁又能看懂呢?”

刚刚有些惊讶的仓颉,此刻又微微一笑:“我看见这布条就想到是他了,至于何人能看懂,你猜?”

侯冈摇了摇头:“我猜不出来,难道是他又专门教了别人,这可不太容易啊!这上面的文字画得这么复杂,又用了这么多。…难道他已经突破了六境修为?”

虎娃若在短时间内,想将仓颉所创之文字教给别人学会,确实很不容易。因为此时的巴原处于尚无文字的年代,仓颉所做的是从无到有的创造,大多数人甚至对文字的概念都没有,这种学习的过程是最难的。

虎娃当初在仓颉身边虽然只呆了三个月,但仓颉都是用神念教他的。虎娃本人若未掌握神念手段,便很难在短时间内教会别人熟悉并使用这种文字,并用于传递复杂军情这种重要场合。

仓颉却笑道:“他有可能已突破六境,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身边的那头灵犬福缘深厚,如今已化为人形。”

侯冈恍然大悟道:“对呀!这只岩鸽带的布条,要么就是小先生发给灵犬的,要么就是灵犬发给小先生的!”

仓颉:“少务能得这两人之助,是他的大福缘!不论收到这布条者是他们中的谁,我们还是打声招呼吧。”

两人说话时,那只岩鸽就悬在仓颉右手心上方一尺多高的地方,始终扇着翅膀在飞翔却怎么也飞不出去。仓颉在布条上又加了一道御神之念,然后让侯冈按原样重新绑好,将这只岩鸽放飞了。

打完“招呼”,他们又走下山坡来到大道上,跟随在一支军阵后面南行。前走不远,仓颉突然停下脚步道:“不对,我刚才竟然猜错了。”

侯冈纳闷道:“什么错了?”

仓颉:“使用文字传递军情者,并非小先生虎娃与其灵犬,而是另有其人。”

侯冈不解道:“师尊为何这样认为?”

仓颉:“因为他们刚刚从大道上驶过,正往北行。那条狗确实已化为人形,就坐在车上呢。…以你的修为,在无意之间还很难察觉。”

侯冈:“这么巧!师尊为何不打声招呼呢?”

仓颉:“他们行色匆匆,显然有要事在身,而且车篷垂帘,分明不想让人察觉行踪,我就没有惊扰他们了,别耽误了别人的事。”

侯冈:“那…究竟是谁在使用您所创之文字传递军情?”

仓颉:“我若猜得没错,布条上的文字应该是善川城城主瀚雄所画,而收到那张布条的人便是巴室国国君少务。你也听说了,小先生与瀚雄、少务是武夫丘上的同门,关系极为亲近,少务归国便是小先生亲自护送的,而瀚雄受伤也是小先生亲手调治。有可能在武夫丘学剑之时,小先生就教过他们文字。”

仓颉不愧是名震巴原的前辈高人,仅仅根据传闻便做出了准确的判断,猜得八九不离十。虎娃在武夫丘上确实教过少务文字,当时只是几个简单的符文而已。少务当时也来不及学太多,却对此极感兴趣。

后来在取道帛室国归国的路上,无事之时少务便向虎娃请教,学得极其认真,就连长龄先生在一旁也跟着学会了不少文字。少务不仅自己学了,还叮嘱虎娃将来一定要教会瀚雄。虎娃后来给瀚雄疗伤,在其清醒后也来不及教他太多,便叮嘱盘瓠找机会再教瀚雄。盘瓠也会这些,而且当时已经会说话了,完全可以用爪子画符文教瀚雄。

但后来真正教会瀚雄更多文字者,却是其父长龄先生。长龄先生随虎娃习字,在瀚雄养好伤归来之后,便以神念心印将自己掌握的都传给了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