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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裸.体,拉上了窗帘内层的白纱。

他走进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墙上。显影纸,相机纸,胶卷,显影水,油墨,数码冲印机,电脑……齐全得像在照相馆。

程迦声音在外边:“抽屉里。”

彭野拉开抽屉,看见了画。密密麻麻的点,杂乱无章的线条,深浅不一的斑块,阴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边她正在画的那副。

他一张张看完,以为还有,拉开下边的抽屉,结果看见了自己。一摞a3纸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张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风坡上,风马旗,玛尼堆,他望着蓝色的天空。

高原风情,一行小字:

“彭野,保护站三队队长,个性脾气都很硬的男人,但心里很软,他说追捕盗猎者的目的不是为了把他们关起来,而是让他们不再做。他不喜欢吃土豆,喜欢红烧牛尾。他喜欢画地图,喜欢看星空,他还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来……”.

彭野此刻心是软的。他又看到一张:黄昏时分,荒凉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绵延远方,烧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烬,他站在灰堆边。暮霭沉沉,西天只剩最后一丝红光。

这张下边只有一句:“最后一个男人。”

**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语气平定:“程迦。”

“嗯?”她回头看他一眼,画笔上粘着明黄色的颜料,又继续画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说。”

程迦又回头了,看他半刻,见他是严肃的。

“说吧。”她放下画笔。

彭野眼神笃定,朝她走去。门铃响了,彭野脚步一顿,回卧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开门,竟是程母,程迦有几秒没说话,

“……妈。”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问,走进来。

程迦没答,母女俩交流甚少,但母亲的嗅觉着实可怕。

正说着,彭野从程迦卧室出来,程母一见,脸色就变了。彭野神色也不对。

程迦关上门,说:“妈,这是……”

“彭先生。”程母说。

彭野终究颔了颔首。

程母说:“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

彭野:“好。”

程迦警惕起来:“你们怎么……”

“你别管。”程母走去书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复杂的眼神,他什么也没说,跟着去了书房。

**

程母立在窗边,声音不大:“你厉害。”

彭野平定看她。

“她上一次主动跟我打电话,是要户口本和江凯结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动。

“彭野,”程母压抑着音量,“她不认得你,你不认得她吗?!”

“我无能为力。”这是彭野最真实的感受。当年的错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发展他也无法控制,“我道歉。”

“道歉的话我听过很多遍,没有任何价值。你弟弟现在过得风风光光!——我不会告诉迦迦,你自己从她身边消失。”

“对不住,”彭野说,“我不会放手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耻!”

这声把外边的程迦引进来。门推开,谈话戛然而止,

程迦冷脸看着两人,走过去,最终,却不经意拦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细小一圈,却是保护的姿势。她这维护的背影给彭野心里插了一刀。

程迦看着母亲:“怎么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惊,“我和她讲!”

程母不给他机会:“他家的人害死了你爸爸。”

骤然的死寂将三人裹挟。

程迦抿紧嘴唇。良久了,

“程迦……”彭野的声音在程迦背后,很低,很冷静,却带了一丝旁人不可察觉的轻颤。

程迦说:“妈,你先回去。”

程母登时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终究离开。

程迦没看彭野,走去书桌边拿了根烟点燃。她转身,靠着桌子,看他。

彭野也看着她。

过去,那场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软肋;现如今,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击溃。

程迦呼出一口烟了,说:“你忙,这种必要的事都忘了讲。……也不迟,说说吧。”

这话里给的希望太明显,以至他并不能相信。

程迦一支烟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讲完。

他没管好弟弟,带他嗑药,纵容他深夜飙车,闯红灯晃了辆车,对方冲进对面车道,撞到程迦父亲的车。

程迦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抱着相机坐在红色吉普车顶,十六问你是谁,你说你是程迦,摄影师程迦。”

难怪起初他一直排斥她。

程迦表情无虞,抽着最后一口烟,没说话。

“程迦,”彭野动了动嘴唇,“如果你需要时间冷静,我可以先走。”

话这么说,心却跟挖出来扔雪地里滚了一遭似的。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儿?”

彭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睡完就走人,什么德行。”程迦把烟摁进烟灰缸了,往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头,眼瞳清浅,很是寻常:“你不是说过么,过去不用交代了,交代未来就行。”

彭野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朝她走一步,却又停下。

程迦看出他的手足无措,问:“怎么?”

“你不怪罪我?”

“有没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宽不宽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说,“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间眼眶微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话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被小女人风淡云轻一句话弄得鼻酸。扔雪地上的心被捡回来搁温水里泡着,要融了。

程迦并不习惯处理此刻的他,也留他空间,淡淡说:“我继续画画去了。”

她走了,他转头望窗外,遮着眼睫上的湿雾,摇着头笑了。

十二年,压在心头的负与罪;在这一刻,他被这个女人救赎。

背负着罪,再一路向善。这就是人生啊。

程迦这女人啊,哪哪儿都好,他很确定;

他爱了她,他也很确定。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彭野,保护站三队队长,个性脾气都很硬的男人,但是心里很软,他说追捕盗猎者的目的不是为了把他们关起来,而是让他们不再做。他喜欢画地图,喜欢看星空,还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来。”

这段话来自读者“笑千千”。61

☆、第62章 chapter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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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开始,她要学做一个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脚凳上,拿笔刷沾一层橘红画上画布。半路,她想了想,母亲在她让她离开的瞬间,应该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流理台边拿起手机,打出一行短信发给母亲。

“妈妈,我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发完走向凳子和画架,脚步一停,又返回去拿手机。末了,打三个字过去:“我爱他。”

发送完毕。

她一动不动,紧握着手机。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终于又发一条:“也爱你。”

很久之后,程母回复说:“明晚回家吃饭。”

当年酒驾的直接肇事者早已服刑并出狱,她和母亲却永无解脱之日。

十二年来,她和她总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没有任性地坚持去吃冰淇淋,车祸就不会发生。而如今,到了两人一起放下执念的时候。

**

下午吃过饭,程迦送彭野去机场。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热。

程迦站在大厅里思索着什么,等他换了登机牌回来,她忽然问:“那个人是你?”

彭野一开始没明白:“什么?”

程迦望住他,语气微紧:“那天和我说话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几秒明白了,也赶紧道:“是。”

“把我从车里抱出来的也是你?”

“是。”

“当时,你说你是一个朋友。”

“你都记得?”

“都记得。”她松缓下去,道,“我以为是徐卿。”

“……”

原来之前一切的情与怨,不过是一场场误会。因缘轮回,她的红线,终究是重回他手里。

**

从上海回西宁的飞机上,彭野很平静地睡着了。落地后,他给程迦发条短信说到了。过一会儿,兜里手机滴滴震,他知道她会回复一个字:“好。”

但意外的是这次有三个字。

他想着她那没什么起伏又带着点儿凉意的声音:

“那就好。”

彭野停在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手指轻点着摁键,缓缓笑了。

**

彭野途径格尔木,去了趟医院。

安安在车祸中受了重伤,截掉半条腿,人昏迷好些天才醒,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一段时间后才又转去普通病房。

医生正给安安做日常检查。已经入秋了,时近傍晚,有点儿冷。

安安看到彭野,没给好脸色。

医生和护士离开,彭野把水果放柜子上,寻常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安安板着脸没吭声。

彭野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眼神笔直盯着她。

安安挨不住,嘴唇动了动:“好多了。”

“他们告诉你你哥的真实身份了。”彭野说,语气里没有内疚,怜悯,也没有藐视。

“半个月前。”安安已经消化了一切,人很平静,说,“他违了法,该被抓。但……你之前找我说看肖玲,其实想套我的话?”

彭野承认:“是。”

安安哼出一声:“我有银行卡的事也是你告诉警察,让他们冻了。”

彭野也不否认:“嗯。”

“那你现在还来干什么?”安安揪紧被单,含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来给你道个歉。”

安安别着头,下巴紧缩。

彭野望一眼床单,左腿齐膝盖下,空了一截。他说:“我对不住你。但如果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安安不吭声。

彭野站起身,手落进兜里,说:“好好休息,我走了。”

安安又扭回头来:“你一定要抓到他么?”

彭野:“是。”

安安声音轻颤:“你冻了他的钱,害他被通缉,他召集旧部,得继续做这个。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怪罪你,绝不会放过你。”

彭野拔脚往前走:“我也不会放过他。”

安安急声追问:“你会杀他么?”

彭野说:“我干这个不是为了杀谁。”

安安说:“他也不是为了杀谁啊!”

“可他杀了。”

安安无言以对。

彭野拉开病房的门,安安喊他:“彭野大哥……”

彭野停住。

“谢谢你那天停下来救我。医生说再迟一会儿我就没命了。”

彭野关上门走了。

**

接下来一二十天,两人忙于工作,没有见面,连电话短信都少得可怜。

无人区这边,黑狐已重召万哥等人投入老本行,盗猎,向其他团伙贩卖枪支弹药,帮他们卖羊皮,收差价。

巡查队和往常一样,进了无人区巡查就没半点松懈放松的时候,打电话闲聊绝不可能。

彭野偶尔想给程迦发几条短信,还得看信号好不好。多数时候都是隔绝的。

除了日常工作,彭野还随时盯着黑狐的动向,最近又追回到了风南镇。

而程迦则策划着把照片展推向更多的城市,同时还计划着去趟非洲拍片。两人在忙碌的间隙偶尔说一句话,发一条短信,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好些天后,程迦才意识到,她早就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保持精神清醒,她过得平静而平和。甚至在方妍给她断了药物后,她仍然不觉情绪低迷。

国庆过后,程迦接到一个在知名报社工作的朋友的电话,他们要派一个记者跟踪采访保护站巡查队,问程迦有没有兴趣参与同行,给他们拍摄新闻图片。

程迦询问后,发现记者的行程与她现有的工作不冲突,同意了。

随后,她收到报社记者薛非发来的自我介绍和行程单。为期二十天,出发日期在三天后。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别,与彭野有二十来天没见面了,而上一条短信和电话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无芥蒂,拿起手机准备给彭野打电话,可这时,彭野的电话进来了。

这奇异的心灵感应。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这头安静,他那头像在集市。

彭野没立即说话,手捂着听筒,十六他们在一旁逗笑,彭野一声轻斥:“滚滚滚。”

程迦:“……”

彭野走到一边,远离噪音了,说:“喂?”

程迦在吧台边倒水,问:“你们在哪儿呢?”

彭野说:“风南镇。”

程迦顿了顿,不由就轻轻哼笑一声。

他自然明了这笑意,声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经摸回去了?”

程迦过了这茬儿,问:“怎么跑那儿去了?”

“顺道过来看看。”

正说着,程迦听到那头阿槐的声音:“你们进来呀。”

程迦抱着手走到落地窗边,有意无意问:“顺道去看四哥么?”

彭野头皮发麻:“……”

程迦凉笑一声了,说正事儿:“有个记者要去跟踪采访,你知道这事儿?”

“嗯。三天后。”

“他让我和他一起来。”

“你来么?”

“嗯。”

“三天后?”

程迦想了想,却说:“现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这边降温挺快。”

**

当天夜里,从拉萨到风南镇的客车慢慢驶进客运站时,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个月不见,人似乎黑了点儿。

他也一眼看见了她,跟着车往前走。

程迦坐的靠后,前边乘客一窝蜂往下挤,她拖着箱子背着包,慢慢在后边挪,下车时看见彭野等候在门边,正仰望着她。

前边人下去,他走上车给她提箱子,她跟他身后下了车,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来,挂在自己肩上,短暂地握一下她的手,问:“冷么?”

程迦说:“不冷。”

他又问:“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