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天地万物的轮回,当然是有的,比如四时运转、比如落叶成泥。那么生灵是否有转世呢?在虎娃看来,这其实不是有或者没有的问题,就算有又能怎样、没有又如何,此生修行所求只是天地大道。

若其有,那么世上每一个生灵,皆有无数的前生与后世,每个生灵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身既是过去也是未来。若求前生,每个生灵已是后世之前生;若求后世,每个生灵已是前生之后世。

但是另一方面,天地间的每一个生灵,与曾经存在和尚未存在的生灵之间,必然也有玄妙难言的缘法牵连,在人间修行,当然也需要将其堪透。虎娃与玄源在淮水边观人间沧海桑田变迁、岁月凝炼,是一种修行;而虎娃留下命煞遗蜕,也是为了某种印证。

就算已身为真仙,面对大道玄理也不可能尽数凭空推演,须有所见证,而这种见证往往就是悟道机缘。虎娃已见过了神农和太昊,他也清楚在无边玄妙方广中开辟一方世界的天帝成就,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尚难达到,若不堪破这一层玄妙,演化便不完整。

虎娃当初留下命煞的遗蜕时,还没有想到这么多,随着修为精进,他却朦胧另有所感。虎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一位怎样的生灵、究竟能不能找到,要等到他真的找到时,方能印证清晰。所以这个问题,他暂时还没有一个完整的答案。

其实这个问题,还涉及到在人间修行的仙家如何看待世人,尤其是那些与他们有各种关系的世人。一世修行的经历,在世上与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和生灵必然很多,而这些人和生灵中的绝大多数,是不可能超脱轮回而求证长生的。

如何看待他们,包括看待他们的来去,也体现了一种修行心境。

为何虎娃当年就认为所谓的地仙并非真正的仙人,而只是九境修士?包括开辟参卫丘洞天的六位上古仙家祖师、也包括一梦千年至今的黄鹤。不是因为他们虽已有无尽之寿元、却仍可能在修行中应劫殒落,而是他们并没有真正的跳出这轮回、求证超脱大道。

哪怕已抛却凡蜕飞升帝乡神土后,情况依旧如此,想必列位天帝心里也明白。哪怕有九转紫金丹之助,也不能让他们真正的超脱轮回之外,顶多让他们有再回到人间、于轮回中重来的机会。但这与掌机再为考世还不一样,就是重归平凡的生灵、一切真正地重来。

既如此,虎娃当然欲将其中的玄妙参透,所以在人间须有这么一番印证。

玄源沉吟良久才说道:“你在找这样一个人或者说天地间的生灵,可并不知在何处、又能否找到?既不知要用多久,更不知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或生灵?这怎样才能修证圆满?”

虎娃:“自悟修行,正是如此,未证便是未证。修悟大道亦非止一途,此手段只是借鉴之一,但缘法既已在,便应有所获。”

南洛水与大河汇流处的岸边,伯禹与宓妃在月光下对饮。情形和两条妖龙以为的稍有些不同,伯禹眼中并无迷醉之意,身姿端正、神色如常。宓妃倒了一杯酒、凑近身子欲递过来,伯禹却摆手示意她自坐好,然后自斟自饮。

伯禹对宓妃的到来很感兴趣,但感兴趣的并非宓妃这个人,而是她所了解的情况。河伯已不在,如今宓妃应该就是最了解大河流域各处水情者。饮下第一杯酒后,伯禹便开口请教,并未说其他的闲话,多少显得有些不解风情。

宓妃微微低首、仰视伯禹,幽幽道:“中原西部水患已有二十年,沼泽湖荡成片、久无人居,如今已是河泛泽域。各部迁到高处后,纷纷开辟新居,如今方见起色,正是人心思定、思安之时。

往日旧貌恐已难复,上佳之计便是顺势为之,治理各部新居之地,连接道路、整固家园,待岁月之迁,渐渐重现繁荣景象。”

宓妃说的是如今大河流域在太行、吕梁山脉以西地域的实际情况。当年伯羿崩开大陇山,就是给下游争取足够的撤离时间,各部族民众基本都平安地转移到了高处。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这是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啊。

刚刚迁移到高处时,是各部民众所经历的最艰难困苦的岁月,但是这么多年之后,他们已经渐渐站稳了脚跟,在高坡上开垦出成片的田园,新建的村寨已城规模。虽然不如往日的家园,但渐渐已现安居气象,正从苦难中缓缓恢复过来。

各部族中的年轻一代就是在洪水到来后出生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往日的家园,就将跟随父辈新建的村寨当成了自己的家乡。经过二十年的艰辛努力,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踏,生活重新有了起色,人心思定、思安啊,民众已渐渐不再想着回去治水。

因为那样太难了、还不知又要经历多少苦难考验,莫不如就在新的家园中好好生活,或者说得过且过。

第045章、洛书

伯禹如今已享誉天下,走到哪里都会受欢迎,来到这一带治水已不需要有什么大动作。他只要沿着洪水泛滥的地域行走,指引各部民众疏浚与改造局部水系、打通相互联系的道路,并将现有的村寨田园建设得更适合安居,便算大功告成。

伯禹却摇头道:“若是如此治水,又何须我至?…我见证过中原繁华,亦知各部往日景象,如今万民沿山脉偏居瘠地,望泽而叹不见故乡。大好中原化为河泛之地,我既为中华治水之臣,又怎能凭之任之?”

宓妃叹道:“河泛之地,久已无人。各部远离,现已安居…大人治水,宓妃愿随侍左右,若大人觉得不便,大河之水所至之地,大人皆可唤宓妃相见。”

与大江流域沿江而治、淮水流域围绕淮泽推进的情况不一样,广大河泛地区早就没人了,没人又怎么治水?宓妃倒是愿意帮忙,但是她的建议,是在各部已定居的之处疏浚改造局部水系,更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都告诉伯禹。

若是这样做,伯禹很轻松就能获得最后的成功、为天下各部治水圆满。而且在剩下的河泛之地,伯禹都可随时召唤宓妃相见,宓妃的言下之意已很明显。

伯禹却指着河岸边的沙盘道:“如今各部之民,沿南山、贺兰山、阴山、吕梁山高坡狭窄瘠地而居,千里河泛在其中,往日家园沃土不得见,谈何安居?禹多谢好意,你愿与我同享这河泛之国、逍遥泽府,但此番是为天下治水,非为禹一人治水。”

宓妃却温言道:“形势如此,而人力有穷,眼见大功将成,有时当认命便得认命,或许更是美事。无论功业声望,大人已无所缺,当顺势求完满。您在江、淮的治水之策,于河泛之地却不可行,勉强为之,恐劳民伤财,反为万众所怨。”

伯禹却没看月光下的美人,而是低头看着那沙盘,又喝了好几杯,这才于座中拱手道:“河泛之地当尽治,今世之功、利于万代,禹怎敢不为!哪怕禹这一世之功未完,也当有后人继之。”

宓妃放下酒杯,一双明眸就这么看着伯禹,微风吹动衣裙,似风情万种,良久之后才说道:“我已知大人之志,看来某些传言有误。”

伯禹:“什么传闻?”

宓妃却轻轻一摆素手:“就不说这些闲言碎语了,大人既有志尽治河泛之地,便亦有一神物欲献于大人。”

南洛水中突然翻起了浪花,有一头丈余大小、通体雪白的神龟浮出了水面,爬上岸来口吐人言道:“河伯不知所踪前曾有言,我背上神书,将献于能治河泛之人。”

神龟的背上还驮着一块玉板,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龟甲呢。伯禹起身道:“你是何人,此物又日何来历?”

那神龟答道:“我非人,生在河伯出世之前,已忘悠悠岁月,曾为河伯之相。背上神书来历我亦不知,只知当年河伯曾有叮嘱。”

神龟早已通灵,但他已忘记在开启灵智之前究竟度过了多少岁月,曾为河伯之相,相就是辅事之意。它并不知背上神书的来历,更不知是否乃天成造化之物,但声音中带着神念,讲了一段上古传说,是比河伯出世更久远年代之前的事情,竟与太昊天帝有关。

羲皇太昊未就成天帝、甚至未成仙之前,在人间为各部盟主、开创中华之国,并留青帝世系为中华天子。当初有一日太昊行至大河岸边,有龙马出水、献天地造化之神图,后世称河图。据说河图含天地万物之玄理,更通阴阳术数之变化,太昊观河图而做八卦。

当初神龟已在水中,只是没有今日之灵通,据说太昊于水边悟河图之时,其玄理神意亦留于玄龟背上,千年造化至今,乃成神书一部。今日神书出世,正应伯禹到来,神书既出于洛水,便称洛书。

河图、洛书究竟是什么,其实是天地造化的传承指引,蕴含万物演化之初的阴阳数理之道。观之所得,乃是其神意,后人又有各种揣摩。

后世有名朱熹者著《周易本义》,开篇有图两幅,称其为河图、洛书,其中洛书诀曰: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朱熹所刊印的洛书,据称是华山睡仙希夷先生所绘,后世又称其为九宫图。其后再言引洛书者,便多指此幅九宫图。

伯禹所见的洛书原本,当然不是朱熹刊印的那幅九宫图,其造化神意既不可能刊印,亦无法以言语描述。朱熹所刊印的九宫图是洛书又非洛书,实际上它是洛书变化中、常人可以描绘和理解的一幅图形而已。

比如后世又有风水家,研究所谓的九宫飞星之变,其实体现的是进制数理的转换,朱熹刊印的那幅图只是其中的“元运盘”,而九宫图形另有各种变化。且不说这些风水家是不是走偏了、甚至是误会了洛书真义,但洛书之妙由此也可窥见一斑,它并不仅仅是一幅图形。

(徐公子注:此段内容,可参看拙作《地师》“作品相关”中的《玄空飞星与九进制数学》。)

伯禹一见到神龟背上的玉甲神书,心神立刻就被之吸引,站在那里进入了一种似定非定的状态。别说是伯禹,就连借助仙家手段远观这一幕的虎娃和玄源,也被这洛水神书吸引了,似入定境而悟。

宓妃悄然起身,于伯禹并肩而立,也低首观看神龟所献之洛水神书。她虽然早知有此神物在,亦知神物将献于能治河泛之人,但是不到这一刻,她本人也是看不清楚的,因为玉板上的造化神意今日方现。这也是大机缘,各人能领悟多少就算多少。

伯禹这一“发怔”就是很久,从远处望过去,就像他与美人在月光下临水相拥,姿态甚为亲密暧昧,不觉已天色微明。

远方的一道山梁上,有人遥望着伯禹和宓妃的身影,似是很不满地瓮声瓮气道:“誉满天下的伯禹大人,来到有穷部一月有余,治水之事却半字不提,反倒在这里夜会佳人。看来传闻不虚,果是好色之徒!”

旁边有一后生道:“宗盐大人,您这是什么话?伯禹治水事迹已传遍天下,其功业万人敬仰。来到我有穷氏一月有余却不言治水,其实是我们这里已没太多好治的,二十年来村寨田园已成,无非是打通各部重现兴旺而已。大功若此,消受美人之恩又有什么?再说了,天下仰慕伯禹者还不知有多少呢!”

宗盐哼了一声道:“谁说这里的水已没什么好治的?各部皆有求于伯禹大人,因为皆邻河泛之地而居,还有很多事可做,能将各部所居之地建得更好,这正是伯禹所长。我看那女子也是为此而来,伯禹大人这些日子都在独自思虑,今夜却与她月下相依,她凭得是什么,不就是凭生得美吗?”

又有一人道:“宗盐大人,离这么远您也能看清其人相貌吗?生得美有什么不好吗?如今伯禹大人受万众敬仰,各部谁不想找机会与之联姻、效仿淮泽涂山部之事。听您的语气,好像看不惯那女子接近伯禹大人,难道自己也想嫁给他?”

宗盐怒道:“我怎么就不行,难道尔等认为我难看吗?”

周围众人皆忙不迭地低头摆手道:“不难看,不难看,宗盐大人乃人间无双绝色,天下再无他人能及,我等只有无尽之仰慕!”

宗盐:“哦,那你们谁愿意娶我?”

众人皆后退数步,脑袋垂得更低了,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们配不上。”

宗盐翻鼻孔出气道:“一群口是心非的东西,快敲钟了!”

这位宗盐年纪在二旬左右,是一位女子,并非正式受册封的贵族,身边的人却称她为大人,因为她也是一支部族的首领。有穷氏部族如今分散居住在这一带,由很多分支部族构成,小的分支往往只是一座村寨,而最大的分支可能有上千人。

宗盐姑娘身为女子,却能成为十多个村寨组成的分支部族首领,这恐是绝无仅有的情况。伯禹到来时,有穷氏大人召集各分支部族首领以及各村寨族老迎接,其实宗盐也在场,但伯君特意吩咐她站在最后、低着头别露面也别说话。当时人多杂乱,伯禹也没注意到。

有穷氏大人为何要如此安排,因为他很细心,就是怕吓着伯禹了。

难看,并不足以形容宗盐的长相,她长得实在是太惊人了,甚至有些不太好描述。邻山而居的部族除了开垦田地,也经常和猛兽打交道。凶恶的猛兽人人害怕,但据说宗盐姑娘往那里一站,连山中的猛兽都会被她吓跑了。

此事不知真假,或者只是人们私下里的议论玩笑,也没人敢当着宗盐的面说,但由此也可知其人形容之特异,的确堪称举世无双、无人能及。

若说魁梧壮硕之女子,虎娃也见过,比如那位成天背着一柄门板般阔剑的武夫丘弟子熊丽。熊丽其实是妖族人,她虽长得壮硕但并不难看,至于宗盐完全不同,那看上去是真能吓跑猛兽呀。

在部族中都没人把她当成一位姑娘,和她说话时都下意识地低着头。这姑娘自幼力大无穷,甚为勇猛凶悍,部族在各村寨中推选首领时,无人能与之争。

宗盐所率的这支部族也是二十年前迁到山坡上的,宗盐为族长后便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敲钟唤醒与召集族人劳作。她嫌鸡叫的声音不够大、无法传遍十几个村寨,而且有几个村寨根本没养鸡,颇有令行禁止的风范。

第046章、宗盐

宗盐所敲的钟,其实就是个大坨子,几乎分不清是什么材质熔炼而成,它是土法冶金留下的废渣,含有各种金属成分更多的是矿石杂质,烧结在一起足有七、八百斤,被宗盐挂在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古树桠上。

这一坨大疙瘩特别厚、特别硬、特别结实,一般人根本敲不响。只见宗盐挥起一根大棒,用力砸在了“钟”上,这姑娘好惊人的力气,烧结在一起沉重的废矿渣似被这一击之力穿透,竟发出了清越悠扬之声,足足传到十里之外。

宗盐连续敲了十声才罢手,然后用左手扶着右肩扭了扭胳膊,似是感觉筋骨活动开了,而周围的一圈人早就堵着耳朵避出很远。宗盐又挥手道:“你们还愣着干啥,都干活去!”

伯禹正看着洛水神书,停留在一种似定非定的状态,甚至没有意识到宓妃也来到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同观洛书,却突然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惊醒。恰在这时,东方的一线晨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似是给其剪影披上了一件霞衣。

伯禹回过神来,那龟背上的玉甲神书化为一道光华飞入他的眉心消失不见,这一幕也代表他得到了这天地造化神物的传承,世上将再也见不到洛水神书原物。那只通体雪白的神龟也消失了,应是悄然返回了水中,他身侧的宓妃同样不见了,只留下一缕香风。

河岸边没有再留下丝毫痕迹,仿佛昨夜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伯禹清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他得到了洛书传承。再北望河泛之地,伯禹也能清晰地感应到宓妃的存在,只要在“洛水神域”岸边,他自能召唤她相见。

洛水之神在此,可是洛水在哪里?古时洛水有两支,分别名为北洛水与南洛水,是隔着大河南北相对的两条支流。如今尚能见到的,只是原南洛水上游的这一段,而其他的流域,包括大河主河道皆已分辨不清、化为茫茫河泛之地。

所谓河泛,就是大河泛滥所形成的一片特殊地域,南至南山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秦岭、北至阴山、西至贺兰山、东至吕梁山。在这四条山脉之间是大片的沼泽湖泊,北部地区有不少黄土高地露出水面,但都被湖泽围困成孤岛,二十年来早已无人居住。

往年生活在这一带的各部族,早已迁到沿各条山脉脚下分布的狭长地域,围绕河泛之地而居,如今已渐渐站稳了脚跟。

河伯已不在,如今的河泛之地就是洛水之神的洞府。广义的洞府概念,并不仅指一座山洞或一座府宅,对于神祇而言,相当于一片领地。

昨夜宓妃刚现身时,曾给了伯禹一个建议,建议他以最快、最完美的方式完成举世瞩目、万民赞颂的功业。河泛无人则无需再治,只沿各条山脉脚下治理局部水系,疏浚河道让众多支流汇入河泛,并沿山坡建造灌溉工程,然后打通连接各部的道路。

这比治大江以及淮泽之水要容易得多,然后伯禹就可圆满完成使命,在辛苦了近十年的时间后,取得为天下治水的最终成功。

宓妃还告诉伯禹,只要他这么做了,广大河泛之地便可成为他与宓妃共享的逍遥泽府,宓妃亦愿以身相伴。伯禹也说不清宓妃的建议是一种诱惑还是一种试探,总之他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