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流经陇西平原的中央时,新河道分出了扇面形的三支,分别穿过山脉间三个崩塌的隘口下泄,也将这片方圆八百里沃野分割成两大两小四片。金乌国欲占据其中的一半,也就是北部的一大一小两片,理由也很简单,他们原先的国境就在大河以北。

对此要求,其他部族当然不会答应。金乌国原先的国境不过百里方圆,总人口也就五、六千人,如今还剩下三千余众,哪能占据这么大的地方?

陇西地区,古时向来是偏远贫瘠之地,其实缺的不是地盘,更重要的资源是人口,周边有得是无主荒野。但是适合开垦的沃野平原,便是各部所必争,后人看到的每一片田园,都是历代人精心开垦耕作的结果。

这么一大片新出现的沃野,其实谁都想占据,包括那些受洪水侵袭的部族也想迁居到这里来,怎么能让只剩区区三千民众的金乌国划走一半?

而欢兜大部也提出要求,他们要占据南边的一半,也是一大一小两片地域。欢兜大部所持的理由,就是他们在水患中遭受了重大的损失,这和下游各部所受的损失还不一样,当初是因为伯羿崩开大陇山而意外受灾,却为下游各部争取了时间,理应得到更多的补偿。

欢兜大部如今的总人口近万,但在大陇山以西的族人已所剩无几了,所以他们决定将大陇山以东的族人迁到这片沃野中定居。

金乌国和欢兜大部竟然就想将这八百里沃野占尽,其他的部族也不能答应啊。尤其是伯羿部族,他们原先也有村寨分布在这一带。况且这八百里沃野是伯羿崩落大陇山才造就的,否则这里仍是穷荒僻壤呢!

伯羿部族在这场灾难中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有了这么一层原因,很多族人便认为他们就算不占据整片沃野平原,拥其一半也是应该的,其他的部族再去分剩下的一半也足够了。而附近其他部族当然都有想法,包括大陇山与贺兰山以东的部族,也想趁机迁移过来。

各方争执不下,结果就吵到了重华那里。重华很清楚,大河上游新出现的八百里沃野平原(,)对中华帝国意味着什么?绝不能让只有区区三千民众的金乌国和万余民众的欢兜大部独占,他们就算占了地,在很多年内也不可能去真正地开发利用。

重华的公断结果:先让金乌国在大河的北边划出一片百里方圆之地,可以挑土地最肥沃、最适合耕作开发的地带,但不可能占据之前所要求的那么大的地盘。欢兜大部也一样,他们可在大HN岸先挑选一片最好的地方,面积与原先的部族领地相当,也在百里方圆左右。

别看面积与原先的地盘相当,但荒山野岭变成了沃野平原,金乌国与欢兜大部也算是占足了便宜,而且足够容纳他们现有的族人了,哪怕人口再翻两倍都没问题。那么剩下的地盘,可以第三个挑选的就是伯羿部族。

重华给了个建议,在被大河河道分割成的两大两小四片地域中,伯羿部族直接挑选西南侧的一小片就可以了,大约也在百里方圆左右。如此一来,伯羿部族便可将前些年迁居到高处的族人都迁移到那里,还可慢慢兴建村寨城廓。

其实重华的建议是说给别人听的,他私下里已派人征求过伯羿的意见,得到伯羿认可后才这么对外宣布。如此一来,这片沃野平原也只被瓜分了三分之一,那么剩下的接近三分之二的地域,将划分给其他八支部族。

这八支部族中,有三支小部族原先就生活在陇西,另有五支部族,都是从大陇山和贺兰山以东迁入。重华的公断,当然没有满足金乌国和欢兜大部的无理要求,却得到了几乎天下各部的一致支持。

在如今的情况下,新出现的八百里沃野会成为重要的粮食与物资产地,也是中华各部灾后重建的一个后方保障基地,需要尽快组织各部民众去开垦经营。重华组织迁移是依据就近原则,所迁移的五支部族,也都是重要的大部族。

这五支部族获得陇西平原上的新领地后,要将原先的领地交出,成为天子直辖的近畿之地。其实交不交出暂时也无所谓,如今都泡在水里呢。他们将来还要向仍在抗洪治水的各部提供更多的支援,并重新签定盟约。

金乌国已灭,金乌君如今只率领着三千余残众,对于这样的安排,也无力再提出反对意见,只能表示感谢,先前的无理要求也只是说说而已。欢兜大部虽有不满,但同样也没有道理反对,再说这仍然是占便宜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伯羿部族中也有人对此感到不满。在他们看来,重华大人划给本部族的地盘太小了,应该有更多才对。

这八百里沃野平原都是伯羿大人“造”出来的,伯羿大人有恩于下游各部,那么各部就应该对伯羿部族表达谢意。况且他们有天下无敌的伯羿大人为君首,谁又敢与之相争呢?其实在伯羿部族的内部,依仗一位天下无敌的君首,理应获取更多的利益,很多族人都有这种心态。

重华不可能坐在薄城中说几句话,就把这件事情彻底搞定了,还要派专人召集相关的十一位君首商议,实地划明各自所占据的区域,然后将盟约上报天子、接受正式的册封确认。谁方便去做这件事,而且有能力在现场平息各种争执?重华干脆就委托伯羿主持。

重华委托伯羿主持十一部划地立盟之事,同时也私下跟伯羿打了声招呼。天子帝尧想重新起用伯羿巡视监察天下各部,众君劝阻,但天子好像并没有改变主意。重华也让伯羿心中有数,做好相应的准备,重新出山之前,先把这件事情给搞定了。

十一部会盟商议的地点,就在那片沃野平原的中央,若是君首本人因路远事繁不能到场,也得派出能全权做主的代表。眼下另外十部的人都已经到了,就等着伯羿的到来呢。伯羿终于离开了隐居了七年之久的深山,赶往那片新出现的沃野平原。

临行之前,很多族人都劝说伯羿,多划一些地盘回来。以伯羿的威名功业,又是这场会盟的主持者,随手多划一片沃野归于自家部族,估计也没人敢反对。伯羿部族亦损失惨重,而且对下游各部皆有恩惠,这是理应得到的补偿。

伯羿沉着脸一言不发,到后来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威压气息,众族人才不敢继续啰嗦了。伯羿岂是这种小肚鸡肠之辈,其实他的部族这次占的便宜已经不少了,八百里沃野本就是上天所赐的意外礼物,分多少算多呀?

重华已许诺了百里方圆之地,别说将族人迁过去一部分,就算将整支部族迁过去都没问题。况且伯羿部族不像另外五支部族那样,要交出原先的领地,这些完全都是新得的。

伯羿没有带任何族人随行,只孤身一人前往,这是他的习惯。很多君首出行,都会带着亲卫仪仗以壮声威,而伯羿不需要这些,他本人走到哪里,便带着天下无敌的威势,别人也很难跟得上他的速度。

大河流过八百里沃野,在平原中央位置河道分成了三支,就在大河分流之处的南岸,欢兜大部已经提前布置了营地,恭候伯羿大人的到来。伯羿从天而降,众人列队下拜行礼,他扫视了一眼,金乌君没来、欢兜大人没来,其他八部君首亦未至,派来的都是代表。

这种情况也正常,如今各部君首皆有要事在身,划地盘的原则重华已有公断,派代表来确认就是了。有伯羿在场,恐谁也不敢妄起争执,弄不好让伯羿给宰了,又能上哪里去说理?

尤其是金乌君,早先就在天子朝堂上得罪了伯羿,更是不敢亲自前来,此番派来的是重臣乌相;而代表欢兜大部到场的,是欢兜大人的族弟欢登。

众人进入帐中,中央已经摆好了显示这八百里沃野地形的沙盘。伯羿来到沙盘前又取出一片丝绢,展开后上面绘制的是与沙盘一样的地形示意图。

他也不废话,当即便开口道:“上游洪水退后,淤成八百里沃野,乃天赐中华万民之恩。我受天子委派,主持十一部划界之事,首先从金乌国开始。…乌相大人,按照约定,你第一来吧,先划出百里方圆之地。”

没有什么客套话,开口第一句就直接办正事。不知道为什么,帐中众人在伯羿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乌相规规矩矩走上前去,在沙盘上划出了一片地域。所谓方圆百里,只是个约数,在这样一片沙盘上不可能划得太精确,一眼看过去,可能比方圆百里稍大一些。

伯羿倒没说什么,只是问另外九位君首代表道:“尔等可有异议?”

金乌国已经够惨了,反正沃野足够大,也不必太计较,众人皆表示认可。伯羿就将乌相所划之界记录在手中的绢图上,展示给众人确认无误后,又说道:“金乌国的国境已定,我将根据这绢图,为尔等实地划界。”

不论是在沙盘还是在绢图上,都是虚划而已,还要到实地去立桩定标,这些事情也将由伯羿来负责。

乌相赶紧拜谢道:“既如此,就多谢伯羿大人了!乌相这就告辞,主君还在等候消息呢,金乌国也需要赶紧组织民众迁居。”

帐中其他人都有些纳闷,十一部划界,这才刚划出了一部的地盘,金乌国的代表怎么就要先走了呢?好歹等到最后,再来一场饮宴庆祝啊,这么匆匆告辞也不符合各部交往的礼数。

但转念一想,众人倒也释然。金乌国的地盘已经划好了,另外十部再怎么划已经不关他们的事。金乌君与伯羿有仇,乌相确实不想在伯羿大人面前多待,他已经出冷汗了。

伯羿并没有理会乌相提前告辞,又瞅着欢登道:“轮到你们欢兜部了。”

欢登上前,在沙盘上沿着大HN岸划出了一片最好的地域,看面积好像比乌相划出来的地盘稍稍大了一小圈,应是又多占了一点小便宜,然后用试探的眼光看着伯羿。像这种事本就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如果伯羿非要较真不许,他再往回退一点就是了。

伯羿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看着另外八位君首代表,仍是刚才那句话:“尔等可有异议?”众人看了看沙盘,心中暗想既然伯羿大人都没反对,大家也就认了吧,欢兜部占的便宜也不算太过分。

皆无异议,接下来就轮到伯羿部族了。伯羿很简单,直接划出了重华许诺之地,也就是被大河分割成的四片区域中的一小块,已有现成的边界。

然后剩下八位君首代表开始商讨彼此的地界,有重华确定的原则在先,在伯羿面前谁也没敢妄起争执,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也先后都划好了,效率是高得不能再高了!

不知为何,众人在伯羿面前莫名都感觉很有压力,既然乌相已告辞,大家也都不想在这里久留,依次告辞离去。

这座营地所在的地域,被划在了欢兜大部的领地中,照说欢登是此地东主,应挽留并设宴款待各位贵客,可他的表情也很无奈。

伯羿身为主持者,当然要留到最后,他朝欢登道:“我手中这幅绢图,将送到重华大人那里,将来各部若因地界之事起争执,裁断时便以此为据。此间事毕,我将在十日内以绢图为据确定实地标记,并由重华大人上报天子。”

欢登行礼道:“伯羿大人不辞劳苦而来,怎能匆匆离去,那也显得我欢兜部失了待客礼数。您总要在此地歇息一夜,让我等备酒宴款待、献美人侍奉。”

伯羿收起绢图摆手道:“不必了!酒宴美人,欢登大人就留着自己享用吧。”说着话举步向帐外走去。

欢登却突然神色一变,在他身后低喝道:“羿!你今日难道还想走吗?”

第069章、射金乌

其他各位君首代表及其随从都已经离开了,营地中只剩下欢登和他所带来的三十名族人。虽然他们此前在伯羿面前一直都很有礼数,但是内心深处却带着敌意和杀机,还有一股无奈的死志。

凡人别想和仙家玩心眼,营地中这些人暗藏的敌意,伯羿又怎会感觉不到?可是伯羿根本不在乎,他又何尝在乎过这些?想当年他在南荒斩杀妖邪时,那些妖邪哪个不对他身怀敌意与杀机?但伯羿的行止根本不会因此而改变,更何况今日这些人?

这就是伯羿的修行,否则他也不会成为这样一位真仙。所谓无敌,更是指一种心境。欢兜部有那么多族人因伯羿而死,对他心怀敌意甚至杀机也很正常,但那又能怎样呢,伯羿今日该来还是会来。

重华已派人私下跟伯羿打过招呼,说天子帝尧想重新起用他,而各部君首几乎都反对,可是帝尧并没有打算改变主意。这已经是一种委婉的提醒,如果各部君首都不愿意看到伯羿再度出山,那么难免就会发生某些意外的事情,伯羿本人须多加小心。

重华的暗示,伯羿当然能听懂,但是对于伯羿而言,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区别?

哪怕明知这里有陷阱埋伏,伯羿也一样会来,他以往斩杀妖邪时,遇到的这种事情还少吗?欢登和那三十名族人的确对伯羿心怀杀机,但他们又能将伯羿怎样,埋伏在大帐外突然行刺?这种手段或许可以对付别人,但用来对付伯羿简直就是开玩笑!

伯羿走到大帐门口时,欢登在他背后发出那声低喝,伯羿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别人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了。他转过身来看了欢登一眼道:“是欢兜让你们来送死的吗?”

欢登咬牙道:“我的父母妻儿皆死于你手!…欢兜族中,亦有死士!”说出这番话时,欢登本以为自己早已有不畏死的勇气,可是在伯羿的目光注视下,仍忍不住浑身发颤,仿佛随时都会瘫软在地。

伯羿却叹了口气道:“哦?我事先还真不知,很抱歉,确是我之过。但若时光倒溯当初,我仍会那么做,不知你是否能解。”

欢登闻言,眼神中流露出难抑的悲愤之色,伯羿崩开大陇山死了那么多人,其中就有欢登的父母妻儿,可是伯羿根本就不知道。从伯羿的角度,也许无暇去一一分辨究竟死的都是谁;可是从欢登的角度,这又是什么感受?

欢登声音颤抖着说了最后一句话:“这些年,你已经变了,难道还不自知吗?”

伯羿微微一怔,神情随即又归于平静。欢登这话是什么意思,也许确有所指。伯羿当年位列中华四大战神之首,但还没有如今这样的威名与凶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当初伯羿陪同帝子丹朱南巡,先是在共工部中演法击败了帝江,然后又在南荒深处斩杀众多妖邪。尤其是斩修蛇那一战,奠定了其无可匹敌的威名。须知中华四大战神中,崇伯鲧的声望并不在于其威武,而帝江与禄终曾三战皆平。

若是平常演法还看不出真正的高下,那么伯羿斩修蛇真可谓惊天动地了。禄终当年也曾与修蛇相斗,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将修蛇赶回了云梦巨泽南岸。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伯羿在人们心目中已经不仅是一位无敌战神,更代表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在大洪水到来之前,伯羿巡视监察天下各部,斩杀了大大小小二十余位执行盟约不力的君首,竟然谁都不敢说什么,他仿佛已可肆意而为。

后来伯羿崩开大陇山,连崇伯鲧都劝阻不了。尽管崇伯鲧主动分担责任,说自己未及劝阻,但别人也能猜到内情啊。这便意味着,若是伯羿想做什么事,天下已无人能阻了。

也许伯羿一直还是那个伯羿,可是在天下人的眼中,他确实变了,变得越来越令人畏惧。这也许就是伯羿的修行,他就是这样一步步求证自己的心境。欢登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含义颇为复杂,但伯羿已经走出了大帐。

他的脚步在营地中央站定,身后的帐篷、营地周边的木栅、临时搭建的棚子瞬间都飞上了天空,随即在一片虚无中消失不见,欢登和那三十名族人的身形也都暴露在空地中。

欢登和这三十名族人并不是来对付伯羿的,他们在伯羿的目光注视下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只是被派来送死的诱饵,也许是被逼无奈也许是出于自愿。欢兜氏这么大一个部族,挑选出几十名死士还是没问题的。

营地中没有埋伏,这些人心中对伯羿的敌意和杀机反而成了一种掩护,真正的埋伏是在营地之外,是一座庞大得难以想象的法阵。伯羿走出大帐时,这座法阵就已经发动了,先期离开的君首代表早已不见踪影,就连远处的大河也看不见了。

放眼四望,天地间一片混沌迷惘,此地仿佛已完全与世隔绝,只有所立足的这片营地以及营地中的欢登和那三十名族人才是真实的存在。这样一座大阵,伯羿来时竟然没有察觉,说明早已经准备多日,且只有下界真仙才能布成。

伯羿背手看着远方喝道:“藏头匿尾之辈,既然想杀我,那就请现身吧。”

其实他往哪个方向看都无所谓,在这样的仙家杀阵中,布阵之人可以随意出现在任何一个方位。说完话伯羿一抬头,便看见了金乌老祖。

今天这事,如果金乌老祖没份,那才令人意外呢!金乌老祖此刻化为了原身,是一只硕大的金乌,仿佛悬在极远处的虚空,其背上还坐着一个人。金乌老祖在此人面前,一点都没有所谓老祖的威风,乖巧得就像一只小家雀。

此人的形容在五旬左右,面色黝黑,留着花白的长须,却是副生面孔。伯羿冷冷问道:“你是谁?既已历天刑成就真仙,为何不永享长生逍遥天外,反而回到人间来找死?”

黑脸汉子答道:“本座洪须,想当年在人间修行时,你还没出生呢!金乌便是我的坐骑。…伯羿,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不想再看到你出山吗?”

伯羿不说话,就是这么背手望着洪须,眼神与方才看欢登没什么两样,既像在看着一个死人又像在看着一个白痴,甚至还有几分怜悯和惋惜之意。

洪须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莫名竟有几分怯意,但在这种场合绝不能输了气势,清咳一声又说道:“你今日已无法离开,世人只知你凶性大发,斩杀了欢登以及大营中的欢兜氏族人。结果惹怒仙家下界,联手将你斩落。”

伯羿面无表情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自己倒先答了,想来也是心中没底吧。”

伯羿受重华委托,代表天子来为十一部的新领地划界,身份也相当于天使。在这种场合谋害他,这是重罪啊。所以洪须等人要先布下仙家大阵,不使消息泄露,欢登与那三十名族人也全得死,事后则将责任推给下界之真仙,这是欢兜与金乌君准备好的善后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