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而坚定的否则,且保持追究的权利。这份通告不宜长, 只是个申明,但事关重大,一伙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着去写。

苏惟喝了几口咖啡, 先打开电脑看了那份申明, 之后又上了各大网站,最后点开了阮成泽的微博。如她预料那般, 随着时间过去,事态愈发严重。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铁粉支持, 黑粉谩骂, 路人看戏,各类对骂帖子,投票帖子层出不穷。

热搜榜上的排名已远远甩开第二名, 只要是会上网的,基本上都知道了这则新闻。余下那些不会上网的年长者,也将会在不久后的电视里、报刊杂志上,以及邻里亲朋间的口口相述,了解到这件事。

就像谚语说的那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苏惟叹了口气,将笔记本电脑合上,问昊枫,“他早饭吃了没?”

“这么早过来就是来看我早饭吃没吃?”慵懒的嗓音自一侧传来,那位昨天至她离开前都未出现的事件主角此刻正裹着白色浴袍,靠在厨房门口喝牛奶。他似乎刚刚洗完澡,黑发还带着湿漉,见她看过去,他朝她笑了笑,语气却仍旧嘲讽,“你是不是也太闲了?”

昊枫哪里敢搭话,装没听见继续倒咖啡。

苏惟搁下杯子来到他面前,那静然的目色令他一阵不爽,“看什么看!”

“看起来你状态还不错。”她笑了笑,突然伸手捏住他下巴左右看了看,“睡眠充足了,气色和皮肤都变好了。”

在昊枫眼里,这一幕其实是有点滑稽的,阮成泽手里还捏着牛奶杯子,却被身高只及他下巴的女人像看商品般评头论足,且还发生在他新闻事件的第二天。

看着他的脸色,昊枫只想朝苏惟说一句——恭喜你,顺利惹怒他了!

她在对方打掉自己的手之前,旋身退开。

“昊枫!”苏惟重新捧起咖啡杯,缓缓道,“麻烦你打给商郁吧,就说我这边不需要等别人了,这几日就开始拍摄。详细情况,请他今天来我的工作室细谈。”

“你……确定?”现在这种情况,连昊枫都明白并非开始新工作的好时机。

苏惟再度回头看向神色莫测的阮成泽,回道,“我OK,主角状态也OK。所以,不必再等了。”

昊枫不知道那天商郁和苏惟是怎么谈的,总之那天后,拍摄计划提上日程。恰好这几天阮成泽原本就是假期,再加外界流言漫天,也不适合做其他通告,所以两天后一众人便在苏惟的工作室开始了拍摄。

苏惟是个极简主义者,别墅和她的公寓一样,家具摆设很少。别墅一层大片留空,只建了个岛式厨房和吧台。客厅里铺上了白色地毯,靠墙摆了面大型落地镜,连张沙发都没有。

一旁几个房间内,一排排的全是衣柜、饰品柜以及鞋柜,分男女装颜色以及不同年份季节和品牌悬挂摆放的整整齐齐。

摄影棚在别墅二层,这里被黑色玻璃移门隔成左右两间,每件摄影棚都各带更衣室和冲印相片的暗房。一行人抵达时,苏惟正在左侧摄影棚的长桌旁擦拭相机镜头,Elliot则在布置背景墙调试灯光做一些先期准备工作。

少了两个人,苏惟也不准备和不熟悉的人合作,他们的工作量自然增加了。再看商郁这边,除了昊枫以及两个跟了阮成泽一段时间的助理,也并没有多带几个人。

这场拍摄,相比阮成泽以前那些,人少的很是冷清。

“先去那边更衣室坐吧,里面有咖啡机,你们自己动手,我马上就来。”苏惟淡淡吩咐了句,又低头摆弄她的宝贝相机。

对此,昊枫在心里补充了句:相比以前,这次的拍摄待遇亦是下了不知多少个等级。商郁看起来无所谓,阮成泽倒也意外的没发作。

这几天,他的情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除了不必工作,以及没办法出现在公众场合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起初,昊枫还以为这是由于他强大的心理素质,对这次事情的态度与以为那些无异。可这几天,他才隐隐感觉到不妥来。

虽然他跟了他不过五六年,没有亲眼目睹过当年那一幕的发生,但在他通过商郁长达一年的观察认可后,他曾单独和他谈过这件事。

当时商郁告诉过他,在踏入娱乐圈之初就遭遇这种事,且还是被信任的人出卖,对他而言影响是非常大的。只是这种影响,他自己不肯承认。

那之后,昊枫一直以为这种影响是指他在对待圈内女艺人以及女性工作人员的态度方面。

可直到这次事件被曝出,往昔被各种谣言所曲解和诋毁,他才明白,那件事对他的影响远不止这些。

就像是类似于某种不易觉察的心理障碍,日常都很好,但当某个点被触及到的时候,便会出现问题。

而他的问题就在于,他完全不想谈论那件事——甚至在被爆出照片,全世界人都知道了之后,即便是商郁开口,他也始终只是回以浅笑。

这不是在媒体面前,他不需要特意去掩饰,暴跳如雷也好,情绪焦灼破口大骂也好,总得有个宣泄的途径。可仅仅只是笑,这样的态度,才更令人担心。

阮成泽他们几人被搁在更衣室整整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苏惟进来了。大概因为工作,她今天穿的很随意,一件宽松过膝的大T恤,搭配白色板鞋,纤细的手腕上缠了几圈黑色皮饰。

阮成泽靠在沙发一隅,撑着额角闭目养身,听见脚步声睁眼投去视线,冷淡的像看陌生人。

“OK,先造型。”苏惟朝后面进来的Elliot示意了下,他朝阮成泽笑笑,待他坐定化妆镜前之后,以最快速度帮他洗净了脸。

因为不是公众活动,他也没有上妆,净脸的速度格外快。

上完护肤水和乳液后,Elliot并没有给他化妆,而是开始打理他的头发,黑色的发丝被全数推起,露出线条漂亮却凌厉的眉宇,之后再做出不刻意的凌乱感。

Elliot看看镜中的男子,再次为他全素颜的颜值和气质所折服,随后表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

“就这样?”昊枫傻眼了,整个过程十分钟都不到,连妆都没上,开玩笑吧!?

这时,苏惟取了件很普通的白色休闲衬衣过来,示意他换上。

阮成泽的视线从她拎着的衬衣上移到她脸上,他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朝面前的女人挑挑眉,随后摊开双手。那动作的意思非常明显,是要她帮他换衣服。

这明显算是和她对上了。昊枫无声用手肘撞了下Elliot,后者回给他一个放心的笑容后便出去了。

苏惟把衬衣朝椅背上一挂,上前帮他脱衣服。他今天穿了件黑T恤,外面搭配灰色连帽马甲,衣服尚算好脱,只是他太高了点,加上他本人也不太配合,帮他脱T恤的时候衣服卡在手臂上怎么也除不掉。

昊枫想去帮忙,却被一旁的商郁以眼神制止。

什么情况?昊枫愕然,今天怎么连商郁都是怪怪的?他正寻思着,却看见商郁将那两个助理差了出去,之后又朝他打个手势,示意他也跟他一起出去。

苏惟还在和那件T恤缠斗时,更衣室里的人都已经悄悄退了。

她见人都走了,面前的家伙又是一副面无表情俯视她的死样子,便不客气的将人朝椅子上一推,身高的差距没了,她一把就拽下他的衣服,随手丢开。

椅子上的男子只穿了条磨破了的牛仔裤,露出的上半身肌肤光洁如玉,腹肌紧致,线条优雅而强悍,她看了看他腰间的饰品皮带,便又伸手去解。

女人的手指在他腰间的皮带上来来回回的摸索寻找搭扣,他原本毫无缝隙的表情也渐渐裂了道口子。

他终于没忍住,一把拽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你以前就是这样给别人换衣服的?”

以有那三个男人在她哪里需要做这些,再说她拍照的那些人谁身边不跟着几个助理,不过现在她可不想和他解释。

于是她看着他有些铁青的脸色,浅笑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语调低柔,“乖,安静点,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模特提问。”

“你——”

他话才出口,她已经倾身靠过去,女人幽淡的气息沁入鼻端,随着她脸颊的靠近,他的话语霎时止住,一时间,他视线里似乎只看得见那张柔软的菱唇。

然而很快,她便拉出了被夹在椅背和他之间的衬衣,朝他道,“自己把皮带取了,还需要我帮你穿衣服么?”

“走开!”他狠狠拽过衬衣,自己起身穿上。

摄影棚内,等待阮成泽背景是一张黑色的床垫。

苏惟自一旁取了自己的相机,又拿过工作用的黑框眼镜戴上,一边调光一边朝他道,“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去掉一切外界加注在你身上的东西,我需要看到原本的你。别人怎么给你拍的我不管,我这里向来没有一次就完成工作的习惯。至于最终成片会是什么造型我现在还不知道,或许就是今天这个返璞归真的,也或许会是之后完全颠覆的造型。”

这么多年来,苏惟是第一个敢这么和他放话的摄影师,昊枫发现,阮成泽的忍耐力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听了这话也不过是拧眉瞪人罢了。

拍摄终于正式开始。

Elliot给苏惟送来木质高脚圆椅,她坐上之后,居高临下的俯拍下方躺在黑色床垫上的人。

拍摄时尚大片,艺人和模特最大的区别是,艺人的照片着重点是人本身,而模特则是为了凸显衣饰的工具。侧重点不同,对镜头之下人物的要求也会不同。

颜值一般的艺人大多数需要借助很多辅助拍摄的造型、妆容以及衣饰背景,而像阮成泽这类五官原本就像艺术品一样的艺人,其实怎么拍都是可以的。

只是看不同时期,需要什么样的造型配合宣传罢了。

所以,这许多年,他拍过无数硬照,却从没在拍摄方面遇到任何挑剔。很多摄影师都以与他合作为荣,例如均榭。

不过很快,阮成泽即将遭遇他人生里第一次来自于摄影师的质疑。

“我的确不要你刻意做什么表情,但你冷着这张脸是想表达什么?你正在被逼#上&床?”

“……”

“衬衣扣子解开两个!上下都要,中间留两个就行。”

“……”

“还是算了,把扣子扣起来吧,这表情再加上这锁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你正在被镜头#强%暴。”

“……”

……

一旁,昊枫和两个助理早已风中凌乱了。

他们连感叹都发不出声音。

姐姐,你确定你不是在玩他来着?

十分钟后,异常不满意的苏惟跳下椅子,直接骑跨到他身上,开始拍摄特写。一连串快门声后,她挪开相机,伸手去捏他的脸,随后细细分辨左右脸的细微差别。

她的呼吸很近,金棕色卷发自她肩头垂下,落在他额前,带来让人无法忍受的□□。

忍了大半个小时的艺人终于迸发出了怒意,“你以前都是这样给别人拍照的?!”

“这样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意?”苏惟半直起身子,仍分腿跪在他身上,挑眉看着他,“在你不满意之前,我建议你还是反省一下自己的配合度,真以为单靠这张脸就能天下无敌了?”

“苏惟你够了!”他怒斥了声,某些积压的情绪终是爆发了,“看到我这样任你摆布的样子很开心是不是?没错,有些事我的确无能为力,但是这并不代表就你就能否认掉我一切的努力!我入这行十一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靠我这张脸!你愿意相信那些照片就去相信,我不在乎你的看法!外面所有人的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为任何人而活!从不!”

他竖起身子推开她,起身大步朝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的门被重重关上,片刻沉寂后,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商郁微微皱眉,有些不放心的问Elliot,“确定没有玻璃器皿?”

“放心,杯子都是塑料的,衣架之类的无所谓,咖啡机他也搬不动,其他易碎物品我早就清理了——除非他拿起椅子砸化妆镜,不过应该还不会到这种地步!”

果然,不多时,更衣室内再度安静下来,苏惟等了一会,脚步无声的来到更衣室门口,扭动门把走了进去。

门内,他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里面没有开灯,只余化妆镜上的灯还亮着半圈,柔光浅淡,他的脸颊陷在光影之间,带着爆发后的寂静和落寞。

自认识他以来,她从没看见他有这样的表情。

阮成泽从来都是盛气凌人的,年轻、任性而张扬,活的恣意。以前那些绯%闻再多,即便偶尔被媒体诟病,他也从没上心。因为他很清楚,那些只是炒作,为了曝光率,恰到好处的绯闻只是一场演在他生活之外的戏。

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伤了。

那些不明真相的大众和媒体,只因为几张他被陷害的照片,就肆意评价他的人生,活生生撕开他结疤的伤口,把他的隐痛当成是话题和消遣,义正言辞的批判。就好像,那些他们根本从没看到过的事真的在他们眼前发生过。

他在这行够久,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照片所带来的后果——他真的会百口莫辩。那么努力走到今天,几张照片就全盘否定了。

即便时间过去,人们不再对这个话题有兴趣,这个污点也会永远留在他的演绎生涯里,有色标签一旦贴上,再难摘除。人们,永远只会关心镜头之中的他,不管呈现出的他是否真实。

而对于镜头之外的那些真相,没人看得到。毕竟大众和他不生活在一起,不在同一个圈子,也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是什么。

人们总是只相信他们愿意去相信的东西。

他正是对这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太过清楚,所以才会在突然间觉得一切都没意义,哪怕对着身边人也拒绝沟通。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状态,她感觉到了,商郁也感觉到了。

所以那天在工作室的谈话格外顺畅,两人的目的一样,只是想让他有个宣泄的途径。恰好,苏惟在“如何惹怒他”这一方面尤为擅长,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她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还在生气?在你心里,到底对我是恩萨这件事生气多一些,还是对刚才我对你做的事生气多一些?”

他没有理会她,她也并不在意,只是继续缓缓道,“想不想知道十六岁那年后,我都去过哪些地方?”

他一言不发的叠着手臂,依然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她也并非要他给回应,于是便独自慢慢朝下说。

“在成为恩萨之前,曾有段时间我非常迷茫。你知道的,我之所以会做模特是因为原诩。当这个目标失去之后,我完全不知道我之后的人生应该怎么去过。我退了在巴黎的公寓,带上所有积蓄,没有通知任何人,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

十六岁的叛逆少女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卸下沉重的华丽,回归最简单的平凡。

现在再回想,那真的是很盲目的决定。

可那时没有人告诉她对错,她不知道人生的方向在哪里,想看看在旅程中是否会找到。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打我,我真的只是纯粹忘记上来放章节了。。。

☆、Chapter 64

『成神之路』

“起初两个月, 我游走在法国以及法国周边, 时常独自坐在路边餐厅休息吃饭,看街上来往的人群。人们总是很忙碌, 匆匆来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可以忙碌的事情,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去过那样的人生。和别人一样, 或是和别人不同,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在孤儿院长大的好处么?”

苏惟浅浅笑了笑, 眸底深处有寂寞的光影渐渐攀升,“那就是你得更早学会用成人的方式思考。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既然自己还没想到怎么去过自己的人生, 那不如走的更远一点吧。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去那些从未见过的陌生城市,去多看不同人的生活, 或许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我的第一站是土耳其,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亚洲的土地——尽管这里只有一半属于亚洲,但也让我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广阔, 很多东西都不一样,历史文化造就了不同的人文风情, 我在那里买了属于我的第一台相机, 开始记录这个世界。

一开始, 的确只能说是记录。我忠实的拍摄下每一个真实的画面,人物、风景、建筑、天空……我把自己所看到的所有喜欢的画面记录并累积下来。之后,我又去了希腊、埃及、斯里兰卡、新加坡……再之后是澳洲和美国。

我把曾经想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我开始爱上了我镜头里的世界。我曾经试过独自一人夜宿在阿拉斯加的冰原上,只为拍下最美的星空,那个冬天,我学会了像个男人那样喝烈酒取暖;因为想独自租船出海去拍摄鲸鱼,我特意去学潜水和游泳;也试过在沙漠里迷路,两天两夜没有水喝;在开罗被偷走钱包和护照的时候,也试过坐在街角放声痛哭……然后,我在那里认识了恩萨。”

当她口中出现这个名字的时候,阮成泽的身体震了一下,随后诧异的朝她看来。

苏惟朝他笑了笑,继续道,“没错,就是那个教了我一些东西的美国退役军人,或者说是老兵。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当时我坐着痛哭的地方,就是他家的门口。他后来跟我说,就像是看见了他以前在堪萨斯养过的一只小猫。

他带我去了当地的警察局,登记了信息,幸亏有他,我才没有流落街头。那时我真正感觉到孤身一人的意义,当你在异国街头陷入绝境,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求助的人,在远方,没有等待你回去的家人和朋友,无论你在做什么,无论你开心或是悲伤,都没有人可以和你分享。哪怕有一天,你因为某些原因死亡,这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会对你的离去而感到难过……

那次后,我便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东西,一些可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有价值的东西。所以,我开始参加各种摄影比赛,也因此我开始有目的性的去看这个世界。也是从那时起,我的摄影作品有了自己的风格,不再只是单纯的记录,偶尔也会带入创造。

恩萨在那之后和我成了朋友,他是个很有趣的老男人,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一次开罗,他给我讲述各种部队生活,他上过战场,夺走过别人的性命,也受过伤,最后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于是选择了退役。

他没有结婚没有儿女,他的积蓄没法让他在美国很好生活,所以他来了埃及。他喜欢这个城市,这里物价低,房子也便宜。我给他寄过很多照片和礼物,他统统都留着,我在开罗的时候,他最喜欢就是带着我去街口的小酒馆喝酒,遇见熟人就说我是他的女儿,失散多年,现在终于找到了……我曾经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在我累的时候给我讲他的战争故事——可是后来……”

她停了下来,静淡的语调有些凝滞,阮成泽看着她,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沙发上的女人似乎陷入了某个不好的回忆里,怔了许久才又继续往下来说,“那次去开罗看他时,他正在准备去塞拉利昂。那是当地组织的一次救助行动,他不是第一次参加,之前也去过非洲不少穷困地区——他有当兵的经验,会用枪,救助队需要他这样的人。恰好那次我也在,所以我便提出想和他一起去。我拍了太多这个世界的美丽,我想去看看不一样的东西。

他一开始不同意,毕竟那里连年战争,又到处是疾病和难民。可我坚持,于是他便带着我一起去了。我注射了黄热病疫苗,带上了黄卡片以及治疗疟疾的药物登上飞机。

我们去了塞拉利昂东南部的柯努地区,那里有很多难民,虽然战争已经过去了数年,但多年内战,使得那里变成了废墟,民众穷困潦倒,每天都靠救济过日子。救助队的任务是帮助难民里的孩子注射疟疾疫苗,以及分发食物。从弗里敦下飞机后,在去宿营地的路上,入目所见,皆是荒凉,我们换了很多种交通工具才去到柯努,该怎么形容我那时的感受呢?”

她停了下来,像是在思考一个更加贴切的形容词,“就像是去到了一个不属于地球上的国家,到处都是难民,到处都是垃圾,到处都是饥饿生病的孩子,甚至随处可见尸体。很难相像,在如今这样的和平时代,居然还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战争让这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很多孩子变成童军,拿枪杀人,无数妇女遭遇□□,而更多人,则在战争中因虐杀失去了家人或者是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在那里待了几天,大家每一天都很忙碌,可是这期间又有几个孩子因病死去。我们又去了其他地区,我拍了无数照片,我根本无法停止……

那之后的一年多,我开始来往于非洲各国。每一次,恩萨都陪着我,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出事,无论去到哪个国家,他身上总是带着枪。也幸亏有他,我每次都能平安离开。直到我二十岁那年的春天,我们去了索马里。这次不光是为了救助,更是为了拍摄一些照片。

反政府武装攻击首都摩加迪沙的时候,我们就在附近,虽然没有在战火的中心,但在撤离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我们的车子爆胎,在紧急逃上另一辆车的时候,发生了枪击,当时我已被恩萨推上前面那辆卡车的车厢——其实他原本跑在前面,他可以先跳上去,但是他没有。我记得我手里拿着相机,第一声枪声响起时我下意识就开始拍照。恩萨跳上卡车之后,也开枪了,子弹声震耳欲聋,车子开始晃动着前进,等我回神的时候,发现恩萨已经倒在那里……”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年春天,因为她,恩萨死在了索马里简陋的医院里。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一直握着她的手,让她回去。

不是回开罗,不是回任何一个去过的美丽城市。他让她回到原本来的地方,不管她因为什么离开,用这种近乎流浪的方式放逐自己,都该结束了。

她这样的年龄,应该在漂亮的学校里读书,享受青春的恣意与美好。

“我把恩萨的遗体送回了美国堪萨斯安葬,那里是他的故乡,他并不是不想回去。我在美国停留了数天,递送了之前在索马里的照片,其中一张获得了那年的普利策奖。

照片的内容就是当时我们换车遭遇枪击的那一刻,恩萨也在照片里,一手攀着卡车,一手紧握着枪,表情痛苦,眼神执着,远处是城市的废墟,硝烟弥漫,然而摩加迪沙的天空却依然蔚蓝如洗,一半是纯净,一半是罪恶……其实当时,他已经背部中枪,而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没有去领奖,留下地址让他们把证书和奖杯寄去开罗。”

身旁女人近乎淡漠的讲述着一切,仿佛那些伤痛不过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境,“后来,我回了法国,以一个摄影师的身份,在马赛租了房子住下。也就是在那年我看到了原诩出事的消息,当时距离他出事已经过去两年。我仿佛突然从另一个世界被强拖了回来,很不适应,但我知道我得努力。我已经失去一个亲人,我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那一年,我一边复读准备考大学一边学习时尚摄影。我找到了一开始将我带去巴黎的那位设计师,他当时已经是范惠尔女装的主设计师,多的是名模以及造型师想和他合作,然后他推荐了我。几个月后,恩萨横空出世了。那之后的四年,我把恩萨变成了摄影之神。”

缓缓的,她结束了这所有一切的讲述。

这不是一个教育故事,她也从未想过要通过这些事让阮成泽明白到什么。

她只是想告诉他那些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这世界有多大?

——当你曾无数次目睹疾病灾荒战争生离死别,你也会和我一样,无论遇到的事情有多糟糕,无论现实里阻拦你的困境有多顽固,仍旧能以一颗平常心看世界。

——至少远离饥饿,至少四肢健全,至少家园美好,至少生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