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今年殇州的天气冷得真是邪乎。太阳每一天只是在天空中稍微亮亮相,然后就迫不及待的躲下山去,似乎是耐不住十二月的严寒。于是每一天的天色都像遮了一层黑布似的,昏昏沉沉,将整个世界都收入一片杂乱无序的混沌中。

  在这片混沌中,永恒不变的是狂躁的风暴和亘古不化的冰雪。母亲有时候在清晨的时候起床,倚在洞屋的门口,听着那仿佛一万年也不曾停息过的风的咆哮,发出凝重的叹息。那个时候,她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凝结成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年的冬季不仅冷,而且来得特别早,以至于人们来不及储存足够的食物,就稀里糊涂的憋进了山洞中。许多老人耐不住酷寒和饥馑,在这个冬季悄无声息的死去。而许多年轻人则冒着奇险,试图在漫卷的白色帐幕中寻找到鲜活的野兽,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葬身于冰雪之下。也许要等到第二年开春,也许要等到许多许多年之后,他们的尸体才有可能被发现。

  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丁柯满十四岁了。按照部落的规矩,他将要在年满十四岁后的第一个月里,完成他的成人礼。

  倒数第二十八天

  “丁柯,”母亲这一天对他说,“你满十四岁了。”说话的时候,母亲手里捧着一块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块茎,正在皱着眉头大嚼。那玩意儿烤过之后,看上去很像肉,但显然味道和真正的肉差得很远。

  肉都在丁柯的盘子里。丁柯嗯啊了一声:“是啊……”然后继续用刀子把肉切成细条,一条一条的往嘴里送,这样能够让他感觉到自己吃了很多很多肉,虽然事实上,那只是正常分量的三分之一。

  “你小子别跟我装蒜,”母亲说,“你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丁柯叹口气,放下盘子。为了节省柴火,洞里的火炉烧得不是很旺。肉正在一点点变冷。

  “我知道,我知道,”丁柯不耐烦地回答,“成人礼,成人礼!”

  “知道就好,”母亲不再多言,接着对付她的块茎。嘎嘣嘎嘣,喀嚓喀擦,好似野兽啃骨头。

  丁柯把盘子推到母亲面前:“我吃饱啦!”

  他转身跑进了自己的房间,那些剩下的肉慢慢没了热气,开始凝出白色的油脂。

  倒数第二十四天

  丁柯躺在干草和兽皮垫成的床上。他的房间,也就是这个小洞穴里没有生火,实在有点难熬。

  “你能不能生点火,冻死我了!”塔莫抱怨说,“我跑过来看你的路上已经冻够了。”

  “还是省省吧,”丁柯晃晃脑袋,“为了成人礼的事情,我妈数落了我好几顿了,我现在尽量讨好他。”

  “讨好也没用,”塔莫说,“成人礼是逃不过的,我以前也想逃,被我妈揍了个半死。最后还不是硬着头皮过了。”

  “不能不过吗?”丁柯绝望的问。

  “那不可能,这规矩据说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有一百多年了。从那时候起,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都必须经过成人礼的考验。”

  “从来没有例外?”

  “从来没有,除了死人。到了最后一天,还没有完成成人礼的人都会被放逐出去,而离开了部落,他们不可能单独活下来的。”

  倒数第二十二天

  今天的风雪出人意料的平静了许多,大人们赶忙召集起来出猎了,因为现在部落里男人数量太少,所以男女都得去。母亲也去了。

  于是丁柯抓紧时间去找巴雅,这可得冒不少风险。可惜的是,他躲在山坡上远远的眺望了许久,巴雅都没有开门出来过,倒是她面目凶恶的父亲不断出现,令丁柯心惊胆寒。

  赶在大人们出猎结束前,丁柯回到了洞屋,一脸的失落。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用兽骨磨成的口哨,放回了床头。

  总有一天,我能够陪巴雅一起吹这只口哨,丁柯怅然地想着。

  倒数第十九天

  桑堪提的丧礼在这一天举行。他在完成成人礼的过程中死去。

  现在桑堪提的尸体就放在他家的洞屋里,身上的血迹已经用冰雪擦拭干净,但那些伤口仍在,翻卷着绽放着,就像一只只不甘心的眼睛。

  唯一不在的是脑袋,那没办法,敌人也有割掉战利品的脑袋的习惯。回头下葬的时候,只能用木头雕一个假的安上去。

  几个孩子们伤心的哭泣着,为了自己死去的玩伴。但大人们很沉默,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桑堪提的母亲大碗大碗的喝着酒。算上桑堪提在内,她已经死了三个孩子了,其中两个都是因为成人礼而死的,还有一个是在战斗中被杀的。她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酒气把她的脸蒸得红通通的,就像将熟未熟的肉。丁柯又饿了。

  饥肠辘辘中,桑堪提母亲的话漫不经心、断断续续的传入了他耳内:“……这是应该的……通不过成人礼,就不是真正的男人……没关系,我还有两个儿子呢……我不难过……”

  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桑堪提的两个弟弟,木然的站在一旁。他们距离成人礼还有三四年,所以并不为此感到惶恐。

  他们一定还在心里暗自高兴呢,丁柯不无恶毒的猜测,家里最大的孩子死了,他们俩分到的食物又能多一些了。

  咕咚一声,桑堪提的母亲栽倒在地上,她喝得太多了。几个男人——分别是她某一个儿子的父亲,可惜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哪一个孩子是自己的——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了进去,然后各自回家了。

  于是丁柯也回家了。

  倒数第十四天

  母亲的手掌很粗大,因为殇州雪原的生活很艰苦。母亲的力量十足,因为殇州雪原的野兽很凶猛。母亲的怒火高炽,因为殇州雪原的丁柯太不争气了。

  综上三点,丁柯的屁股现在很疼。幸好他情急生智,大喊了一声“你要是把我打坏了,我更没办法完成成人礼了!”

  “不然我现在恐怕被打残了,”丁柯趴在床上,受难的屁股对着洞顶,龇牙咧嘴地说。

  “你活该,”塔莫冷冷地说,“简直不像个男人。”

  “你有点同情心行吗?”丁柯眼泪汪汪地说,“我害怕啊,我连牦牛和雪狼都没有杀过……”

  “那你就没有资格做一个男人,”塔莫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吗,在九州所有的种族中,只有我们的生活环境最艰苦。如果不能在绝境中学会艰难求生的本领,我们整个种族都会灭绝的!”

  “可整个种族也不少我一个窝囊废……”丁柯喃喃地说。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呢?”塔莫看起来很生气,“我们就是因为不团结,才会被其他种族不断的欺负。”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每一个族民,都要做最坚强最勇猛的战士,”塔莫的目光中跳跃着火花,“我开始也胆小啊,但经过了成人礼之后,就什么也不怕了。今年秋天围猎的时候,我甚至打下了一头狰,我一个人打下来的啊……我长大后会成为了不起的战士,我们要把异族都打败,占领整个殇州,再征服瀚州、宁州、中州、澜州……我们会成为九州世界的霸主!”

  那些遥远的地理名词此刻如同殇州的岩石一般触手可及。塔莫沉浸在瑰丽的想象中,完全忽略了眼前可怜的、屁股还肿得老高的丁柯。

  “我现在只想弄点东西吃,”目光短浅的丁柯咕哝着。

  倒数第十二天

  屁股还在疼。母亲似乎也对于自己下手如此之重而感到有点愧疚,这两天居然没有难为丁柯。

  于是丁柯就乐得安静的躺在床上,想念着巴雅。他已经有好几天没顾得上想巴雅了,现在要补回来。

  巴雅长得真好看,比母亲好看多了,丁柯想。

  巴雅的人真的很温柔,比母亲温柔多了,丁柯想。

  巴雅绝对不会逼我完成成人礼的,丁柯想。

  可惜暂时没办法去见巴雅,这该死的鬼天气,这该死的红肿的屁股。

  丁柯想念着巴雅,进入了梦乡。

  倒数第八天

  族长还算是个慈祥的老头,至少相对于母亲而言。丁柯心怀鬼胎,在族长的洞屋里窜进窜出,洗呀刷呀修呀补呀。族长年纪大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住着。

  族长眯缝着眼睛,看着丁柯忙碌,不置可否。他找出一大块腌肉,煮熟了,装在盘子里。

  “吃吧,”族长说。丁柯最喜欢听这两个字了。

  趁他狼吞虎咽的时候,族长淡淡地说:“丁柯,祖先的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怎样都不能改变的。”

  丁柯噎住了,玩命咳嗽。族长长叹一声:“丁柯啊,你抬起头,看看天空中那些主宰一切的星辰。你再低下头,看看脚底的大山和冰川。在它们面前,我们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们的血肉之躯是多么弱不禁风。”

  “我们只能在磨难与困厄中艰难求生,那是我们的宿命。每一个族员,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做好准备,成为勇猛无畏的战士。否则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在与自然和敌人搏斗的过程中生存下来。我们的整个种族,将会从九州大地上被永远抹掉,留不下半点痕迹。”

  就不能不搏斗么,丁柯心里想。但他只能腹诽,没办法说出来。嘴里的肉越嚼越苦,就像母亲咬的植物块茎。

  倒数第六天

  母亲进进出出,笑眯眯的看着丁柯。鉴于这种表情已经有许久没有出现在母亲脸上了,丁柯一阵心虚。

  “有什么好看的?”他粗声粗气的问。

  “我儿子终于想通了,我当然高兴,”母亲嘿嘿笑着。丁柯正在磨刀,把久未谋面的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一把猎刀磨得铮亮。他同时还准备了一大堆绳索和木材,这些都是制造陷阱和圈套的常用材料。

  丁柯附和着母亲干笑了几声。嘿嘿嘿,嘿嘿嘿。鬼才想通了呢,去他娘的成人礼。

  我要和巴雅一起逃走,我会制作出最好用的雪橇。我和巴雅一起偷偷驯养的雪獒,会带着我们远远的离开这里,离开该死的成人礼,离开这片荒凉贫瘠的冰雪之地。

  倒数第二天·下午

  该做的东西做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要开始漫长的逃亡,今天应该好好休息。

  但是塔莫这家伙偏偏来了。他冲进洞屋,不由分说地揪住丁柯:“我弟弟刚刚完成了成人礼!走,去看看去!”

  丁柯毫无办法,塔莫犟起来,十头牦牛都拉不回来。他只能跟着去了。

  塔莫的弟弟虽然比他小一岁,年纪和丁柯只差了不到一个月,却长得虎背熊腰,一点也不比他哥哥逊色。他故意不去清洗兽皮外衣上的斑斑血迹,正在口沫四溅的讲述着自己的英武行为。他通过了成人礼,是个真正的男人了,当然有骄傲的资本。

  “说真的,我都没有想到,敌人会那么傻,跑到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那可是半山腰啊!”

  丁柯的心猛然悬了起来。

  “我远远的看到它出现,赶忙躲了起来。然后就见到它弯下腰,不知道在一块岩石下找些什么,我就悄悄的靠近……我拉满了弓……我……”

  丁柯失魂落魄的看着塔莫的弟弟手里拿着的东西,那是他从那块岩石下找到的。一只口哨,可以发出动听的声音,真的很动听,丁柯对自己的技艺绝对有信心。

  他扭过头,看清楚了那具象征着成年的战利品——那颗头颅。巴雅的双目紧闭,嘴角似乎还带着笑容,那是因为见到了丁柯的信物的缘故。但是那笑容永远僵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也不会再睁开了。

  “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吗?”从前的时候,巴雅问,“我们不是一个种族的,体形差得那么远……”

  “那有什么关系?”丁柯说,“就算我是棵树,你是朵花,那也没什么问题。”

  那时候巴雅羞涩的笑着,真好看。比夜空中的星辰还好看。

  倒数第二天·夜晚

  “你该休息休息了,儿子,”母亲有点担忧地说,“这把刀已经可以切开岩石了。”

  丁柯不说话,呼哧呼哧的磨着刀,那嗞嗞嗞的磨刀声深深的钻入他的耳膜,似乎可以压抑暴风雪的咆哮。

  最后一天

  风雪很大,不管是什么生物,在这样的天气下都很难睁开眼睛。

  丁柯的浑身都快要冻僵了,他已经感觉不出哪里是冰雪,哪里是自己的手脚。但他咬着牙,坚持躲在那块岩石后面,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小村庄。

  现在出来什么样的敌人都无所谓了。反正不会是巴雅。成人礼完成与否也无所谓了,有时候其实死掉也不坏。

  临近傍晚的时候,终于有一个敌人现身了。他就象喝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的在雪地里踩过,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铺天盖地的落雪所覆盖。天色将晚,他却扛着一根粗大的狼牙棒,向着上山的路途而去。

  显然他和我一样,都发疯了,丁柯想,难道他也要赶什么成人礼?

  慢慢的那个敌人走近了,扑通,又摔倒在地上。丁柯压抑住自己上前的冲动,耐心的等着。

  敌人爬起来了,再走,咕咚。这一次他终于掉进去了,调进了丁柯挖的陷阱。

  丁柯跳起来,死命拉动了身边的绳索。那些埋藏在陷坑里的铁钩骤然间收拢,深深的勒住了对手,钩尖刺入了敌人的体内。

  敌人疼得叫出了声来,丁柯已经趁这个时候发动了第二道机关。几支箭激射而出,深深插入了敌人的胸膛。

  就当是雪狼,就当是牦牛,就当是鹿,就当是熊。丁柯想着,走了过去,挥起刀子准备砍下去。砍下那颗头颅,带回去,就算完成了成人礼了。

  但是对方突然从陷坑里站了起来。他身上还是一片血肉模糊,那几支箭头上淬毒的长箭,正在把毒性送往他全身的血脉,但他还没有死。他伸出双手,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毫无防备的丁柯。

  喀嚓。丁柯听到了自己的脖子折断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也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巴雅的父亲,他嘴里喷出带着血腥味儿的酒气,大概是想趁着酒意冲上雪山,给自己的女儿报仇。

  这就是夸父的力量啊,丁柯想,受了这么致命的伤,还能在临死前杀了我。他们如果生活在雪山上,会比我们更适应吧。

  临死的眩晕中,丁柯想起他和族长的对话:“我们是人类,为什么要单独杀死一个夸父才能成年?”

  “我们的体格已经处于弱势了,”族长回答,“如果连最后的血性和宝贵的智慧都泯灭了,我们蛮族距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族长那时候还给他讲了一大堆振奋人心的历史,可惜他不感兴趣,那些玩意儿一听就是瞎编的。瀚州过去不属于华族,而是属于我们蛮族——这可能吗?过去夸父才是居住在雪山深处的,广大的平原都是我们蛮族的——这可能吗?我们蛮族曾经是九州最令人畏惧的势力,曾经杀得其他种族俯首称臣——这可能吗?用这些虚妄的传说让部落的孩子们去送死,真够可笑的。

  大概蛮族注定是要灭绝的吧,他想。可这与我无关了,我要死了。

  断了的脖子已经不疼了,身体开始感觉轻飘飘的,满舒服的。雪花覆盖在身上,一阵阵的温暖。倒在身边的巴雅的父亲在做着最后的抽搐,那是因为夸父形体巨大,毒性发作稍微慢点。

  也好,我们一起死吧,丁柯想,我们一起去见盘鞑天神。巴雅一定在那儿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