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这些人在一统巴原的过程中究竟出了多少力,却总觉得自己立了莫大功勋,常有藐视原四国之民的言论,自认为应该轮到他们作威作福了,就算触犯礼法刑律也无所谓。

少务倒不介意这些人享受富贵安逸,却不能容忍这样的言行,否则后果会很严重,刚刚统一的巴国恐迟早又会有内乱滋生。

但在立国之初,少务对于勋贵子弟又不好直接下手。如今虎娃趁着整顿学宫,将开锋的剑递了过来,而正好又有人正好主动将脑袋也伸了过来。少务再不动手,那也太对不起自己了,而他这位国君,恐怕连相穷、郑股都不如了!

少务是贤君、明君也是仁君,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不敢杀人。

学宫中,虎娃已经离开大讲堂来到学正平日视事的厅中,身边只有侯冈。太乙被派出去悄悄跟着阶卫将军了,算是暗中监斩吧。

侯冈问道:“您自己不露面,却让区区一位阶卫将军手持镇国神剑,堵在王宫门前斩庚良,他能斩得下去吗?”

虎娃:“那位二栋将军肯定吓坏了,但他如果还清醒明智,就应这一剑若不斩会有什么后果。希望他不要犯糊涂,也不要像海辰和烟起堂那样抖机灵。”

侯冈:“若是少务下令劝阻呢?”

虎娃:“那么二栋手中的剑,就会直接飞进王宫。但少务不会那佯做,却有别人要陪斩了。”

虎娃料的不错,今日陪斩的还有好几个呢,不仅是一个乔茂;至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巴国中陪斩的人则更多。

第011章、无为(上)

二栋将军捧着剑走出学宫时,心中异常忐忑。他前行不远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来者是乔茂的管家带着府中护卫。这些人接到消息赶来,见那位传说中的彭铿氏大人并未走出学宫,押送庚良的仅是几名阶卫,不禁胆子又打了起来,这才敢上前。

管家迎在前方道:“二栋将军,我家大人正在朝中求主君留庚良一命,也请你们稍稍缓行,暂且不要动手,来日必有厚报!”

二栋起初战战兢兢,可是越走越有一股胆气,因为他手中捧的可是镇国神剑啊!当年先君盐兆与武夫大将军的佩剑,如今被主君赐给了彭铿氏大人,持此剑能斩失政之君、更别提国中乱法之臣民了。这柄剑竟然会在他的手上,这是何等之荣耀!

二栋只是学宫中看门的武官,并没有上过战场,但平日听闻国战的种种传说,常感热血沸腾,对英雄功业神往不已。

起初时他想到如是自己亲手斩了庚良,回头有人不敢得罪彭铿氏大人,会不会来找他算账?后来转念一想,若抗命不斩,后果也很严重。斩与不斩,都有麻烦,那还不如堂堂正正、当斩则斩,有幸能持镇国神剑斩危国谋逆之罪人,乃是一生难求之尊荣。

于是二栋的神情越来越庄重,周身的气息也越来越肃杀,冷不丁前面冒出来乔茂大人府中的管家,二栋喝道:“大胆!镇国神剑在此,你焉敢拦路?”

那管家也怔了怔,压低声音道:“二栋将军,你又不是不认识我,拿了镇国神剑便自以为是彭铿氏大人呢?我只是让你稍做拖延,慢点走、先别动手。我家大人正在请求主君,也会设法找彭铿氏大人赔罪致歉,回头好好谢你便是!”

二栋:“让开!”

管家并没有立刻让开,而是脸色一沉道:“你到答不答应?你就不怕…”

话却没有说完,只见剑光一闪,他已身首异处。剑不是二栋挥出去的,而是带着二栋握剑的手自行斩出,二栋的脑海中也响起一个声音道:“阻拦镇国神剑,欲救谋逆之贼,当斩!”

管家身后的几名护卫也被吓了一跳,最前面的三个人有人下意识地就要抄家伙。此时又见剑光一闪,这三人皆身首异处。

事出突然,二栋的腿差点都吓软了,他这才明白方才发生了何事,深吸一口气尽量站直身体,挺胸高喝道:“阻拦镇国神剑,欲救谋逆之贼,当斩!”

这时已有一队巡城军阵赶来,问明情况后皆大惊失色,纷纷向镇国神剑跪拜行礼。二栋知道这些人不是在向自己行礼,但他也不禁豪气陡生,只觉千万不能辱没了手中的镇国神剑。巡城军阵将剩下的那几名护卫当场拿下,并护送二栋等人赶往王宫前的广场。

除了国君,谁也不能在都城中擅调军阵,否则等同谋逆。虎娃平常能指挥的“兵力”,也只是学宫中的阶卫。但巡城军阵自有职责,要维护都城治安、处置突发事件、主动维持秩序,眼前就是一起突发事件。

少务赐虎娃镇国神剑时曾公告天下,若国君失政,虎娃可持镇国神剑号令国中军阵以及国都禁卫拥立新君。但眼下虎娃只是斩庚良,并没有涉及少务失政误国,所以不可能把事搞那么大,只能指挥学宫阶卫,等巡城军阵主动来配合。

其时西岭已经赶到了王宫,少务又紧急下令巡城军阵协助,很多正在巡逻的军士纷纷赶往王宫前,一看就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二栋走的这一路,身边聚集的护送军士越来越多,围观民众也越聚越多。

斩人的地方就是广场上的祭坛前,庚良等人被押到时,乔茂也从王宫里被押出来了。

巴国朝会未散,少务也听说了学宫阶卫在路上遭遇的事情,气得手都有点哆嗦。区区一个司记大人府中的管家,就敢拦住手持镇国神剑的阶卫将军,企图与其私下勾结商谈,还玩出了威逼利诱的花样,谁给了他们这么大胆子!

很多人都想当然地以为,虎娃是一怒之下要斩庚良,其实真正气坏了的人是少务。

少务大怒之后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从国祭大典之后,自己的心神已完全放松,确实是过于懈怠了。终于一统巴原,身为国君享受多年来难得的安逸,倒也没什么,但有很多从一开始就该处理好的事情,却没有提前整治。

有些隐患,不能等到已经爆发时再去整治,今日就是个机会。

今日在王宫前被斩首的有两波人,一波是庚良等三名学宫弟子,是虎娃下令斩的,二栋将军一剑一个斩得非常痛快。另一波人是乔茂以及巡城军阵在路上抓的几名司记大人府的护卫,由国君下令一同斩首。

不提二栋将军斩了庚良等三人后回学宫复命,巴国朝会仍在继续。少务下令,由理正大人彻查庚良之案,并由采风大人派出采风官,将此事传扬至巴原各城廓。庚良已死,但他是被彭铿氏大人以镇国神剑斩杀,并不代表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巴国官方该怎么查还得怎么查,应有的程序不会少。

彻查庚良的罪行、判定其罪名,不仅局限于学宫之事,别的不说,不是恰好还有海辰和烟起堂的举报嘛。同时查问缉拿其同党,定罪之后判其刑罚,只是庚良等人已死,对他们就不必再斩一回了,最后还要将结果宣告巴原。

若是有谁想为庚良辩解,可以找到很多借口与理由,其罪名可以怎么轻就怎么说,但同样的道理,庚良和乔茂都已经被斩,少务显然要借此事整顿国中风气,那么在给这些死人定罪时,也可以怎么重怎么说。

总之此案牵连与影响甚广,国中与庚良同类者,也纷纷受到了惩处。这一幕,也许在虎娃路遇庚良时,便早就预料到了。

无论是对君主还是臣民而言,所谓天下大治的最理想状态,就是无为。而无为,是因为天下无事。若总是有各种乱子和变故发生,需要不断处置与扑救,就说明很多事情早已偏离了正规,从一开始起就没做好。

无为之治,并不是凭空出现的,更不是说出了事情不去处置,须有事时谋其未兆,方能渐趋无事。而另一方面,也不要没事去瞎折腾。

假如总出庚良这种事,就说明巴国未治,谁都受不了,就算累死少务也忙不过来啊。当年巴原未平,后廪可以说就是被累死的,但后廪的愿望就是巴原重新归治,由他的继承人少务来完成。而少务要做的,绝不仅是处置一个庚良,而是让今后不要再出庚良这种事。

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很难达到的,只能尽量接近,今后就算偶尔还有庚良之事,臣民亦知分辨、有司亦知怎样处置,不会再闹出大乱子来。这就是少务的目的,而他这位国君届时才能真正的省心。

有为之君勤政死,乱政未平;有为之君终碌碌,天下已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治国如此,为人亦如此。

少务在忙少务的,而虎娃这段日子就坐镇学宫,他没有再回彭山,也无人知晓其实来到学宫的只是他的仙家阳神化身。虎娃目的就是为了整顿学宫,但学宫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学宫中的风气其实就反映了国中的风气,所以虎娃实际上整顿的也不仅仅是学宫。

经过上一次“学宫考教”之后,学宫中秩序井然。虎娃每日亲自坐镇学宫视事,又与西岭、侯冈等人商议,定下了学宫考教制度。众学宫弟子按所学的内容,每季一次大考,考教校成绩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若有人连续三次大考成绩都是丁等,则被称为丁缺,其人将被逐出学宫、失去受教资格。由其所属城廓另行举荐才俊入学宫受教、以补其缺。

若某城廓连续三次所举荐的“才俊”皆因丁缺被逐出学宫,那么此城廓将在一年内减少一名举荐资格。

对学宫弟子有评定考核,这同样是对举荐才俊的各城廓的评定考核。巴原各城廓如此,都城、宗室亦如此。

虎娃难得现身在学宫,有不少势力都想趁机攀附结交,每日拜会不断、送上了各种礼物。但虎娃不见,礼物也不收,只有一人例外。扬尘将军前来来拜见,向彭铿氏大人表示感谢。

表面上是感谢彭铿氏大人对阿土的教导与提携,实际上这位将军心里明白,彭铿氏大人是保了阿土,使其未因庚良之案获罪。虎娃破例见了扬尘一面,聊了半天家常话,并亲自将他送出了学宫大门。

当初少务率大军亲征相室国时,扬尘是军阵长;再往前,少务入武夫丘为杂役弟子时,同为武夫丘杂役弟子的扬尘刚刚离山。这一切并非巧合,扬尘曾登上武夫丘做了三年杂役弟子,是在执行后廪所委派的秘密任务。

第011章、无为(下)

后廪要把儿子送到武夫丘,当然要搜集武夫丘上的种种情报,而且不可能只听转述信息。怎样才能成为武夫丘杂役弟子、成为武夫丘杂役弟子后平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每一个细节都要掌握有人亲身经历并刻意记录的详细情报,后廪才可能放心地把少务送过去。

所以在少务之前,扬尘奉命在武夫丘上当了三年杂役弟子,下山后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详细做了汇报。某种意义上,扬尘相当于少务的一个替身,然后真正的少务才上了武夫丘。

扬尘接到的命令就是在武夫丘上待三年,下山后汇报一切细节,并将此事绝对保密。他当时根本不清楚这个命令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少务也要去武夫丘。直至今日,也没有人明确告诉过扬尘。扬尘或许能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执行了什么样的任务。

但不论扬尘本人能否猜到,也是绝口未提,就连其子阿土也不知父亲当年上武夫丘还有这等内情。而虎娃也是猜到的,从未与谁明言,别人也不会特意关注扬尘将军的这样一段经历。

虎娃破例见扬尘,也是因为想到了大俊。大俊当年在武夫丘,其实也是在执行类似的任务。大俊比扬尘幸运,他至少在武夫丘上见到了少务、还与少务结为兄弟;但他亦比扬尘不幸,在归国途中身亡,没有等到今天。

虎娃将一批擅离职守的学宫官员革职,但也有人很幸运。少务特例嘉奖学宫阶卫将军二栋,赐其享五爵。二栋虽然职位没升,还是指挥十名手下的学宫阶卫将军,但爵位升了一级,每月领取的奉养也更多了。

少务此举是为了褒扬其勇武,有人很羡慕也有人很不解。二栋不过是奉彭铿氏大人之命拿着剑斩了庚良等三人,就沾了这么大的光?换句话说,这也是二栋必须执行的命令,他还能不斩吗?

但二栋自己清楚,当初他刚走出学宫时是多么脚软。他当然不能公然违抗彭铿氏大人的命令,但也在心中盘算过,假如走路不小心摔一跟头受点伤,或者脑袋磕哪儿在半路上装晕,也能躲掉这个差事啊。

如今回想起来,二栋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自己当时没有那么做,否则不论是否会受到责罚,这一辈子恐怕也别想抬头做人了。

如今的二栋将军,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往学宫门前一站,就算手中已无镇国神剑,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众学宫弟子见到他,谁都是规规矩矩,不敢再捣乱滋事。

虎娃亲自坐镇学宫后不久,侯冈就闭关了。又过了一个月左右,诸事已整顿完毕,无需再过多费心,就算换一位学正大人,大家也清楚该怎么做了。而侯冈恰于此时出关,出关后又忙了一整天,然后才来拜见虎娃。

虎娃见到侯冈时,他身后还跟着八名阶卫,搬来了如小山般的一堆简书。这些简书,竟然就是侯冈在一天一夜间亲手刻写的,一次刻就、一字未改,便是将来要刻在石碑上的典籍,送来让虎娃过目。

此时的典籍编撰可不是抄写或摘录,而是从无到有,将很多零散的内容融会贯通,整理成统一的卷册,要逐字斟酌、反复考校。虎娃惊讶道:“侯冈,你一日一夜之间刀笔不停,竟将这些简书抖亲手完成了?”

侯冈苦笑道:“实非我一人之功,数十名教习已商议、整校多日;亦非一日之功,实际上我用了好几年时间,只是在昨日一气呵成。”

好几年时间?虎娃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要恭喜师兄了,今日终于突破大成修为!”

再看侯冈,虽形容未改,但莫名好像已年长几岁。他闭关修炼不过一月而已,却说编撰典籍用了好几年功夫,那应该是证入了梦生之境,如今终于堪破,拥有大成修为。其实很难以普通人的眼光去评判一位大成高人,谁知道人家在梦生之境中度过了多少岁月,在那些岁月中又做了多少事情。

侯冈亦笑道:“师弟说的果然不错!师尊当年告诉我,要么巴国学宫复立、要么突破大成修为,此番历练方得圆满,而师弟你告诉我,这两件事于我而言可能就是同一回事。…方才太乙还对我说呢,若你打算远游中华之地,他也想跟着,并希望我能做个向导。”

虎娃:“仓颉先生可曾告诉你,此番历练圆满后又当如何?”

侯冈:“师尊并没有说,我还是跟着你吧。您打算远游中华之地吗?而我打算这几天就辞官了。”

虎娃想了想道:“你的历练圆满,也是我的九境三转修为圆满,我也该辞去学正之职了。你辞官之前,不妨先升官,巴原历代学正,也没有你这等功德。典成当有仪式,这个仪式就由你以学正的身份亲自主持,然后学正之职,就交给西岭。”

巴国首次修典,在侯冈大人的领导下完成,虎娃将此事上报国君。少务大喜,褒扬学宫众官,就连学宫弟子都沾光得了不少赏赐。虎娃正式辞去学正之职,少务又任命副学正侯冈为学正、赐享九爵之尊。

侯冈就任学正的第一天,巴国特意举行了一个庆祝仪式,由众学宫弟子在王宫中“颂典”,将侯冈亲手刻写的那批简书,放在王宫前的广场祭坛上,由少务率众祭奉神灵,然后又珍藏于学宫;同时还要再命人复制一份,收藏在王宫里。

制作简书副本,分不同的地方收藏,是为了防止意外的丢失或损毁,尤其是竹简怕火,万一有火灾可能就都烧没了。至于刻制石碑的工作,就由下一任学正去完成了。

为什么是下一任学正呢?因为侯冈只当了一天学正,随即便辞官了,少务在次日便任命西岭为巴国新一任学正。学宫这三天,分别由三位不同的学正大人主事,这在巴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听起来这简直像儿戏一般,偏偏又都是那么正式。

西岭就任巴国学正之时,学宫扩建后巴原全境举荐的二百七十名学宫弟子,恰好全部到齐。

在西岭就任学正的当天,虎娃带着侯冈和太乙走出了学宫,向前迈出一步便消失不见。而远在彭山幽谷中的虎娃“本人”正背手看着今年的新竹,微微露出笑意。这一刻,象征着一段修行圆满,他的九境三转修为亦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