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连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的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详,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的结了账,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的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波”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挟,已挟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波”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的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么?”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做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是谁在我鱼翅上撒了这么多盐,一定咸死了,快赔给我。”

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桌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

你无论怎么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采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