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禹又向即将离去的巫明表示感谢,其他众人亦上前与这位真仙辞别。当初巫知离去时,善察十分不舍,因为他得其指点最多;今日巫明离去时,最不舍的是善吒,因为他与这位真仙感觉最为亲近,他的天赋神通与这位真仙擅长的修行亦最接近。

巫讴来而巫明去,伯禹继续前行。巫讴却没有像前两位真仙那样隐迹随行,他就手持长杖走在伯禹的身后,宛若一位凡人随从。

镇压无支祁之地,本是淮泽中的一座岛屿,如今洪水退去,则成了湖泊边的一座山丘。此地在后世被称为龟山,但如今尚无名。离此山不远还有另一座无名的山丘,虎娃与玄源如今就在此山中。他们其实已离开淮泽返回洞庭仙宫,此地留下的是分化形神之身与仙家阳神化身。

这座山丘前不久也是淮泽中的一座岛屿,此时刚刚随水退而出现在岸边,周边尚无人至。表面上看,山丘并无任何变化,但有高人至此,则可见山中已有洞府楼阁,山坡上专辟出一片平台,安置了一尊丹炉。

此丹炉酷似神釜冈小世界中的神器药鼎,还可变化于有形与无形,是虎娃得到神农百草鞭的传承后,自己祭炼的。这座山丘中有虎娃和玄源新开辟的临时洞府。淮泽风光不错,他们也打算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既是观赏人间景致,也是亲眼见证淮泽的变化,虎娃还打算在这里炼丹。

平定水妖只是完成了淮泽治水的第一步,淮泽中的积水被引入汪洋后,新露出的大片土地不会自动变成良田与村寨。各部民众还要自己动手,开挖沟渠将各处的积水引入淮水,并修建各种灌溉工程,这个过程要持续多年,仅是初见成效也需要好几年。

虎娃在此见证的,就是人间沧海桑田之变。这样的变化往往需要漫长的岁月,但由于大洪水以及伯禹治水的特殊背景,竟被压缩到短短数年,简直就是岁月的凝炼。

淮泽的变迁也引动了天地灵息的变化,虎娃立丹炉于此可引导与利用这种变化;而且不远处的山丘下镇压着无支祁、以消磨其旺盛的精气,同样可以利用之炼制灵丹。虎娃与玄源建在山丘中的炼丹洞府凡人不得见,人们所能见到的就是山脚下的一头青牛。

淮泽周边一带古时已是人烟所在,是见不到野牛的,这头青牛应是家养的。它鼻子上穿着一个银色的圆环,环上却无绳索。此刻是春季,露出水面的潮湿泥土上青草发芽、生长得十分茂盛,这头牛就在山脚下溜达,显得很悠闲,应是有人散放在此处。

青牛当然就是虎娃的坐骑,那鼻环便是虎娃曾打落无支祁的金刚琢。青牛早已通灵,看似散放于山下的湖岸边,其实是老爷洞府前的护卫。

老爷这个称呼,青牛是和叽咕学的,它数年前便已能口吐人言,但平时仍以原身行走。虎娃把青牛也带到这里来,就是让它在广阔天地中也见证一番人间变迁,修行不仅仅是在福地中修炼,更须在游历中感悟天地灵息、增长人间见知。

伯禹仍随身带着那枚崇伯鲧所留、又经虎娃祭炼的神器玉环。巫讴下界来到时,虎娃亦被惊动,随即知晓了情况,并说于玄源听闻。

玄源道:“轩辕天帝接连派这三位真仙下界,皆以寻找玄珠之名,却都跟在伯禹身边。”

虎娃:“玄珠为崇伯鲧所窃,伯禹既继承了崇伯鲧的夏后氏君首之位、又继任中华治水之臣,当然也继承其责任,不跟着他又跟着谁呢?况且治水要行遍天下各部,正合寻找玄珠。”

玄源:“别忘了此事你也有份,他们为何不跟着你呢?”

虎娃反问道:“跟着我有用吗?”

玄源掩口笑道:“跟着你是没用,身为真仙也不会那么不知趣。可是这些年来,怎不见你去寻找玄珠啊?”

虎娃一摊双手道:“巫知不知怎样去找、巫明不知到何处去寻,于我而言,今日不找其实就是找。我与轩辕天帝皆心知肚明,在伯禹未治水成功之前,又何必找到玄珠?巫知与巫明找不到,巫讴同样够呛。”

玄源:“依你的意思,伯禹为天下治水成功之后,玄珠方能寻得?”

虎娃点了点头:“崇伯鲧窃玄珠是为治水,若洪水未治,寻回玄珠又有什么意思?”

玄源若有所思道:“在你而言,不找便是找;在轩辕天帝而言,找便是不找。我观此番巫明下界,完全就是为淮泽水妖而来,如今淮泽水妖已平定,巫明也就回去了。可他临行前回答巫讴转述天帝之问,玄珠无形无象,非凭擅见所能得,又是何意?”

巫明是在伯禹到达涂山后下界的,又在伯禹离开涂山时离去,看这情况,轩辕天帝就是为了淮泽水妖派他下界的。若说寻找玄珠,玄珠是在巴原丢的,跑到淮泽来找实在太不靠谱了!

虎娃解释道:“息壤神珠,太昊天帝借我之手抹去了轩辕天帝炼制时留下的印记,崇伯鲧又未及完全祭炼,便化为长堤落于巴原。而长堤未收起便崩颓,玄珠重归人间之地。

它既是天下大地之物性精华所凝炼,无论落于何处,皆与所在大地无异,有可能就是一块普通的土疙瘩。那巫明就算能将大地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泥土都看得清清楚楚,又怎知玄珠在何处?大地就是玄珠、玄珠就是大地,就是所谓无形无象,若道之所存。”

玄源沉吟道:“轩辕天帝派这三位真仙下界寻找玄珠,所谓玄珠未必是指那息壤神珠。借此机会不仅助伯禹治水,也让他们各有所悟、各有所证、各有所得。…淮泽已定,尽管治水尚未全功,但伯禹大势已成。”

大江流域的水患已治,淮水流域的后事已可期,虽然天子所治的核心地域大河流域治水尚未成功,但对于伯禹来说最困难的考验已经过去,接下来便是顺势为之,已不存在太多障碍。

伯禹如今的威望,其实已渐渐超过了崇伯鲧当年鼎盛之时,必将受天下各部拥戴与赞颂。不必等到治水完全成功之后,就是现在,其地位已无可动摇甚至是无可取代了,哪怕天子想换人都换不了。

已治之地的民众当然会感激伯禹的恩德,哪怕是未治之地,若听说天子想撤换另一位治水之臣,各部民众也不会答应的。

虎娃叹道:“当年崇伯鲧所失,便是伯禹今日所得。治水亦是治世,江淮各部多已平定,但伯禹还留下了两个隐患。”

玄源摇头道:“相柳不足虑,而防风氏可缓图之、待中华各部治水全功后再收拾。”

虎娃:“你也认为相柳不足虑?”

玄源:“相柳借洪水而成势,无非趁机侵吞原共工之地各部,水患已平则其势已去。其人虽自比帝江,其实比帝江要差远了。其人欲勾结无支祁成事,用考世之谋,临机却不能断,禄终独臂孤身而去,便把他给拖住了。就算其人有些神通手段,又能成什么气候?”

帝江最后的下场虽不怎么样,但也是中华四大战神之一,这个尊号绝不是白给的。共工部与重辰部虽水火不容,但也共同镇守大江北岸,成为中华各部的南境屏障。各路妖邪皆不敢擅动,也只能逃往南荒深处躲藏。

无支祁在淮泽成了气候、聚众妖为乱,这是有特殊背景的。各地都遭水患之扰,近几年暂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江河之间的淮泽。

大河流域乃是天子所治的核心地域,在洪水期间,更容不得无支祁这等妖邪为祸。至于大江流域看似偏远,但先后有禄终、帝江、防风氏等狠人在,恐怕无支祁刚一冒泡就被收拾了。

在玄源看来,相柳无论从哪一方面都远远赶不上帝江。禄终一人就能将相柳本人以及相柳部的大军给盯死了,令相柳不敢动作也不敢翻脸。其实相柳当时真离开了相柳部又能怎样?此人看似有帝江的野心,实则是胆怯无谋之辈。

虎娃点头道:“我留在此地,其实也是在等相柳。”

玄源:“大势已去,他这时候再来干什么?难道还想救出无支祁?”

虎娃笑道:“等到这时候才会来,这才是相柳!他当然不是为无支祁而来,也没那个胆子救无支祁。但伯禹将考世留在了涂山部,托涂山部派人将其送往蒲阪城、交由皋陶大人公开审问。假如是那样,相柳勾结妖邪之谋将昭告天下,他又怎能坐视这等事情发生?”

玄源:“原来如此。相柳将为考世而来,能劫之则劫之,不能劫之则杀之,他也只能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其实相柳本人若无动作,就继续安生为伯君,仅凭审一个考世,谁又能将他怎样?…那么其人几时会至?”

虎娃:“不着急,考世尚未上路,相柳还得等一段时间。我且炼一炉神丹,请娘子为我护法。”

第040章、谨慎

三个月后,残存的淮泽边风雨大作,层层卷云聚集在一座山丘上空,接着又有道道惊雷劈下。四野无人,山脚下只有一头青牛静卧,抬着头有些不安地仰望天空。半日之后,风淡云舒,夕阳在湖面上映射出点点金光,又是一片宁静祥和景象。

虎娃收起六枚紫气流转、金光闪烁的神丹。玄源从半空落下道:“夫君的修为又有精进!”

此番成丹导致的天地异象,护法的玄源几乎都没出手,无论是风刃雨箭还是惊雷霹雳,根本就无法接近虎娃,甚至都没有惊扰到他。玄源护法只是保护山中的洞府,并尽量不使这天地异象惊扰到远处。

虎娃却无自得之意,甚至面有忧色道:“当初我在九重天仙界,登上建木第三枝而止。因被伯羿之事惊动而下界,又经历与见证了那么多,修为自当有所精进。可是这九转紫金丹虽又成一炉,却还远远不够…”

神农天帝当初欲炼神丹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防备万一帝乡神土有变,给那些飞升的九境地仙一条退路,让他们不至随着帝乡神土的消失而灰飞烟灭。

虎娃炼成九转紫金丹时,已明白修行中所有的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些九境地仙既已抛却凡蜕飞升,就不可能再回到人间继续修炼了。

但九转紫金丹并非无用,至少能护持他们的不灭神魂重归人间托舍新生、再世为凡人。那便意味着一切从头开始,飞升前的一世修行前功尽弃,但总比形神俱灭要好。可是自古飞升的地仙众多,虎娃能炼成的九转紫金丹又有多少?

高阳天帝所开辟的北冥仙界情况未知,但九重天仙界、神农原仙界、昆仑仙界、瑶池仙界的情况虎娃已打听清楚,总计有三百多位九境飞升的地仙,飞升之后或者可称之为天仙吧。

三百多人其实并不多,因为这是有天帝开辟帝乡神土以来,飞升的九境地仙总数,奈何虎娃所能炼成的九转紫金丹更有限。如今其他的各种药材倒是勉强能搜集齐全,主要是因为神农天帝早有准备,于古时便留下了神釜冈小世界,这就解决了大部分需求。

若神釜冈小世界中的灵药不够,或者说某些种类所缺较多,虎娃还可以到天下各地去寻找,就算实在找不到,也可以用不死神药替换其中的部分,或者改换丹方、以其他效用类似的东西代替,总是有办法给凑齐的。

也就是虎娃才能有此手段,若是换一个人就算得到了九转紫金丹传承,也不可能自如地去改换丹方。可惜就算是虎娃,也没办法解决药引的问题。上次和这次炼丹所用的药引是恒娥洒落的泪水,此物可遇不可求,如今仅仅还够再炼一炉神丹。

玄源劝慰道:“神农天帝当初欲炼神丹,只为以防万一。帝乡神土亘古长存,指引仙家飞升永享逍遥长生,又怎会出什么意外?”

虎娃却轻轻摇头道:“阿源,我看到的事情比你多。有些事早有征兆,只是大道玄妙尚未证。不仅是我尚未修证,就连列位天帝亦未求证。否则神农前辈未成就天帝之前,为何就有了那等念头?

神农天帝既有此念,其他各位天帝恐怕亦有此念,我炼成九转紫金丹、完成神农天帝当年之愿,就是一种预兆。我已隐约有感,此事与我有关,或者说与我将来的修行求证有关…阿源,你可知白鳞与少昊天帝的关系?”

玄源:“虽不能尽解其妙,但已隐约有所悟。”

虎娃:“在凡人看来,少昊天帝这又是何必?但她那么做,必有其因、必有所求。天帝既如此,谁又能保证帝乡神土永世安然?”

第一位飞升帝乡神土的九境地仙是谁,虎娃并不清楚。但迄今为止,最后一位飞升帝乡神土的九境地仙,应就是虎娃的师尊剑煞。剑煞飞升之后,除了北冥仙界的情况未知,其他四处帝乡神土再无九境地仙飞升。

这恐怕跟剑煞本人没什么关系,而是与虎娃的出现有关,也与各位天帝的想法有关。虎娃在薄山传大道于天下,告诉众高人九境飞升并非谙合大道之修行;而另一方面,就算有人想抛却凡蜕飞升也找不着“路”了,因为帝乡神土不再接引。

帝乡神土不再接引九境地仙抛却凡蜕飞升,就是在虎娃炼成九转紫金丹之后。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且不论,至少在神农天帝看来,尚无法解决已有的隐患之前,就不要再增加新的问题了。炼制三百多枚九转紫金丹尚属不可完成的任务,假如还需要更多,那就更麻烦了。

是各位天帝开辟了帝乡神土,并在人间留下了传承,指引那些九境地仙抛却凡蜕飞升、永享长生逍遥。各位天帝和帝乡神土中的众地仙之间,有难以割舍的缘法牵连。所以帝乡神土若有什么变故,他们也有责任给这些飞升地仙留一条退路。

对于虎娃而言,他的师尊剑煞还在九重天仙界呢,帝乡神土中还有多位与他有缘法牵连之人。更重要的是,哪怕很多飞升地仙与虎娃毫无关系,但虎娃却与各位天帝亦有缘法。虎娃虽是自悟修行,但他已得到的历代天帝遗泽还少吗?

玄源又说道:“既是未知、未证之事,那便悟大道随缘而为。”

虎娃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只是感觉帝乡神土若有变故,可能与我有关,尚参不透、便隐约有忧。…且观眼前事吧,嗯,考世已经上路了。”

淮泽的水位退得差不多了,新露出来的大片泥泞土地重新变得干燥,春耕最忙碌的时节已过去,涂山部这才派出人押送考世前去蒲阪城。考世被封禁了一身神通法力,这么长时间虽没让他饿死,但也不可能有衣服换,考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早已没了当初的高人模样。

考世被关在云起打造的囚笼中,而囚笼放置在一辆牛车上,涂山氏大人特意派出了一队精壮军士押送,就沿洪水退后的淮泽岸边向西北方向而行,他们要先后渡过淮水和大河,才能到达蒲阪城。

牛车的速度不会很快,众人至少要在路上走好几个月,每天在不同的村寨中投宿,随车还带着干粮与生火做饭的器具。幸亏淮泽大水已退,如今的道路不必绕远也不再那么难行。他们刚刚出发,就被人暗中盯上了,押送的军士却浑然不觉。

相柳来了。无支祁被镇压后,禄终终于离开了相柳部的地盘,而相柳也通过种种途径打听到了淮泽的消息。听闻考世被擒,他是大吃一惊,又听闻考世将被押送到蒲阪城、交由皋陶大人公审,他更是心惊不已。

相柳与无支祁暗中勾结之事,可都是通过考世联络的,相柳未及实行的计划,考世更是一清二楚,因为那本就是考世出的主意。

假如按原计划,无支祁被册封为淮渎君,那么相柳与无支祁有联系便不算什么事;可是如今无支祁已被镇压、其所作所为早被已定性,那么勾结妖邪、祸乱中华可就是大罪了。

相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考世被押到蒲阪城受审,那样会使他曾经的阴谋败露、令天下各部皆知。考世前段时间被关押在涂山部,相柳却打听不出确切的地点,而且若闯入涂山部强行出手动静太大,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在半路上出手,能将考世劫走便劫走,若不好劫走则当场杀之灭口。相柳自忖以其修为手段,很轻松就能办到,届时死无对证,他与无支祁勾结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相柳当然不想让消息外泄,派谁来都不放心,所以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甚至跟谁都没说。他还挺谨慎,先暗中观察了几天。押送考世的护卫虽然都是精壮军士,但在他眼中也根本算不得高手,而且周围并无什么埋伏,这才放下心来。

押送考世的这条路,起初沿途皆是人烟村寨所在。各村寨民众如今散布四野,开挖沟渠、开垦田地,几乎到处都有人,相柳也没找到合适的出手机会。以他的修为将考世劫走其实很容易,甚至都不会在凡人面前暴露行藏,但他还是很谨慎。

最好是在无人的地方动手,事后将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令谁也不知道考世这一行人去了哪里,这才是最稳妥的计划。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一日押送考世的牛车转向西北,走在了暂无人涉足的淮泽岸边。路过一座山丘时,四野无人,空中阴云密布,众人担心会下大雨,急着赶路穿过这一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