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送钱去了,还没回来。”

太落一跺脚道:“居然已经送去了!”

小九走了,青牛却暂时没走,因为葛衣男子一直坐着没起身呢。葛衣男子的身边忽有两人的身形浮现,是侯冈及其弟子子丘。子丘朝那葛衣男子行礼道:“太上先生,今日听您一席话,发闻所未闻之思。”

葛衣男子微微摇了摇头道:“太上之号,只象征传道;而面前之人,就是虎娃。”

小九所遇的神秘高人当然就是虎娃,虎娃如今已被天下修士尊为太上,更有人尊其为道祖。这肯定不是虎娃的自称,这个尊号的流传,就是在虎娃于昆仑仙境中公开讲法三年之后。世人如今不知虎娃去向,却以其为传道之祖。

虎娃倒是没有否定这个尊号,只是告诉子丘,所谓太上,只是象征传道的一种身份,因其所传之道,而非因其人。而面前这个真正的人,仍然就是虎娃。那个身份也已超脱其本人,成为某种抽象的概念,才能称其为道祖太上。

子丘若有所思道:“先生所言极是,人能宏道,非道宏人。”

侯冈开口道:“那孩子离去时,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以他的修为是不可能发现我与子丘的,却好似有所感觉。”

虎娃问道:“见到小九,师兄又是何感觉?”

侯冈笑道:“莫名亲切!难怪你会特意把我叫来,若非已有青牛在此,我都想找个身份留下来了。”

他们从山中抬眼望去,见到了小九回家后的情形,侯冈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说道:“这孩子仿佛天生大成,于人间反倒显得不真切。他身边之人倒是真切如常,就是师弟所言轮回中所见。”

这时小夏也回来了,眼圈还是红的,低着头走进了别院。子丘叹了口气道:“顺而不敬,非为纯孝。”

这帮人说话,都是带着声闻妙语神通的,或是神念或是莫名仙家神意。子丘曾是皋陶的学生,帮助其整理教化典籍,他认为孝要达到的境界,应符合“顺”和“敬”的要求。

举一个例子,比如父母喜欢吃鱼、想吃鱼了,那么子女就设法弄鱼来,但首先要做到“顺”,就是态度上要恭顺。不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去买鱼,然后把鱼放到父母面前道:“老不死的,你们就吃吧!”

比顺更高的要求便是“敬”,敬则生喜。敬不是表面上的态度恭顺,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为父母能吃到想吃而又喜欢吃的鱼而高兴。若非如此,人无所得,若无所得,又怎会愿行呢?小夏此刻的样子,显然是不高兴的。

侯冈瞅了一眼子丘道:“那小夏姑娘已属难得,普通村寨贫苦女子,自幼被送到别人家为侍,你还想如何苛责?”

子丘赶紧行礼道:“师尊误会了,我并非苛责小夏。教化不在一人,而在世风,世人皆守其礼,便是其需。其父未必仁、其母未必慈,皆因其舅不义。纵恶得逞,亦是不义,若尽孝,当先指明其义。见义不为,无勇也。”

子丘的意思并不复杂,要么小夏不拿钱,要么也不应该这样拿钱。其心虽善,其行未必,反而会给父母和自己带来更多麻烦,更不能纵容不义。她更需要做的是向父母指出小九所说的那番道理,但她好似并没有这个勇气。

侯冈又瞪了他一眼道:“小夏只是世间柔弱女子,无此勇又如何?这世间岂得人人圣贤,若真人人圣贤,又哪见虎君方才所言轮回诸事?”

子丘躬身道:“师尊又误会了,我并非在说小夏姑娘,只是说世事。既然今日已见,我便去城廓找吕泽部伯君,问其治下之礼。若是伯君不能决,我便连他一起收拾。”

说着话子丘已经开始挽袖子了,以他子丘部伯君的身份,当然可以直接去找吕泽部的伯君说道说道。因为此事出在吕泽部,子丘所想解决的,并不是这么一件事,而是这样的事。

侯冈本来是瞪着眼睛的,此刻又笑了,摆了摆手道:“你随我来见虎君,且听虎君如何说。有小九在呢,你不要扰乱其缘法。”

青牛此刻也开口道:“老爷,要不要我动手?”

虎娃拍了拍牛背道:“见而为之,当然可。但你不必着急,且等那孩子看得明白,他所见者尚未真见呢。”

世间并非人人圣贤,谁也不可能解决世上所有的问题,更何况是已超脱轮回之外的仙人呢,但在世间行走时,遇事为之也未尝不可。青牛憋不住想出手,虎娃倒不反对,只是劝它别着急,然后又抬头道:“子丘,你来见我有何事?”

子丘:“当年我曾远游巴原,特意到访奉仙国,欲向先生求教,却未得见。今日随师尊来此,拜见先生仍为求教。见缘心动,欲问礼。”

子丘所说的礼,并不单纯是指礼仪、礼法或态度上的礼貌,但都有所涵盖,包括在特定社会关系下每个人从其身份出发,所有言行举止的规范,既有内在的修养也有外在的仪式,从社会秩序上升到道德责任,进而实现个人的修养境界。

所谓见缘心动,指的就是他恰好遇到了小夏之事,就想通过这件事来向虎娃请教。

虎娃想了想答道:“当年我在巴原曾听仓颉先生说天地万物之理,他所说之理近乎于道。及于世事,仓颉先生又说礼为理之纹。我今日亦无多言,你若愿意,便可在此同参。”

侯冈道:“既有师弟在此,我就不必久留了,将远适昆仑仙境。子丘,你就留在虎君座下听讲吧。”侯冈如今已辞去伯君之位,也打算去昆仑仙境游历,子丘却留下了。其后小九每次来找虎娃,子丘都在座侧,只是没有现身。

第056章、见众生

仅仅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小夏辛辛苦苦攒下的三十枚铜鼻就全没了。小九虽早就预见了这一切,但事实比他所料发生得更快。

这三十枚铜鼻是分三次给的,站在其舅的角度,后面两次得到铜鼻,其实一次比一次更轻松。因为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又能得到什么了。此所谓轻车熟路,行事习惯就是事实经验的总结。对于其舅这种人而言,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简单”与“朴素”。

第一次拿出十枚铜鼻的过程已不必多言,第二次拿的时候,小夏心想这次总该结束了吧?等到第三次拿的时候,小夏几乎都要崩溃了,实言告知父母手中已无积蓄,这次的确是没有了。其舅到她家索取更甚,其母还悄悄到别院来找过小夏。

小九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这一幕,已隐约明白先生所说。小夏的三十枚铜鼻没有了,这件事的轮回也就暂时到尽头了,但仍在更大的世事轮回之中。

太落是知道这些事的,非常生气,想将小夏的母亲撵走、不让她进门,但是被小九暗中拦住了。反正其母再找小夏,小夏也拿不出铜鼻了,找就找吧,不消停也该消停了。

小九只是让太落平日多宽慰小夏,反正这件事太落也知道了。太落倒是给小夏出了个主意,或者说帮着小夏给她父母出了个主意——怎样才能避免其舅再来滋扰?太落让小夏的父母在其舅下次再来索要财货之前,便主动过去一趟,找其舅只为一件事——还钱!

就说家中有急用,比如要买田、买牛、修缮房屋,或者小夏将要出嫁置办嫁妆之类,催其舅父舅母尽快还钱。已借出三十枚铜鼻,与其他的零碎财货不同,可是一笔很清楚而且不小的数目。

以往都是小夏的舅舅、舅母跑到小夏的父母那里去要钱,现在反其道而行之,让小夏的父母以有急用为借口跑到其舅家去要钱,也不能说是要钱,只是让对方还钱。

小夏听闻此计,下意识地说道:“这怎么可能!钱财到了我舅舅手里,就别想再要回来。”

太落摇头道:“我根本就没指望你们能把钱要回来。但如此一来,你舅舅不会再上你父母那里滋事,甚至会远远躲开。以往他每次拿走几升谷、几尺布头,这账是没法算的。但这次不同,三十枚铜鼻的账很清楚。既清楚就可以去要,最好是见一次就要一次,如此便能不受其扰,甚至其人都不会再登门。”

小夏有些迟疑地抬眼道:“若是这样,不是连亲戚都没得做了吗?…而且是否会遭乡邻议论,我将钱财看得太重了,乃至不顾亲戚?”

太落和小夏在屋里说话,小九在院子里都能听见。不是他们的声音太大,而是小九自幼耳聪目明,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知觉是越来越敏锐。

听见小夏这句话,小九差点没被噎着。当初小夏借钱是为了什么,绝不是为了借钱而借钱,目的不就是想让她舅舅不再去滋扰吗?如今无钱可借了,太落出主意让其父母去追债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为何还要疑惑,难道她很喜欢跟这样的亲戚往来吗?

太落反问道:“做亲戚?理所当然之事都做不到,还想着做什么别的?”然后语气一转,又小声劝慰道,“你可以先将这个办法告诉父母,他们用不用再说,若今后仍是不堪其扰,那就不妨一试。”

太落走出屋子,恰好看见院中的小九,他对公子倒无隐瞒,将方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小九挑大拇指道:“太落叔,还是你的经验老道,这个主意不错!”

太落的神情有些腼腆也带着些许得意,捻须嘿嘿笑道:“毕竟多活了这么多年嘛!”

太落给小夏出主意的情形,远方山中的虎娃和子丘当然都“看”见了。子丘若有所思道:“这位管事出的主意,倒是针锋相对,施其所不欲。若无教化,民不知礼。然而教化何来,知从何启?

若懵懂不知其所行是对是错、有德无德?倒可以仔细想想,对他人所为,是否己所欲受?圣人观诸世事,以行教化;世人各守之,此为礼。”

这已是子丘所谓“礼”的极简之意了,那就是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这种经验是从社会生活自身得来的,然后经过总结提炼成教化,才有诸般礼仪、礼法、礼数等等,有每个时代、每个地域所提倡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

小夏的舅舅自己愿不愿意有他本人这样的亲戚?当然不愿意,那就不要去做这样的亲戚!

虎娃微微点头道:“道至简,难言,难在归其根…你此番感悟,其实也是修炼九境阳神化身之道,亦是天帝成就之道。”

有时要将复杂的概念以简单的方式说出来,反倒是最难的,因为这接近于回归事物的本源了。虎娃后面那句话,讲的则是修行。

修炼九境阳神化身,在堪破生死轮回境之后,理论上可以斩化身无数,宛若世上众生,这就是一个如何与自己相处的问题。见众生如见我,见我如见众生,而后才能真正超脱轮回之外。

若说如何与自己相处,天帝开辟帝乡神土,则是自我实现的极致了,甚至已经达到了境界的终结。那么在这个终结之后呢?就是仓颉正在虎娃的指引下所欲求证的境界。大道恒存,不在于子丘明不明白,也不在于小夏的舅舅明不明白。

子丘侧身向虎娃行了一礼道:“先生为我师。”

虎娃问道:“你已有所见,欲往昆仑仙境寻你师尊吗?”

子丘:“我仍愿在这世间。大道无需子丘亦无需夏舅,但人自有所需。”

虽早有预见,也知劝阻无用,但当小夏真的将三十枚铜鼻全部借出去之后,小九还是挺生气的。这种生气也许只是孩子的赌气,他开始是不知怎么说小夏才好,可是渐渐地也就不再赌气了。这就是世事,总是一再地发生。

像这样的事情,如果去的地方足够多、经历的时间足够久,总是能看见不少。假如总为这种事情闹心,心境必然纷乱,但生活中决不仅只有这么一件事,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

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思及小夏之事有点郁闷之外,小九其实很兴奋、很开心。他有一个大秘密,就是经常能见到牛耳生白毫,次日便到山中听先生讲故事。

虎娃讲的是仓颉的故事,并没有半句提及具体的修炼,故事是直接从仓颉成就真仙之后开始的。有那么一位仙家,成就真仙后踏过了九重天仙界的建木九枝世界,又进入各处帝乡神土,拜访古往今来的列位天帝,行游于无边玄妙方广与人间…

别说是小九,就连青牛都听得津津有味。九重天仙界、神农原仙界、昆仑仙界、瑶池仙界、北冥仙界,都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来历,其中生活着怎样的仙家,这几乎是凡人根本不可能听闻之事,通过仓颉的经历却可了解。

虎娃讲的都是自己所了解与见证的事情,仓颉这个人本身就有很多故事。比如当年在之江城中“当街卖盆”之类,则非常有趣,还贯穿了中华之变迁、世事之轮回。仓颉的故事中当然也有虎娃本人出现,但虎娃并没有对小九点破。

两个多月,小九见了虎娃二十多次。在太落给小夏“出主意”后的第二天,小九又来到山中见到虎娃,虎娃却告诉他,仓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小九意犹未尽道:“怎么会讲完了,他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虎娃笑道:“当然还有别的事情,谁的故事都是讲不完的,只我今日对你只讲到此处。你觉得仓颉先生很有趣,可他在故事中并非凡人,而是行游于天上人间,听这样的故事,虽心向往之,凡人亦无仙家之能,你听了这么多,又有何想法?”

小九抓住机会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人当知何以为生,更应知此生为何,我想知道他是如何成为那样一个人的?”

虎娃笑道:“此事我未曾见证,但我可以给你讲另一个人的故事,此人名叫虎娃,在仓颉先生的经历中也曾提到。他的故事,应从巴原北荒时讲起,那时他的年纪比你还小,亦是个并无修为的凡人。”

小九:“先生今天就讲吗?”

虎娃摇了摇头道:“还没到时候。”

小九:“那要等到哪天?”

虎娃很突兀地问道:“小夏那三十枚铜鼻,都没了吧?”

兴致正高的小九仿佛是被泼了盆冷水,郁闷道:“我早就说过!”

虎娃:“感觉怎样?”

小九:“闹心!”

虎娃:“所以接下来,我要给你讲人间事了。你的天生福缘太好了,但在这轮回世事之中,可曾察心境渐渐沾染,若明镜蒙尘?”

小九天生不凡,无论资质和悟性皆过人。但是另一方面,孩子刚来到世上,都是明澈的心境,可是在世事中经历得越久,无意间的沾染便越多,这便是轮回中的常态。其实小夏的遭遇,是世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琐碎小事了,它总会发生在身边、让人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