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黄昏后。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惟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