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我?杨平一怔。

  你要杀我哥哥,我当然要替他观察你,欧娴嫣然一笑,做刺客的人,怎么能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出手呢?

  杨平微微苦笑,发现自己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美丽而好客的女主人,其实是自己的敌人。他抬眼望望门外,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细微的雨滴。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去沧州了,我应该在哪里找到他?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自己说了蠢话,果然欧娴就说:如果能那么轻易被找到,他早就被杀死几十遍了。

  杨平再度苦笑:好,告辞了。谢谢你的女儿红。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谢谢那些女儿红,喝酒令他有些难受。后来他脚步轻飘飘的走在山路上,回头望去,远处的山坳里,枣树村一片灯火,却也认不出哪里是欧家了。

  山风夹杂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吹拂在他脸上,他才感觉舒服一点。脚下的路通往沧州,他将要去那里寻找欧纵,但他却愈发觉得眼前有一团混沌的迷雾。

  四、

  关于河间三凶,我们可以做一些小小的介绍:据说他们本来自称河间三雄,但是所有人都叫他们三凶,因此他们只能很不情愿的接受了这个称谓。最后河间三凶的老大皇甫端如是说:既然大家都叫我们三凶,为了对得起江湖朋友的厚爱,我们必须要做得更名副其实一点。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果然非常对得起这个响亮的称号,难怪会有人肯付钱请欧纵去对付他们。

  当然,河间三凶并不是什么帮会门派的首领——尽管手下也有些爪牙喽罗,所以并不在杨平的名单里。但既然欧纵将要动手,他就必须要时刻留心这三人的动向,以便查找出欧纵的行踪。

  沧州是座繁华的城市,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城市里都会有无数的闲人存在。他们可以告诉你这座城市的一切细节,一切隐私:官府的黑暗、武林的秘密、民间的谣传、卖豆腐老王隔壁李阿婆家床脚下埋藏的黄金,无所不知,无所不包。他们是开封这座城市的真实描述者,从他们身上,能够挖掘出所有埋藏在光鲜外表下的耸人听闻。

  现在杨平就坐在一个街边的茶铺里,用一点散碎银子从茶博士的嘴里套着话。很快他就得知,河间三凶的老大皇甫端和老三郑义,每隔三天就要到城里最知名的酒楼醉荷轩去用早膳。至于老二刘清风,茶博士一脸坏笑的说,不一定,得看他能不能起得了床。

  茶博士走了,杨平吹开浮在水面上的劣质茶梗,轻轻啜了一口。皇甫端、刘清风、郑义,杨平想,这年头的犯罪分子真会起名字。

  等到亲眼见到皇甫端和郑义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皇甫端相貌清癯,长须飘飘,俨然一位博学的儒士;郑义则是浓眉大眼,脸型端方。光凭相貌,谁也无法想象,这两人加上刘清风,曾经在一夜之间屠杀河北周家满门四十三口,也曾经把人的四肢斩断,痛苦三日三夜方死。

  杨平原本没有见过河间三凶,但周围食客畏惧的眼神和掌柜带着颤音的招呼声暴露了两人的身份。他漫不经心的对付着面前的水煎包,看着两人不紧不慢的走上楼。他们都没带随从,似乎是对自己的自卫能力信心十足。杨平注意到他们的脚步声极轻,落地却很沉稳,显然内力极深。他估计了一下,自己以一敌二,也许能略占上风,仅仅是也许。不过既然杀人者是欧纵,多半会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看来这单买卖不会太难。

  欧纵此刻会在何方?杨平禁不住开始猜测。或许,他也和自己一样,坐在这家酒楼里,不动声色的观察着。

  想到这里,杨平扭过头看了看四周,发现皇甫端和郑义选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坐下,那桌子附近的人已经避之不及的躲开了,只有较远的地方还疏疏落落的坐了几个人。杨平的目光一一扫过,见那些人几乎都是衣着华丽的富贵人家模样,一个个白白胖胖,双目无神,着实看不出谁有点高手的架势。

  河间二凶小酌几杯后,开始闲谈,杨平凝神细听,也不过是一些江湖传闻,或者“过两天把吉老四做掉”一类的话。他摇摇头,正准备付账离开,却听见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杨平心中一凛,转身望去,看见一个俊朗的男子正走上楼来,看来约摸三十余岁。此人也是内力颇深,但脚步略显虚浮,却不如河间二凶那样沉厚。

  老二,不在家里左拥右抱,跑过来看我们两个老家伙干什么?

  说话的是郑义,看来此人便是刘清风了。

  刘清风叹息着说: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如果不来,也许我就再也没有左拥右抱的机会了。我刚刚得到消息,穿云剑的欧纵来到了沧州,他是来对付我们的。

  欧纵?那个到现在已经出手四十三次,无一次失败的欧纵?

  四十四次,他还有一次免费服务,因为对方赖账不肯付他钱。

  那几天沧州城内最轰动的话题如下:刺客世家穿云剑的传人欧纵来到了沧州,要杀河间三凶;河间三凶凶不了多久啦,因为欧纵要杀他们;听说江湖上最有名的刺客欧纵要来杀河间三凶,这下子有热闹瞧啦;赶紧去快意坊下注啊,我压欧纵,你压谁?……古老的沧州城因为欧纵的到来而沸腾起来,仿佛是一锅五味杂陈的温柔老汤,突然被添上了一大捆柴火开始烧煮。人们兴奋异常人们奔走相告人们热切期待,仿佛河间三凶已经成了案板上待宰的三条鱼,随时等候着厨师来下刀。

  这一天傍晚,杨平再度在沧州的街头见到了皇甫端三兄弟,三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慢慢踏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神情颇为悠闲,似乎是在向人们展示:我们不怕什么刺客杀手。

  但杨平却借着街边店铺摇曳的灯火,从皇甫端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安。而刘清风的右手,始终都放在腰际,以便能随时拔出他的破风刀。

  是夜杨平躺在客栈的床上,看着如水的月光从窗外透入,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内心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对。穿云剑一派纵然在杀人时十分张扬,却也从来不会这样事先大肆声张,唯恐世人不知。后来他突然坐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好厉害!

  无疑,欧娴已经通知了你我的到来,或者说,根本就是你让她告诉我你的行踪的。你这样大张旗鼓,根本不是为了河间三凶。你从头至尾就没有将他们三兄弟放在眼里。你是为了向我示威,你是为了让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厉害,即便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刺杀,你也会成功的完成。

  你最终还是很介意我的存在的,欧纵。

  现在沧州已经彻底被欧纵撩拨起来了,好似一个急红了双眼的嫖客,迫不及待的要寻找快乐——但这时妓女却不知所踪。这个王八蛋欧纵,后来沧州城的人民义愤填膺,真他娘的会折磨人!

  最初的五天,河间三凶感觉自己就是三条令人垂涎欲滴的大肥鱼,在菜板上排列成一二三,人们用无限关注的眼光注视着他们,猜度着他们最后会被红烧还是清蒸还是醋溜。——你觉得欧纵会捡什么时候下手?——早晨,迎着初升的阳光,那作派多帅!——那为什么不是黄昏,残阳如血,多有诗意。——我觉得会在夜晚,而且就在城中的那条青石路上。——去,你还真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啊,你见过欧纵长什么样吗?

  但五天过去了,无论清晨还是黄昏还是夜晚,河间三凶一根寒毛都没有掉。于是他们的形象开始起了变化,似乎又成了三条被藏在冰块里的冻鱼,看厨师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拎出来下锅。——欧纵真是稳得住啊,这几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懂什么?人家金牌刺客讲究的是一击必杀,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出手!——那你觉得欧纵会等到什么时候?——等着最好的时机呗。比如他们三个睡觉的时候,比如刘清风……——嘿嘿!哈哈!

  这之后,漫长的半个月过去了,河间三凶每夜里轮流睡觉,恨不能长出三只耳朵,刘清风的七个小妾则终日在家里无聊的磕着瓜子。可是欧纵,这个杀千刀的欧纵,偏生在这半个月之间仍然毫无动静。人们开始沉不住气了。而河间三凶,已然变成了三条无人问津的臭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抛入垃圾堆。——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动手?他该不是怕了吧?——河间三凶也不是好惹的啊。——他到底来没来啊?是不是欧纵根本就没有来?

  是不是欧纵根本没来?这个猜测犹如蚂蚁一般,深深的啃啮着河间三凶的内心。有几次杨平近距离观察,发现皇甫端的脸型愈发的清瘦,眉目之间的疲惫之色浓得化不开。他敏锐的目光甚至看出,皇甫端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窝深陷,刘清风的潇洒飘逸之间也带上了挥之不去的倦怠。他们甚至派出手下在城里各处肆意的辱骂欧纵,试图将对手激出来,但欧纵却始终踪影不见。

  杨平几乎可以想象,他们是怎样的彻夜难眠,枕戈以待,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从不安的睡眠中醒来。杨平也可以想象,当他们仍旧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每日里在城内如常往来之时,内心会藏有怎样的惶恐不安。

  杨平也想到了自己。我是不是也中了欧纵的套子呢?河间三凶在死亡的威胁下苦苦挣扎,杨平自己却也在沧州城百无聊赖的等待。大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自己甚至连欧纵的一根头发也没有见到。倒是沧州城本已发黄的树叶开始一片片的跌落,提醒着人们深秋的来临。

  此时欧纵点燃的柴火已经逐渐熄灭,沸腾的汤锅渐渐止息。河间三凶走在街上,关注的目光已经明显比以往少了很多。毕竟一个再吸引眼球的事件,老是没有进展,也会让人觉得乏味的。所以这一天下午,杨平对河间三凶的注视显得那么的突兀,以至于刘清风突然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恶狠狠的盯着杨平。

  你在看什么?刘清风问。我好像见过你两三次了。

  什么也没看,杨平很平静的回答。他转过身,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心里明白河间三凶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惹莫名的是非。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刘清风。第二天上午,沧州城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燃烧到了沸点——刘清风终于被欧纵杀死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欧纵其实早就来了,他就像一头深藏在积雪之下的恶狼,用令人惊惧的耐心,等到了猎物松懈的那一刻。

  五、

  刘清风被杀的经过是这样的。那一天上午,三兄弟例行的在沧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出现,以便向那个连其存在性都没有得到证明的刺客示威。他们带着从灵魂深处涌起的疲倦,慢慢策马走在深秋凄冷的街道上。

  在路过大安当铺的时候,三兄弟意外的听到有人在讲他们的坏话。那是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背对着他们,正在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

  我们都被骗啦!伙计说,哪儿有什么刺客要来杀他们?我们空等了一个月,白高兴一场!我看啊,这根本就是一场玩笑。

  皇甫三兄弟也真够笨的,伙计接着说,看他们成天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狗屁德行,其实心里面吓得不行!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在刘府的相好、丫头如花告诉我,刘清风那老小子连房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气得大小老婆们没完没了的哭……伙计说完,放肆的大笑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前的听众突然一个个变得面无人色。随即,他很惊讶的看到这些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这才意识到不对。他颤抖着转过身来,正看到刘清风那张已经扭曲的英俊的脸。

  在足足忍受了一个月无声无形无色无嗅的折磨之后,刘清风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铁青着脸翻身下马,一步步的向着那小伙计逼过去。

  郑义扬起手,想要提醒刘清风不要节外生枝,但最终没有开口。皇甫端也没有出声,对于河间三凶而言,如此窝囊的一个月,实在是不能容忍的。所以,这件事直到他们临死之前还在后悔。

  你想要什么时候死去呢?刘清风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一天后?两天后?我觉得三天后比较好吧,我保证你不会少活一个时辰。

  小伙计想要往后退入当铺中去,后背却碰上了门板。原来当铺老板见势不妙,早已别上了门。

  可怜的伙计嘴里嘟哝了一声,似乎是在咒骂没有义气的当铺老板。刘清风却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伸手抓向他的左肩,打算先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看着刘清风伸过来的大手,那伙计慌慌张张的用左手去格挡,刘清风嘿的冷笑一声,指上用力,抓住了他的左手。

  人们都在等待着那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但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那伙计突然左手一翻,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随即右手探出,闪电般的点在了刘清风的膻中穴上。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皇甫端和郑义在那一瞬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两名老辣的江湖客毕竟还是在一刹那的震惊后迅速恢复过来——他们立即一左一右的向杀人者扑去。

  却听得砰的一声,大安当铺的门被杀人者用背撞开。他一闪身进了当铺,同时双手将刘清风的身体推向前方。

  但皇甫端和郑义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查看刘清风的死活,他们甚至没人伸手去接住同伴的身体,而是一起毫不迟疑的向着杀人者扑去。

  然而,毕竟靠着刘清风身体的阻挡,杀人者已经先一步消失在大安当铺中。当皇甫端和郑义也跨入后,刘清风才沉重的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不久以后,当铺内传出了一阵清脆的瓷器破裂的声音,那是没能追上敌人的河间二凶在发泄自己的怒火。

  当铺外,刘清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漂亮的脸庞沾满了灰尘。等到皇甫端走出来的时候,意料之中的发现他已经死去,但仍然保留着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于是沧州城的活力就这样再度被激发出来。茶馆酒馆里又坐满了人,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比秋日的黄叶还多,人们兴奋异常人们口沫四溅——欧纵杀死了刘清风!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平清楚,自己已经输了第一阵。他这些日子时刻注意着河间三凶的动向,却没有在他们的周围找出任何一个可疑的人。但没想到,欧纵就选择了所有人都开始麻痹的时候下手。而直到眼下,他甚至连欧纵的相貌如何都不清楚。

  至于欧纵所假扮的那个伙计,倒是确有其人,已经被大安当铺雇用了大半年了。后来皇甫端在他的住所找到他时,发现他被五花大绑的塞进了床底下,床上却摆放着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面具上压着一把精致的小剑,明白无误的闪动着挑衅的光芒。

  这又让杨平禁不住眉头一皱。假如欧纵长于易容之术,日后自己要杀他又是一件麻烦事。从欧纵刺杀刘清风的手段不难看出,此人的忍耐力非常人可及。假如他就是一味的不愿和自己交锋,自己将不得不花费无数的精力去寻找他,这寻找的过程,无疑会大大消磨自己的战力。

  那一天午后,突然起了大风,漫卷的黄叶拍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轻响。杨平坐在大堂里,喝着一杯又苦又酽的茶,打不定主意自己是否需要开始全天候紧盯河间二凶。他清楚,这个策略的实质就在于和欧纵较量耐心。他毫不怀疑欧纵也在这座城市里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踪迹,当然,或许他已经找到了。

  这个猜测在喝完了三杯茶之后变成了现实。客栈半掩的大门突然轰的一声倒下,伴随着纷飞的枯叶,皇甫端和郑义走了进来。

  果然是你!郑义指着杨平怒喝道,那一天我就见过你!

  皇甫端阴沉着脸,缓缓的说:欧纵,你的确有些手段,但要和我斗,还不够。

  杨平苦笑,明白自己也堕入了欧纵的圈套中。他站起身来,叹息着说:如果不是那小子出卖我,你们是绝对不可能找到我的。

  皇甫端取出一对判官笔,说:钱可以让你来杀我,也可以让人出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