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虎娃一甩袖,考世又觉得眼前一花,感觉好像失去了重心。紧接着就听啪叽一声,他摔到了坚硬的地上,莫名又回到了伯禹所在的大厅中。

厅中众人吓了一跳,然后就听一个声音响起:“此人鼓动相柳部勾结无支祁作乱未成,又为淮泽水妖献计、欲助其继续为祸,就交由伯禹大人处置吧。”

当天下午,伯禹便单独审问了考世,有断狱神兽善察在,很快就搞清楚了内情。云起上次打造的囚笼恰好还剩了一个,便封印了考世一身神通法力、暂且也关了进去。

伯益进言道:“事涉相柳部,得谨慎处置。如今淮泽水妖尚未除尽,若相柳部再牵涉进来,恐怕事情会更麻烦。”

伯禹反问道:“相柳部牵涉进来会怎样?”

伯益:“若是处置不当,如今便揭开相柳与无支祁勾结的阴谋,弄不好会逼相柳与大人您翻脸。收拾相柳,现在还不是时候!”

伯禹:“哦,那你又有什么建议?”

伯益:“暂时将考世收押,只要将他掌控在手中,便是掌握了相柳勾结无支祁的证据。等将来解决了治水之事,缓过手后再借此收拾相柳。”

伯禹却摇头道:“若非禄终大人,相柳早已率大军来到,这与我逼不逼他翻脸无关。禄终大人只身便拖住了整个相柳部,足以证明相柳此人不足惧、终究难成气候。但凭拿下区区一个考世,就想给相柳定罪并将之斩除,这也不可能。

考世今日来找我,是他自作主张,并非相柳所派,相柳很容易为自己辩解。正因为禄终大人拖住了相柳,使其未能按考世之计插手淮泽之事,反倒没有其他证据可控。对付相柳这种人,只在于能否收拾得了、时机又是否合适,成与不成,其实不在于一个考世。”

伯益:“那大人您打算怎么办?”

伯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公审考世、以明其罪,这也是最后给相柳一个机会,警告他今后不要再乱来,同时震慑天下各部之人不要再与妖邪勾结。…至于考世嘛,下一次与水妖大战时,就把关他的囚笼也放在淮泽岸边吧,同样的罪行便是同样的下场。”

见伯禹已做决定,伯益便没有再说什么,又问道:“如今之患仍是淮泽水妖,大人是否已有良策?”

伯禹:“若没有好办法,那就用笨办法,总之不能什么都不做。无支祁第一次是怎么被我们引出来的?就是因我等做势欲挖开淮泽出水口、将湖泽积水泄入汪洋。那么这一次不论他想怎样,我等就真的去疏浚下游水道。

从东祝城境内淮水入海口处开挖,掘开淤积之处,拓宽、拓深水道,自汪洋向淮泽延伸,最后再掘开淮泽出水口。如此虽不能排干整个淮泽,也能让周边湖泽消失、淮泽面积大大缩减。哪怕水妖还想兴风作浪,亦不可能再有今日之势了。”

伯益提醒道:“无支祁恐不会让大人顺利掘开水道,那么长的水道,只要于一处袭扰,便能让我等无功。”

挖开水道,引淮泽积水泄入汪洋,须保证淮泽下游全部畅通;而无支祁想要破坏却很容易,在任何一处捣乱都可以堵塞水道,使伯禹的治水之计不能成功。尤其是在淮泽出水口处,只需一阵风浪卷过,就能让众人前功尽弃。

伯禹点头道:“我当然清楚情况,但淮泽下游必须疏浚。其实无论淮泽有无水妖,我等治水也都要这么做,那就继续动手吧。若无支祁主动前来袭扰,正可趁机将其擒获。若他隐匿淮泽深处不出,或者随意袭扰别处,那才更麻烦!”

荆山顶上,虎娃亦点头道:“伯禹如今的笨办法,其实就是最好的办法。他就是来治水的,而淮泽就当如此治。他从一开始便是这么做的,如今仍是这么做。那无支祁在水府中未必能待得住,想阻止的话就得现身出手,才有机会将其擒获。”

玄源:“下游水道蜿蜒漫长,想顺利疏通可不容易,颇为耗时耗力。无支祁若来袭扰,恐两岸民夫伤亡惨重,水道亦可能随时在任意一处被截断。”

虎娃:“有一人或可相助。防风氏若持斩空刃至此,疏浚淮水将事半功倍,那无支祁前来袭扰时,亦更有把握将其擒获。我既然已插手拿问考世,那就再走一趟百越之地吧。”

伯禹心知铲尽水妖不易,但并没有设法去找虎娃帮忙。这不仅是因为他并不知虎娃在何处,更因他很清楚,像虎娃这等仙家高人若想现身指点便早已现身,不需要他刻意去找。如果虎娃想帮忙的话,也可能早就帮忙了,手段却非他所知。

伯禹料得没错,虎娃凝炼一具分化形神之身,飞上云端直往南去,已进入了百越之地。

虎娃此前并未来过这里,此地风土人情与中华以及巴原皆有不同,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荒凉,某些地方竟显得非常繁荣。但这种繁荣的感觉,与巴都城一带的人烟繁茂、民生富足景象还不太一样。

很多村寨显得很破旧简陋,仿佛刚刚脱离古朴蛮荒时代,但有些庄园和城廓却很精美甚至是宏伟。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皆着华服,所用器物金玉满陈,打造得皆极为精巧,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不论是中华各地还是巴原,皆有人沦落为奴,但人丁仍以平民为主体。而这里显然奴民遍地,很多人是举族为奴。正因为此,各部权贵才能肆意集合人力、物力建造华美居所、打造精巧器物。

很多地方的景象,简直就是分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偏偏又是离得这么近。虎娃的目的地,是防风氏所在的罔城。

罔城非防风氏所建,追溯其历史恐已有千年之久。早在近千年之前,当地的百越诸族就把这一带当成集市、交换各种物资,渐渐有人就在此建造房屋定居,出现了人口流动相对频繁的集镇,历时数百年渐渐发展为城廓。

后来吴黎、水黎、花黎三大部残众南迁至此,并与百越诸部融合杂居。防风部崛起,便占据了这座城廓,并下令各部派奴民大兴土木,将其扩建了一番。防风氏受中华天子册封后,罔城也成了伯君府所在。这里如今并无城主,亦不行中华礼法,防风氏就是主人。

大江入海口南侧的三角洲一带,原本就多湖沼,大洪水更是形成了遍处泽国,百越诸部也深受其患。后来防风氏劈开巫云山,众高人趁势冲开大江水道,上游的巨量泥沙在大江入海口处堆淤,使大江三角洲向前延伸出百里沃野,百越诸部也都能按伯禹大人的计划治水。

百越诸部有防风氏这样一位强大的首领,发动大批不计死伤的奴民,亦不理会其他地方的闲事,如今的治水成效已很明显。

疏浚水道排淤造田,将积水泄入汪洋或汇入低洼,曾经泛滥的诸多湖泽经过整治,如今汇成了一座大湖,名震泽,后世亦称太湖。

在震泽周边一带,新开垦出了很多良田、修建了诸多村寨,其中大部分是防风氏这位伯君的私人领地。因洪水失去家园的很多小部族,如今也成为了防风氏的奴民。

越过烟波浩渺的震泽,其南方也有一座湖泊,名风渚。风渚古已有之,经洪水泛滥并再度治理后,如今已与旧貌不同,而罔城便邻风渚而建。虎娃飞过震泽,尚未到达风渚便落下了云端,进入了一座山中。

百越之地,河流、湖泽、平原、丘陵交错,有不少地方仍是山深林密。这座不知名的山,虎娃以仙家神识扫过,已发现山中有不少遗骸散落于偏僻处,甚至还被野兽撕食。而在一些缓坡上,好像还有数十人暂住,多是三三两两为伴。

这些人以竹枝草叶搭起简陋的窝棚,步履蹒跚、衣不蔽体,指甲头发很脏、很长,几乎都看不清相貌了,而且年纪也都不小了。虎娃身前不远处就有三位老者,他们搭了两个窝棚,在山崖下还用石头垒了一个简易的火灶。

一位披着蓑叶的老妇,正坐在石灶前生火,石灶上放了个破陶盘。正有两位老汉从山下走来,一人手中提着几根刚挖出洗净的薯蓣,另一人居然提着一串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野鼠,这便是他们的食物。

虎娃在山中走了一圈,并没有被这些凡人察觉,又到山下村寨暗中查探了一番,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他发现的那座山,是附近几个村寨的“老人山”。

第034章、六亲不和有孝慈

老人山不是一座山名,而是一种地名。后世有“花甲上山”的传说,据称是某些蛮荒部族,其族人年满六十岁之后,就会被送到附近的山野中任其自生自灭,这样的山野则被称为老人山。而实际情况与传说稍有不同,甚至与后世很多人所认为的也不一样。

虎娃幼时所在的巴原北荒,是没有这种习俗的。虎娃小时候生活过的路村,精壮男子外出狩猎、女子到后山采摘各种食物,全体族人还会集体搜寻、加工各种有用的东西。村寨周边后来又种植了各种作物,人们还在村子里养了牲畜和家禽。

白天壮劳力们出去劳作了,老人们除了生火做饭、加工修补各种用具,还照看着全村的孩子。各家虽有自己的房屋,但修建房屋时也是全村人一起出力的,劳作所得的收获,都归全族所有,然后统一分配。

除了自己私下里亲手采集材料并加工完成的工具,族人并无太多的私产,更没有“年老上山”的习俗。其实在那样的环境中,老人是部族的财富。

经年累月艰辛的劳作,几乎人人都会留下各种暗疾,又缺医少药,普通的伤病往往就是生死考验,人们的平均寿命很短。能活到六十岁,那必是先天体魄强健之人,而且也足够幸运。

他们经历的事情足够多,更懂得在艰险的情况怎样生存、在遭遇意外时怎样更好地保护自己与族人,否则也活不了那么久。

他们还比其他族人更懂怎样修建房屋、制造各种工具,熟悉各种野兽的习性,知道怎样才更容易猎取它们,能分辨山野中的各种植物,知道哪些东西的哪些部位有什么用、又该怎样加工,甚至还会用简单的药物治疗常见的伤病。

这样的长者,每一位都是宝贵的财富,是村寨中受人尊敬的族老。那么“年老上山”这种习俗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呢?

太昊为人皇时,中华之国就有“礼敬族老”的传统。青帝、炎帝、黄帝这三代天子世系治下至今,中华各部都没有这种“年老上山”的习俗,虎娃所在的巴原同样没有。可见它不是必然会出现的,也不是就应该出现的。

但百越之地有此习俗,其他某些偏远地区可能也有,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虎娃站在山顶上,仙家神识笼罩整座山以及山外的村寨,良久后又缓缓收回了目光望向远处,视线似是穿过了时空,望见了世事演化的长河。

古时部族生存艰难,尤其是遇灾荒之年难受饥寒,往往无法养活全部的人口,所得衣食应尽量先给壮劳力以及年幼的孩子,老弱者难存。这是残酷的事实也是生存所需,并不是什么习俗。而且原始部族的传统,只要不是完全活不下去,全体族人都能分到衣食。

但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有一些老弱者已丧失了劳作能力,在灾荒时自知不得幸免,又不愿拖累族人与后代,便主动离开村寨进入山野自寻归宿。这是一种自我牺牲,这么做的人往往也是自知天年将尽。

这样的事情在漫长的年月中,或多或少肯定发生过,但这就是“年老上山”习俗的由来吗?恐怕并不是,此习俗可能与此有关,但绝非由此导致。

在通常情况下,没有谁会愿意主动放弃族人与家人,更何况是那些地位很重要、受整个部族尊敬的族老。而且老未必弱,蛮荒部族中的很多老人,年纪很大了都还坚持在劳作,直至天年已尽。

能在那种环境里长寿,都是先天体魄强健或富有生存智慧者,强健的体魄与生存智慧都是可以传给后人的,他们的子嗣往往也同样健壮或聪慧,更容易在村寨中形成强大的家族,在大多数情况下足以供养其尊长。

至于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的某些无奈的事情,更不足以演变为指导日常生活的准则。那么这种“年老上山”的习俗,又是怎么出现的呢?

在很多地方,它最初就是源于私产之争。这种习俗的形成,并不是因为整个部族缺衣食难以生存,反而恰恰是因为有了富余的财货私产。古时很多部族共有的东西,比如工具、田地,渐渐成了私人财产,这也是因为生产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们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样集体劳作。

打造工具、开垦田地,足以养活自己还有富余,那么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打造的工具或开垦的田地就成了私产,富余的物产还可用来和他人交换,形成了积累的财货。而且人本身也变成了一种私产财货,那便是奴民。

最早的奴民是部族冲突中俘虏的外族人,奴民为主人劳作,所得收获不仅能养活自己,富余的财货还能供其主人享受。当奴民年老力衰不能再劳作时,有时便会被抛弃,他们再想回归本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可能了,往往只能在山野中自生自灭。

这么对待奴民是残酷的,它也不会成为部族内部的习俗、用于对待本部族人。但是这种事情的发生,也给很多人留下了印象,甚至是某种启发。

部族中有鳏寡者,因为种种原因年纪大了却失去了子嗣,但他们却有自己的私产,比如房屋田地,往往便会有人起贪心欲夺占。比如有豪强找借口将其私产夺占,将人给赶出去自生自灭,这种事情不能说没有发生过,这也是习俗的源头之一。

部族公产渐渐演变为家族与家庭私产的过程中,有老弱者无人供养,这种情况往往难免。但是在自家无人供养,与被赶出村寨自生自灭,并不是一回事。

部族内部也有各种争斗。各部族、各村寨的首领以公推的方式决定,而实际上取得首领地位者就是争斗的获胜者。新旧首领的交替,就是最早的禅让制诞生的影子。

禅让并不是很多后人所认为的那么温情脉脉,除非是绝对强势的首领,能保证将其位置传给指定的继承人,且这个继承人已培养或继承了能巩固其地位的势力,否则必定会经过一番争斗。其过程往往很残酷,会导致巨大的内耗甚至是分裂。

在某些情况下,新首领会将失势的旧首领放逐,也就是逐出部族、任其在山野中自生自灭。这种事情,也可能是此习俗的源头之一。

争产争势,有时也会发生在家族内部,比如子嗣后代将年老衰弱的长辈逐走,便不必耗费供养,并可侵占瓜分其私产。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必须要有一个借口,用这个借口说服其他人也包括自己,就是最早的习俗来源。

这样的习俗,最初只是某些人给自己的行为所找的一个理由,“上山”者并非自愿而是迫不得已。可是在封闭的环境中、无知的年代里,这种事情一旦被反复宣扬、形成习俗之后,就会代代流传。

在习俗的外衣下,有人认为其包裹的是人性。但这恰恰并非真正的人性,违背了每个人自身最朴素的愿望,不符合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及至今日虎娃所见,这所谓的习俗其实仍然只是一种借口。

虎娃从山顶飘然而落,现身于最初见到的那三位老者面前。那三位老者正在煮东西吃,见虎娃从天而降,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赶紧爬起来跪拜道:“您是天上的神仙吗?”

以虎娃的见知,神和仙是两回事,但他很难和这三位老者解释清楚,便点了点头。三位老者连连叩头道:“神仙大人,您怎么会来到这里?难道是山神听见了我等的祭告,是上天派您来救我们脱离困苦的吗?”

一听这话,便知他们并非是自愿上山的,虎娃淡淡道:“你等不必多礼,且站起来好生说话。我只是路过此地,见山中有人野居,便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哪里人,附近就是村寨田园,何故在此野居,原由皆说与我听。”

虎娃其实不必现身亦能知晓情况,但他这一现身,就等于牵涉了某些事情。

三位老者中,一位老汉和那老妇是一对夫妻,他们来自山下的小渚村。夫妻俩原先有一个儿子已成年,儿子亦娶妻生子。可是老两口的媳妇与孙子、孙女都死于洪水,三年前,其子受防风氏大人征召参加治水,亦在治水时死于病疫。

两年前,其子死讯传来,两位老者悲痛不已。可是族长却让他们按风俗上山,因为六十岁已至。

至于另一位老者名叫牙渚,他倒是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早已外嫁到别的村寨,他是被两个儿子“送”上山的,也是以习俗为由。牙渚与那一对老夫妻原本是邻居,于是就继续与他们相邻而居,在山上也生活了近两年了。

虎娃叹道:“时日可不短了!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百越之地的气候潮湿温暖,冬天虽不那么寒冷,但是在山中野居容易染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能活这么长时间也是个奇迹了。山中还有数十人,这里是附近五个村寨的所谓的老人山,虎娃却特别注意到这三位老者,就因为他们在这里生存的时间已是最久。

牙渚老汉答道:“我上山时带着薯蓣,此物剖开落地可生,便在山中种了不少。我年轻时擅打猎,如今大兽捕获不到,可是蛇鼠之类尚能捉。”

那老妇也说道:“少时祖父曾教我辨别山野之物,我知道什么东西可食,哪些东西要怎么采用。而我老伴则擅建房屋,在山中就地取材,虽简陋些,倒也能遮风挡雨…”

能看出来,这三位老者身体的底子都非常好,老而未衰,至今仍可劳作,哪怕在这山野中都能勉强养活自己。而且他们掌握了历代相传的各种生存技能,年轻时想必都是非常能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