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奇当日从战场上逃离,是被虎娃故意放走的,随后又被剑煞那一剑惊得远遁而去。虎娃等人离开后,他才返回了英竹岭道场,立即下令封山、所有弟子亦不得理会山外之事,以免宗门遭至大祸。

顾采奇身为旁观者看得清楚,彭铿氏大人既然已来找英竹算账,那么就意味着巴室国要正式对郑室国动手了。郑室国或许能暂时抵挡,但从大势看最终并无反败为胜的机会,就看巴室国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了。假如英竹岭继续卷入,恐有宗门覆灭之忧。

少务、虎娃与英竹有仇,但顾采奇却与当年的惨案无关,而且英竹岭中的很多弟子也与此事无关。如今英竹和余璞已经被人拿下,顾采奇绝不会再将整个宗门都断送出去,那也不是宗门护脉人该做的选择。

顾采奇常年清修,久不理宗门事务,突然现身下了这样的命令,当然有不明内情的英竹岭弟子反对。但英竹与余璞皆不在了,顾采奇展现强势手段镇住了局面。紧接着灵宝就率大军杀入了郑室国,不久后卫川城失守,郑君泓竹亲自来到了英竹岭。

泓竹几次派使者来找英竹先生,都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顾采奇下令暂时封锁了消息,此事该怎么对外公布,还是按彭铿氏大人的意思办吧,其实顾采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郑君亲自来了,顾采奇却不得不见,并私下有一番密谈。

郑君闻讯大惊失色,感觉天旋地转六神无主。他在英竹岭中休息了一夜,晚上睡不着觉,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浮现出郑股被虎娃拍成肉泥的场面。他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但是越想越觉心惊胆战,第二天便又去找顾采奇,向顾采奇提出了一个请求。

郑君泓竹希望顾采奇能担任使者,不是公开任命的国使,而是郑君私下派出的秘使,去巴室国中设法找少务探探口风。在如今的局面下,假如他想归降,可以提出什么条件和要求?最好的结果是两国休战,那么巴室国怎样才能答应和谈?

休战和谈,连泓竹自己都觉得可能性不大。看上去这场国战才刚刚展开,郑室国不过暂时丢了一座城廓。但泓竹自己明白,再想夺回卫川城几乎不可能,郑室国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只要少务肯集结军力发狠强攻,郑室国残境最终是守不住的。

有相君紫沫归降的例子在前,泓竹也不禁另有想法。真要让巴室国一番血战之后彻底灭了郑室国,那么他这位国君也绝对没有好下场。趁着还可以谈判的机会,尽量提一些交换条件吧,如今英竹已死,他的退路和依靠也没了,只有私下去探巴君的口风。

但这种事情又不好公开谈,否则太伤前线士气,说不定前线大军听说消息先闻风而降,那么他这位国君再归不归降意义已不大,所以泓竹才私下求顾采奇为秘使。顾采奇考虑了很久,并向泓竹提出了几个条件,泓竹答应后,他才硬着头皮来了。

既然不是公开任命的国使,顾采奇的行踪当然是隐秘的,来到巴室国亦无人接待,弄不好还会被人认为是刺探军情的奸细。最难办的是,他怎样才能找到人牵线搭桥、去打探少务的口风?思虑再三,顾采奇决定先来拜见彭铿氏大人。

别人都以为虎娃还在步金山呢,顾采奇却清楚虎娃已离开了步金山,最近应该押送英竹和余璞返回巴都城了。于是他先到彭山拜见羊寒灵,请求羊寒灵引见。

顾采奇来的正好,虎娃恰在彭山幽谷,便命羊寒灵把顾采奇带来,就在竹林中见客。盘瓠也暗暗感叹,虎娃师兄和剑煞师尊皆料事如神,当初故意放走的这个人,今日果然又主动登门了。

顾采奇行礼之后,盘瓠冷哼道:“你胆子倒不小,居然还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顾采奇赶紧解释道:“彭铿氏大人、盘元氏大将军、羊寒灵道友,我此来没有任何敌意与恶意,否则与送死又有何异?今日既是为英竹岭赔罪,亦是受郑君所托,希望能与巴君私下商谈两国要事。我先来拜见彭铿氏大人,为表诚意,特有一物献上。”

第040章、旧物(下)

顾采奇再度下拜,双手呈上一物,是一根已破损残缺的竹筒。虎娃接过竹筒,神色变得凝重与哀伤,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尽管已经历了这么多,但他既没有变得冷酷也没有变得麻木,仍然是当年那个孩子。这根破损的竹筒,承载了太多的往事与记忆。

虎娃从竹筒中抽出了一支短棍,棍上绷了一根弦,拉开之后竟是一张韧性极强的短弓,竹筒中还有七支完好的短箭。

这副弓箭最初是他的家乡北荒深处的羽民族之物,那些羽民族人袭击路村反被斩杀,山爷搜集他们遗留的弓箭,挑选其中最精良者重新祭炼了一番,交给虎娃带到巴原上防身。

它不是法器而是上品宝器,虎娃刚刚来到巴原时,在白溪村就曾用它射杀过伪装成流寇的军士。他又带着这副弓箭穿过巴原上了武夫丘,众师兄弟下山时,娃将弓箭装在竹筒里送给了大俊师兄。大俊尚无四境修为,但已练成了开山劲,臂力远超常人,这副弓箭恰好合用。

装弓箭的竹筒是虎娃亲手制作的,以炼器手法加工了一番,虽然不是法器,但也是相当坚固难损的宝器了。可惜商队遇袭时,大俊根本就没来得及使用它。大俊被刺客们当成了少务,第一轮攻击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当场便尸骨无存。

刺客为了不留痕迹,将战场清理得很干净,尸骸与商队货物都被焚为灰烬,能带走的东西也全部带走了。显然是有人觉得这副弓箭颇为不俗,顺手当成战利品拿走,除了短弓,还有七支完好的箭。

盘瓠当然也认识这副弓箭,没想到辗转这么久又回到了眼前,他的眼睛也红了。虎娃低头摩挲着弓箭与竹筒良久,这才抬眼看着顾采奇道:“道友起身说话吧,当日袭击商队的刺客,是否已全部缉拿归案?”

顾采奇起身,在竹林间一块石头上坐好,小心翼翼地答道:“当日之事的参与者,如今还活着的已经不多了,有人死于国战,有人亡于伤病,还有人被彭铿氏大人亲手拿下。郑室国中尚在世者还有二十三人,其中十六人是英竹岭弟子。

郑君与我已将他们全部拿下,郑室国不论是停战求和还是正式归降,皆会将这些人犯交由巴君处置。”交出这些人,其实就是顾采奇对郑君泓竹提出的要求,不带着这份“诚意”,顾采奇也不敢来见虎娃。

盘瓠皱眉道:“二十三个人,其中就有十六名英竹岭弟子,不少啊!这事与其说是郑股干的,还不如说就是你们英竹岭干的。”

顾采奇赶紧解释道:“非是盘元氏大人所认为的那样,当初的刺客共有七十四人,只有二十人是英竹岭弟子,其余五十人皆是郑室国军中的精锐高手。但他们在后来的国战中阵亡了不少,如今幸存者已不多。

反倒是二十名英竹岭弟子,有的在朝中任职、有的在山中清修,迄今只有四人亡故,余下的十六人,皆是英竹的亲信心腹。我此番掌控了宗门,又与郑君商议,已将这些人全部拿下了,听候彭铿氏大人与巴君的处置。”

英竹和余璞“失踪”后,顾采奇以护脉人的身份,掌控了英竹岭这派宗门,也进行一番肃整,拿下这些人,亦是借机清洗英竹一系的死硬份子,不给宗门留下隐患。他和泓竹当年都没有参与那件事,所以也不怕牵连到自己,顺势交出了所有的凶手。

关于凶手的名单,顾采奇和泓竹可不敢玩什么花样,更不敢私下包庇谁,因为刺杀行动的领队就是余璞,而余璞如今已落在虎娃手中生死未知。

虎娃点了点头道:“嗯,请道友继续说来意吧,郑君为何事托你前来?”

顾采奇:“就算我不明言,彭铿氏大人亦能猜到。郑君想私下问问巴君,两国之间是否能就此停战和谈;假如是这样,巴君想提什么条件?”

虎娃微微眯起了眼睛:“停战和谈?假如是这个要求,我劝道友就不必再问了,更不必再去见巴君,那是白费精力。巴室国此番尽起国中能动用的野战精锐,就是要一战而定。若是郑君愿意主动归降,免让军民遭受刀兵之祸;巴君为示仁德,尚可一谈。”

顾采奇既然是受托而来,怎么也得尽量争取一番,想了想又说道:“在彭铿氏大人看来,停战和谈真的已无可能吗?若是请您去劝说巴君,不知您怎样才能答应?”

侍立一旁的羊寒灵忍不住笑了:“顾采奇道友,你这是想贿赂我家老爷吗?给老爷好处,让老爷去为郑室国说好话,劝说巴君休兵。且不说这可不可能,就算你真想贿赂我家老爷,让泓竹把整个郑室国残境卖了也不够啊,还不如痛快地归降呢!”

顾采奇脸色微红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受人之托,为郑君与巴君陈述利弊。如今郑室国虽然暂时丢了一座城廓,但兵力损失并不大。若是巴君真想血战到底,恐也得不偿失。若郑君没有这个底气,又何必派我来谈条件呢?”

虎娃摇头道:“只丢了一座城廓吗?可别忘了几年前的国战中,郑室国已丢了多少座城廓?你可知郑室国为何兵力损失不多,因为巴室国的前方主帅根本就不欲血战,只想以最小的代价将郑室国击溃而已。平定郑室国之后,双方将士皆将是巴室国的子民,又何必自损呢?

至于和谈,那更是休想了!别忘两国之间不是没有谈过。想当年因善川城与白果城的冲突,郑室国主动要求与巴室国和谈,承诺赔偿粮食、布匹、军械等财货物资,共分三年交付。可是听闻相穷大军杀入巴室国,郑室国立刻毁诺不认,反而趁机兴兵攻伐。

为国既已无信,那就没有再谈的资格。泓竹在郑股手中继承君位,同样也要继承郑股造成的后果。况且如今形势下,巴君断无可能再留郑室国残境。郑君的选择;只能是归降或死战;而巴君的选择,也只能是付出的代价大小。”

见虎娃如此说,顾采奇只得无奈道:“那么郑君归降,是否可参照相君之例?”

虎娃:“此事非我所能决定,须巴君与朝臣商议。”

顾采奇:“彭铿氏大人能否将在下引见给巴君?我想私下与巴君一晤,此事未见眉目之前,尚不欲被外人知晓。”

虎娃沉吟道:“你想通过我,私下见巴君一面?这倒是可以的。…师弟,你这就将顾采奇道友带到巴都城,找个机会私下去见少务师兄吧。”

顾采奇起身道:“多谢彭铿氏大人!多谢盘元氏大人!…在下还有一件事,与国战无关。若是此番巴室国平定了郑室国,不知英竹岭该如何自处,能否遵照步金山之例?”

虎娃沉声道:“若是英竹和余璞未被拿下,若是宗门中参与当年刺杀者未被交出,你也没必要来提这种要求。至于现在嘛,就看顾采奇道友以及英竹岭自己怎么做了。”

顾采奇叹道:“英竹之事尚未公开,但早晚将公诸天下,英竹岭之名算是被毁了。我有护持宗门传承之责,就此宣布巴原上已无英竹岭这派宗门,将来再现于世的,仍是竹山派。”

虎娃:“既如此,道友就好自为之吧。”

顾采奇说完话正要离去,本该带路的盘瓠却站在那里没动,沉着脸又问道:“道友,你私下跑到彭山相求,师兄和我也答应了帮你。…但你难道就这样来了又走吗,是否太随便了?”

顾采奇并非是空着手上门的,他送回了虎娃当年赠予大俊的弓箭,还承诺剩下的二十三名凶手将全部交由巴室国处置。但盘瓠的言下之意,这些还不够!就算虎娃不接受他的贿赂,顾采奇好歹也得主动表示谢意,哪能只说几句道谢的便宜话。

顾采奇躬身道:“我方才已承诺,巴原上将不再有英竹岭,今后只有竹山派。竹山派也绝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不再与彭铿氏大人为敌。”

虎娃伸手抽出一支竹根道:“英竹岭的镇宗神器,道友也不打算取回了吗?”

顾采奇露出恍然之色,赶紧答道:“这支镇山鞭,只是英竹岭的镇宗神器,英竹岭既已不再,又谈和取回,此物就当是对彭铿氏大人的赔罪。方才是我疏忽了,此神器有神魂烙印传承…”

虎娃已拿到镇山鞭,但这是一件有炼制者神魂烙印的神器,若不得其传承,便不能掌控其真正的神通妙用。镇山鞭的威力在场众人都曾领教过,顾采奇应知镇山鞭已落在虎娃手中,既不打算索回、又不主动传授神魂烙印,这的确是疏忽了,赶紧补上。

虎娃得到神念心印传承,闭目参悟良久,手中金光一闪,镇山鞭消失不见。他又开口问道:“此神器的威力强大,应是一位仙家前辈以毕生心血所炼制。竹山派这派宗门,并无上古仙家祖师,那么这件神器,又是何处得来?”

第041章、生而知之(上)

顾采奇解释道:“此非竹山派传承之物。英竹当年为竹山派弟子时,在山中寻找异竹炼器,无意间寻得一段竹根,本以为是造化而成的天材地宝,不料却是上古仙家遗留的神器、化为竹根隐于山中。待其修为大成并执掌宗门后,改竹山派为英竹岭,这支镇山鞭便成了镇宗神器。”

虎娃面色凝重道:“上古仙家手段,非我等所能妄测,将神器如此遗留世间亦有可能。但其神魂烙印传承,又是从何处得来,难道有御神之念直接附于竹根,或者竹根旁还埋着一枚传承玉箴吗?”

顾采奇:“就是一段竹根,取出之后发现是一件神器。至于其神魂烙印传承,据英竹自称——他是得自天授。”就是简简单单的两句回答,并没有复杂玄妙的神念解释。

虎娃皱眉追问道:“天授?是怎样的天授?”

顾采奇:“我也不是很明白,隐约曾听英竹师兄提起。他拿起这根竹根时,感觉仿佛就是自己的东西,神魂烙印传承自然浮现于元神。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没有详细解释,我也不好过多打听。”

虎娃:“你没有记错,他说的是浮现于元神,而非印入元神?”

顾采奇点头道:“是的,我记得很清楚,英竹师兄就是这么说的。”

虎娃:“那你所掌握的神魂烙印传承,是英竹所传吗?”

顾采奇:“当然是的,英竹得到镇山鞭之后,过了差不多五十年,才将此神器的神魂烙印传给我。当时余璞师弟尚未大成,他又经常闭关,让我在英竹岭中护持宗门。后来余璞师弟修为大成,英竹又将神魂烙印传给了他,有时会让他手持镇山鞭去做些事情。”

虎娃:“你可知英竹当年是在什么地方找到镇山鞭的?”

顾采奇:“我不知详细地点,他从未告诉我,想必就在道场周围的山中吧,附近一带有各种竹子,偶尔也会出现天地造化而生的异竹,自古都是竹山派或英竹岭弟子的炼器之物。若余璞未死,你也可以问问他,或许英竹告诉过他。”

虎娃:“我已命人审问过余璞,他的回答与你一样,看来英竹并未告诉任何人。…好了,我没问题了,你且随盘瓠去巴都,要记住你今日所做的承诺。”

盘瓠冲顾采奇道:“那就不必再啰嗦了,现在就跟我走吧。今天晚上我陪你进宫去找巴君谈谈,但你也要明白,郑君如今已无什么本钱讨价还价。”

顾采奇走后,虎娃又取了镇山鞭,这件神器在他手中化为了祭炼后的常形,分十八节、表面流转着紫金色的光泽。他手握镇山鞭把玩良久,结合方才所得的神魂烙印传承,似是在参悟此器的妙用,又似在思考的别的问题,竟有些走神了。

天授?虎娃已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了。苍鱼在步金山中掌控了仙家水府禁制,便自称是得自天授。但苍鱼的情况尚可理解,它就是潭中的一尾灵鱼,朦胧开启灵智之初,因机缘而得到前辈仙家留于水府中的御神之念,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懵懂中以为天授。

后来苍鱼将仙家水府禁制传给了步金山的上任宗主,现任宗主三水也从师尊那里得到了传承。三水先生为示诚意,如今已将水府禁制秘诀传给了虎娃夫妇。

听顾采奇转述英竹本人的说法,英竹当年拿到镇山鞭时,传承秘诀不是印入元神的,而是自然浮现于元神中,这与苍鱼是两回事,恐怕就是真正的天授。而这种情况,往往又被称为“生而知之”。

自古以来,人间就有“生而知之”的传闻,但极少有人能亲眼见证。

有时所谓生而知之,并不是某人一生下来就知道各种事情,而是随着见知、常识、阅历的积累,在碰到未知事物时,很自然地就能做出判断,甚至能直接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处,就像曾亲手使用过一般。

这种积累有时是后天的,与真正的生而知之无关,类似于一种推演,甚至与神通法术无关,只反应了一个人的渊博与睿智,形容为“学而思之、能识未知”也许更恰当。比如虎娃将大器诀修炼到如今的地步,世间很多灵药就算从未见过,待见到了也自然能知其效用。

但冥冥中也有先天之识,假如顾采奇转述的情况为真,那么英竹就属于这种情况。在英竹没有得到镇山鞭之前,他也许并不清楚世上有这件神器,更不清楚掌控这件神器的神魂烙印。这并非不知,而就像埋藏在记忆深处,无故不会想起。

世上的人,都不会时时刻刻想着记忆中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绝大部分记忆都是被封存的,只有被触发时才会被忆起。所谓生而知之,其实就像一段莫名的回忆被唤醒,对未知事务有着某种玄妙的即视感。比如英竹得到镇山鞭的那一刻,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去掌控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