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侯冈便举步离开了院落,身后传来侯乐昌凄惨的呼救与求饶声,随即又戛然而止,应是嘴被封住了。

侯冈没有亲眼目睹杖毙乐昌的过程,但这位城主肯定是不能活着离开了。在这个年代,天子的统治也不能干涉部族内部事务,侯冈行家法杖毙乐昌,在这种情况下完全合礼合法。

侯冈与虎娃等人到了另一座宅院中休息,时间不大,侯师基扶着侯贤来了,后面还跟着各分支家族的代表。他们是来向侯冈请示的,侯乐昌已被杖毙,但还有一大堆后续事务要处理,必须由君首拿主意。

第056章、济丘氏(上)

侯冈请侯贤坐下,侯贤说道:“君首大人,多谢你举荐我儿师基为下一任沇城城主。但天子的任命没有下达之前,只有您才能暂代城主。”

城主当然要由天子任命,但若在任上意外身亡,或因故不能行使职权,在天子新的任命没有下达之前,按照中华礼法,首先由当地地位最高的贵族暂代城主,此人的地位不可低于城主。假如当地没有这样的人,则由城廓中职位最高的官员暂代。

这两个条件,侯师基都不符合,按照礼法如今只有侯冈本人才可暂代城主。侯冈点头道:“我明白,将亲自暂代沇城城主,但城廓一切事务,还请师基兄长协助打理。”

侯冈随即又做了一系列的安排,首先派人赶到沇城宣告此事,让众官员和民众都知道乐昌城主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侯冈将暂代城主之位,城廓事务由侯师基协助打理,并派人上报中华天子,由部族中举荐侯师基任下一任城主。

城主在任上身亡可不是小事,处置起来涉及到很多琐碎事务,而侯冈皆安排得条理分明、丝毫不乱,比如他还没忘了免去侯乐昌众亲卫之罪。

亲卫可不是白当的,某种意义上也相当于死士。比如在战场上主将不幸遇敌袭阵亡,其亲卫皆是死罪,所以他们才会奋不顾身誓死护卫主将。地方虽不是战场,但城主在追凶缉盗之时若遇害身亡,亲卫同样会获罪。

可是侯乐昌的情况很特殊,他是因自身有罪而受宗族家法被杖毙,亲卫是阻止不了这种事的。侯冈也可以拿下侯乐昌身边的亲卫审问,治他们一个协从之罪,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不打算追究这些人了。

虽不追究却也不能再任用,便将之尽数遣散归乡,而这些亲卫也皆是侯冈氏族人。

侯师基又请示侯冈,今日在祖地中不仅死了一个侯乐昌,还“逼死”了一位大成修士凉济能,是否要派人通报济丘氏部族以及凉花川这派宗门,将事情解释清楚?

侯冈则摇头道:“只需在城廓中公开宣告此事即可,若说解释,谁该向谁解释?若济丘氏与凉花川不来人,我亦不打算追究,如此已是宽仁。若是他们得知消息前来询问,便转告详情,我倒想看看他们会如何解释?眼下沇城多事,你明日就随我去城廓,族中先筹备如何迎接天子册封使者之事。”

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侯冈可没有招惹凉济能,是凉济能受侯乐昌的指使去刺杀侯冈,还想暗中将其劫走。侯冈不追究与之有关的其他人已算客气,断不必因此畏惧什么,凉济能之死,责任只在他自己。

侯师基等人倒不怎么怕济丘氏部族,但也不想导致无谓的部族冲突,可他们对凉花川这派宗门还是很忌惮的,念及凉济能之死心有怯意,便想着派人上门解释清楚,避免由此引来凉花川的迁怒。侯冈却不是这个态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去主动理会。

侯冈年纪轻轻,只是因君首身份而拥有族中权威。假如他归乡一切顺利,众族人虽然不会反对他,但也未必会真正地尊重与拥护他。但是经过这样的波折,侯冈的手段显露无疑,而且将诸般事务处置得也非常稳妥,众族人无形中已对他心悦诚服、甚至充满敬畏。

侯冈次日便离开了祖地,带着侯师基前往沇城,将祖地中的族内事务又托付给侯贤,并向这位老人家道一声辛苦。侯贤则感叹道:“族中其实无事,有事只是自找,若众人安居自处,哪有什么辛苦?”

这倒是实话,在那个年代,除了祭祀祖先、接受天子征召等要务,其实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君首平日也就负责解决一些部族纠纷。而这种纠纷裁定,众长者协商便能处理了,在自己家里瞎折腾的,往往都是另有私心。这也是侯冈为何能够离开十几年的原因。

比如伯羿大人,其实也是大部族的君首、天子册封的伯君,他也经常不在部族祖地中,前段时间还跟随帝子丹朱去了九黎之地,而族中同样相安无事。

赶回沇城的路上,侯冈与虎娃、太乙、叽咕同车而行。太乙一直很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虎娃问道:“你还在想那凉济能之事吗?”

太乙点头道:“是的,那凉济能并非穷凶极恶之辈。他二十年前出师离山也曾勇斗河中水怪、为民间斩妖除害,却不敌身受重伤,这才受了侯乐昌救命之恩。为报救命之恩、亦守当年承诺,今日才会为侯乐昌出手。我本没打算杀他,其人却不得已自尽。方才在想,若是我陷入此等境地,恩义难全,又当如何自处?”

虎娃:“你莫不如说得更具体些,假如我是侯乐昌、而你是凉济能,我让你做那等事,你又当如何?”

太乙:“正想向师尊请教。”

虎娃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侯冈道:“你曾主持巴国学宫,若是学宫弟子有此问,你又会如何做答?”

侯冈苦笑道:“其实很简单,持道以正尔。若欲报恩,就不应该害了恩人。那凉济能为了侯乐昌不惜身死,也应知怎样效死。他应阻止侯乐昌的图谋,而不是阻止我进入沇城。

我若真是无能之辈,归族后不能服众,今后有得是办法取我而代之。但这种事情恰恰不能像今日这样做,岂可为报恩而助恩人犯下死罪?

我若并非无能之辈,侯乐昌相争不了,凉济能便应劝其看清形势、熄去心中邪焰,谨慎从事或可保住城主之位,至少也能安享天年。

至于凉济能不想直接杀我,反而想将我掳去拜师,自以为是万全之计,殊不知已随侯乐昌堕入邪道,只能说是自作聪明了。”

小妖叽咕连连点头道:“侯冈大人说的太对了!凉济能自作聪明,侯乐昌更是自作聪明。他们如果不整这些事,侯冈大人哪会争什么权位?只要侯乐昌真有德才,城主还不是继续做,说不定将来伯君之位亦可得。”

小妖叽咕倒是很了解侯冈。想当年仓颉连中华天子位都不贪恋,侯冈身为仓颉的传人,岂会贪恋一个小小的伯君之位?他若真是这种人,也不会安安心心在巴原修炼了十几年,直至突破大成修为才归乡。

可惜叽咕了解侯冈,但别人未必了解,这世上多得是以己度人之辈。而候冈归乡为君首,还要接受天子册封为伯君,是发生在一个特定的背景下,暂时不便将这个位置交由他人。

只要中华天子嗣位之争尚未尘埃落定,候冈就得在族中主持大局。平日无事时一切还好说,但在如今的敏感时期,部族领袖必须要镇得住场面、看得清形势、沉得住气,若是贸然卷入不必要的争端,会给部族带来麻烦甚至是灭顶之灾。

沇城民众已经听说了刚刚发生的大事,对于绝大部分民众而言,多年来的生活其实很平静,一点邻里纠纷都能成为饭后谈资、被议论很久。而像这样的事情,恐怕到多年之后都会成为被人们反复提起的传说。

听明详情之后,没有人认为乐昌城主不该死。侯冈进城时,又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大家纷纷行拜见君首之礼。沇城辖境中的居民绝大多数是侯冈氏族人,城廓中的居民更是如此,包括贩夫走卒、守城军士、各级官吏几乎皆出身侯冈氏部族。

正因如此,历任沇城城主皆须在侯冈氏部族中举荐,换其他人也根本管辖不了这个地方。侯冈很顺利地就接管了这座城廓,来到城主府堂上就座。各级官员、府役先以族人的身份来拜见君首,侯冈正式宣布了侯乐昌之事,他本人将暂代城主,众人接着又拜见代城主。

侯冈又宣布,侯冈氏部族将举荐侯师基为下一任城主,从即日起,就由侯师基协助他打理城廓事务。侯冈代城主只是名义上的,而实际上从现在开始就由侯师基代掌城廓,等待天子的正式任命。在正常情况下,只要侯师基本人不犯什么大过,这个任命就是确定的。

接下来,侯师基立于案旁,侯冈又将各级官员、府役分批叫上前来询问城廓事务,做出了各种指示,并一一指出了以往乐昌城主治理的不当之处。

昨日在祖地中,各分支家族的代表皆对侯冈心悦诚服,但是城廓中很多官员并不在场,本对年轻的侯冈是否有才干尚有疑虑,此刻亲眼所见,侯冈将诸般事务处置得极为妥帖,就像已担任城主多年。

侯冈没有做过城主,但他的确已为官多年,而且做的官可比城主大多了,各种城廓事务也见得多了。侯师基对这位堂弟兼族兄是敬佩万分,他站在案旁就算是跟着学了,用心将侯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住。

候冈给出的是指导意见,今后诸般具体事务的处置,就要由侯师基负责了。侯冈的效率很高,三言两语就能将很多很复杂的情况剖析得明明白白,不到两个时辰几乎就把诸事安排完毕。突然换了一位城主这么重大的变故,在他手中却显得风平浪静。

见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侯冈正要吩咐众人退堂休息,忽有府役禀报——济丘氏大人来访。

第056章、济丘氏(下)

济丘氏大人,就是济丘氏部族的君首。这位大人年幼时叫什么名字,绝大部分民众都已不清楚,自从他成为君首又正式被册封为伯君之后,便尊称为济丘氏。其实在正式场合贵族之间互称,也可称侯冈为侯冈氏大人。

在那个年代,平民的名字往往很简单,甚至连姓、氏都没有;而贵族之间的称呼往往很复杂,有各种花样,甚至都能把人给绕晕了。

济丘氏的领地与侯冈氏的领地相邻。侯冈氏部族生活在沇水两岸靠近上游的地方,而济丘氏部族生活在沇水东岸靠近下游之处,与侯冈氏之间隔着一条沇水的支流,这条支流被称为南济。济丘氏族人中倒也出了一位“大人物”,就是凉花川的长老、太上修士凉济能。

听说济丘氏大人来了,城廓官员大多显得有些紧张,因为不久前侯冈氏与济丘氏之间刚刚为争夺水源发生过冲突,但此事被乐昌城主压下去了。

乐昌城主与凉济能的私交很好,还是凉济能的救命恩人,冲着这层关系,侯冈氏与济丘氏之间若有冲突,侯乐昌也能摆得平,对方亦会给他这个面子。

可是乐昌城主如今已在祖地中被杖毙,凉济能亦死在侯冈氏的祖地中。侯冈能摆平部族内部的事情,但如今是两个部族之间冲突,很多人都觉得麻烦大了。这不,人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侯冈却没有半点紧张之色,微微一笑道:“他来得倒挺快,请进来吧!”

济丘氏的君首年纪四旬出头,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说来也有意思,当初他从与族中几位精英子弟的竞争中胜出,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长相最好看。济丘氏沉着脸,面带怒意而来,步子迈得很大,显然有示威之意。

但虎娃一眼就能看出来,此人很心虚,甚至也很害怕,但身为君首却不得不来,所以先做出这么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给自己壮胆。

济丘氏其实是来告状的,但他没有直接在城主府门前击鼓,而是以伯君的身份拜访。他心里也明白,能将凉济能逼得当场自尽者,又怎会好对付?

侯冈满面笑容起身相迎,命人在堂前赐座,所持的礼数十分谦逊恭谨。济丘氏不仅是一位君首,也是正式受天子册封的伯君,论地位似乎应该高于侯冈这种尚属“白身”的贵族。

但身份地位的比较,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侯冈既为君首,受天子册封为伯君也是必然之事,目前也算是“嗣伯君”的身份。而且侯冈只要受封伯君,其爵位就要比济丘氏高两级。

侯冈氏君首起步的爵位,比如今的伯羿大人低两级、比崇伯鲧大人低三级,却比这位济丘氏大人高两级,这与各个部族的地位、人丁、领地以及历史沿革有关。

其实伯羿当年刚刚成为部族君首时,应与侯冈的起步爵位是一样的,后来因为屡立大功而两次晋爵。崇伯鲧的起步爵位亦相同,后来也是因为种种原因晋爵三次,如今在国中各路伯君中爵位最高且独一无二,被尊为“崇伯”。

侯冈身为仓颉的继承人,初受天子册封时的起步爵位已经算最高等了,他若还想晋爵,除非立下大功或者受到天子的特别封赏。

仅从爵位来看,就知侯冈氏与济丘氏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仓颉。但是在当地,这两个部族的领地面积相当,人口亦相当。

落座之后,侯冈笑着问道:“济丘氏大人,我刚刚返乡不过三日,处置了族中不肖子弟,对此地事务尚不甚明了。不知您是为何而来,若有指点,请畅所欲言,我有很多事也正需向您请教!”

济丘氏冷冷答道:“请教不敢当,侯冈氏大人的手段干净利索,我已有所耳闻,还怎敢指点于您。今日来此,是为两族讼争,请沇城城主给个公道!”

众人都以为他是为凉济能的事来的,结果这位伯君一开口并未提凉济能,居然是来告状的。事情的起因,与去年冬天的旱情以及沇水上游断流有关。

沇水上游的主河道的确是断流了,但下方的支流南济河中还有水。这场旱情很怪,沇水上游的源头一带整个冬天都没有雨雪,但受影响的只是侯冈氏部族。生活用水还可以凿井汲取,开春之前田地也不需要大规模灌溉,可是大批牲畜饮水还是受影响的。

在侯冈氏的领地中,沇水东岸的南部,与济丘氏的交界便是南济河。南济河中有水,所以侯冈氏族人就在河岸上开挖沟渠引水,供族中饲养的牲畜饮用。冬天的水流本来就小,他们从上游把水给引走了,下游放养牛群的济丘氏族人便不乐意了。

有个人在夜间偷偷跑过河企图毁坏沟渠,结果被侯冈氏族人当场抓住、打了个半死,进而引发了一场两个村寨之间的械斗。应该说侯冈氏族人更厉害,打架时下手也更狠,不仅打伤了济丘氏的几个人,混战中还有一头牛跑掉了。

受伤较轻的几个村民倒无大碍,只有先前那人受重伤断了骨头,经过医治已无性命之忧,但还需要休养较长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那头牛找不回来了。

此事发生在十天前,当时的沇城城主尚是侯乐昌,而且听说凉济能恰好到侯乐昌府中做客,济丘氏也就主动安抚了族人,没有把这件事情搞大,也没有打算追究。可是那边刚把事情压下去,这边侯乐昌和凉济能就同时被侯冈给弄死了。

济丘氏这下不来找候冈也不行了,他必须在族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能对此不闻不问,否则会在族中失去威望,弄不好会被赶下君首的位置。但他也很聪明,知道凉济能这事不好直接提,于是就拿那场村寨械斗为由头告状。

这既是代表济丘氏与侯冈氏的君首交涉,同时因为这场械斗发生在沇城辖境内,如果交涉不成,也需要沇城城主来裁断,而两件事其实要找的人都是侯冈。

堂堂一位伯君,就为了一头牛的事,便大老远跑到城主府中亲自交涉?在那个年代,城主也罢、族中君首也好,平日需要裁断处置的大多就是这种纠纷,一头牛已经算比较严重的大事了。当然了,济丘氏真正的目的另说。

侯冈听完之后,欠身道:“此事我已知晓,在济丘氏大人未来之前,已派府役去村寨拿人,将伤人者押至城主府中审明并受杖。至于又一头耕牛走失,先前未得禀报,既如此,我便当场赔偿吧。”

侯冈态度上并没有护短,其实他刚才已经听下属官员说了此时并做出了处置,派府役把参加械斗的村民都带回来审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动手把对方给打伤了,行凶者则需要挨板子。

相关人要等到明天才能被带回来,此事打算就交给侯师基去处理,不料济丘氏却先找上门了。

侯冈却不知济丘氏族人有一头牛跑丢了,并非下属官员瞒报,而是的确不知情。那边打完架之后清点牛群才发现少了一头,而且丢牛的恰好是身受重伤的那人。

侯冈也不想多啰嗦,当场就表示要亲自赔偿。其实像这种赔偿,本应是相关村寨共同承担的,如果实在赔不起,还可以向族中求助。侯冈身为君首,主动把责任担了过来,没有要部族或村寨出钱,他私人就掏了。

可是说完话一摸兜,侯冈的神情却有点尴尬。他不是没有钱,身上值钱的东西多得是,但连同那些神符一起都装在空间神器里,如今并无神通法力,所以拿不出来。

在场的虎娃反应挺快,一看侯冈的动作和表情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随即从怀中摸出一块金子,上前两步双手递给济丘氏道:“济丘氏大人,这是侯冈氏大人赔偿贵部族人的医资以及那头走失的耕牛,不知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