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公主行宫,于傍晚时分来到府门前,下马时却见门外石狮子旁候着一队人。为首那人黑面黑须,有些面熟,腰身扎紧、裤腿绑紧,一副练家子模样,快步上前来,躬身低声道:“小的乃是英王世子身边的护卫。得知郎君来襄阳,王府中世子妃担忧,命小的带一队人前来,保护郎君安全,供郎君驱使。”
柳原真本就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又听他这么说,便觉好似的确在英王府中见过他,听说是姑母派了这队人来,忙扶那为首的护卫起身,口中道:“不敢劳动世子身边的护卫大人,敢问大人怎么称呼?”
那人通了姓名,原来是英王府中的老人了,姓张单名一个忠字,自英王来南阳,便一直在府中做事。
柳原真不疑有他,忙请这一行人入内,对那张忠笑道:“连累姑母牵挂,我这里其实无事,殿下召我乃是有意要我出仕为官。”他略有些自责,又道:“姑母还在孕中,正是紧要之时,莫要为了我的事情伤了身体。我这便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到姑母手中,也好叫她安心。”便命下人取来笔墨,要报平安。
张忠在旁道:“小的手下的人腿脚利落、骑马又快,便交给他们去送信便是。”
柳原真还有些客气,笑道:“大人们一路赶来辛苦,哪里好再劳动他们跑一趟?左右我也是要写信给家中祖母、母亲保平安的,两处信都是送回南阳郡,只让家仆去便是了。”
张忠却坚持道:“柳郎君有所不知,近来因王爷寿诞将至,人来人往,门上管得愈发严了。贵府家仆未必好进王府的门,再者小的手下这些人快些,叫世子妃早一日见了信,也就早一日放心。”
柳原真虽然想着,就算再怎么严查,他府中的家仆何至于进不了王府的大门?但既然张忠坚持,给这些训练有素的护卫送信,能快一些送到也是好的。他想到此处,便笑道:“如此,便劳烦张大人手底下的兄弟了。”
于是柳原真命府中家仆准备,是夜请张忠等一行人在府中上等的客房中宿下。张忠却也没有闲着,因身负保护主任安全的重大责任,第一夜便与柳府中的护院交流,了解府中布置与巡防。柳府这处的上下人等,都觉英王府来的护卫尽心。
而另一边见过柳原真之后,穆明珠总算是结束了一日繁忙的见人日程,独自快速用过晚膳后,便回书房处理了来往书信,直到深夜才回到内室歇息。
齐云已经在房中等候了。
与他一同等候的,还有这几日来不间断的玫瑰牛乳。
不知齐云从哪里打听来的办法,说是玫瑰与牛乳同煮,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穆明珠以前对这些花茶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因是齐云的一片心意,况且玫瑰的甜香掺杂在牛乳的醇香中,的确令人忘忧,便也就每夜睡前饮一盏。不知究竟是这玫瑰牛乳起了作用,还是少年每夜的抚触轻拍更关键,总之穆明珠最近睡得都很好。那日因遭逢刺杀受惊,耳后冒出来的红疙瘩也渐渐消下去了,现下只余绿豆粒大的一点,藏在她耳根处,触碰时也不那么疼了。果真如薛昭所说,心神安稳,过几日便自己消下去了。
“怎么样了?”穆明珠坐下来第一句便如此问道。
她伸手取了盛着玫瑰牛乳的青瓷碗,送到口边缓缓饮了一口,立时牛乳的温热与玫瑰的甜香顺着她的口腔,一路往腹中滑下去,舒服极了。
齐云清楚她问的是什么,便先把正经事仔细道来。
原来那日邓玦的亲兵去渔船上取了一支半旧的鱼竿下来,齐云便让手下人仔细盯着,怀疑会有人来交接。可是谁都没想到,过了半日,那渔船竟然断了系带,自行往下游飘走了。齐云的人乔装做渔夫,潜到水中,隐蔽游到那原本拴着渔船的位置,却见原本系着渔船的绳索,是给人为斩断了大半,只剩最后一丝相连。如此在江水的冲击下,过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断了系绳。
那邓玦的亲兵出现,拿鱼竿是假的,故意放走渔船才是真的。
这必然是传递信息了。
而这传递信息的法子的确太妙了。
若是寻常手段,在渔船上以文书或信物传递,总会留下痕迹。一旦邓玦这边送东西的人给盯上了,那么不久之后登船取东西的人便立时会曝光。
而割断系绳,让渔船飘走,那么接收信号的人可能是沿着河堤走过的每一个人,可能是下游两岸的每一个人……
若要追查,从何查起?
齐云沉声道:“似这等放走一整艘船的办法,作为传递消息之用,必然是很要紧的状况。”
总不能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消息,也放一艘船去传信。
对于邓玦这边来说,一定是发生了值得他放出这个大信号,给提前约定好的盟友或背后之人报信的事情。
而最近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穆明珠**,而邓玦挺身相救、如今还在行宫中养伤。
穆明珠原本对于从渔船上追索出邓玦幕后之人,便没抱什么希望,听了这消息自然也就不如何失望,托着瓷碗,只是小口啜饮着温热香甜的饮品,虽然脑海中在思考着齐云的话,脸上却因为舒服有一种发懵的表情。
齐云望着她发懵的小表情,无声一笑,忍住喜爱之情,回过神来,又继续道:“再有一则不寻常之处,乃是常年往邓都督府中收杂物废纸的货商,从来没有见过邓都督本人用过的纸张。臣乔装做买家,往那货商家中探过,那人家中还积着邓都督府中半年前所出的杂物废纸,废纸中没有一张是邓都督用过的。”他解释道:“常有货商往高官大户人家去收杂物废纸……”
“我知道。”穆明珠轻声打断了他的解释。
如果是从前的她,自然不清楚百姓生活中的这些小行当。但因有做幽灵的那三年,她也算是看过了世间三百六十行。杂物暂且不论,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纸张,但是好的纸仍旧是不可多得的。市面上通行的纸张都是中下等的,若要平整光洁又白皙的纸,还得从官宦人家或世家大族中来。大族之中,纸的花样也多。外面的人若是想用这样的好纸,便要靠倒卖纸张的货郎。虽说是货郎,但其实很有一批是跟里面做事的仆从有关联的。不用说是邓玦府中,就是皇宫外面,能收走这些杂物纸品的,都是跟宫中掌管内务的官员沾亲带故的。
皇帝的笔墨不能外流,但也架不住利益驱使。就譬如她那三哥周眈,写废了的书法,外面都能卖到百两银子——端看侍奉的下人能不能把主人的墨宝弄到手。而若是规矩严格的人家,仆从不敢卖主人的墨宝,却可以把那写废了的纸张,裁了边角去卖。主人家有主人家发财的办法,底下的仆从却也有他们赚油水的路子。这等高官贵胄所用的好纸,哪怕是裁剪过只留下未写字的部分,也能在市面上卖个好价钱。
像邓玦这样的都督府邸中,却没有一张跟邓玦相关的废纸流出,哪怕是裁剪过毫无字迹的纸张也没有,只说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邓玦用过的纸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凡是写废了的纸张,便尽数或烧了、或封存起来——多半是前者。
什么样的人要如此谨慎于自己的一字一句,不使之外流。
穆明珠眸色转深,想到那只飘走的船,原来邓玦之爱垂钓,与姜太公果然不同。
“说起这事儿,我倒是想起来今日还有一事忘了。”穆明珠搁下手中的瓷碗,坐到榻上的案几前,借着那明灯,在旁边好几叠纸张中,选了印着花色的粉色信笺,平铺开来,望着那纸面发呆。
齐云在旁为她磨墨,见她始终不动笔,低声道:“殿下要作诗么?兴许往园中走走,便有灵感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噗嗤一乐,笑道:“作诗?唔……是该作首好诗,记齐都督今夜红袖添香……”
齐云磨墨的手一顿,也不知是在忍笑还是无奈,到底仍是继续推着墨条动起来。
穆明珠又道:“我是要给那邓玦写封情书,这可真是无从落笔。”
齐云磨墨的手再度一顿,这次没有继续动了。
穆明珠心中坦荡,又在发愁这“情书”该怎么写,也就没留意齐云的异样,只当墨已经备好了,便伸手去取毛笔。
她已经决定对邓玦将计就计,但是最近一来是事情繁多,二来是若太急切也容易叫对方疑心,所以穆明珠自第一日去探伤过后,便再不曾去见过邓玦。而邓玦在房中“养伤”,也制造不出偶遇来。所以两人也有好几日不曾见了。如今追查邓玦幕后势力的线索中断,穆明珠算算时间,也该再推进一把了。
齐云垂眸看着砚台中漆黑而又浓淡相宜的墨汁,耳听得穆明珠手指压着纸面移动时轻微的响声,心中矛盾得厉害,理智很清楚自己不该未经允许看公主殿下的书信,情感上却又发疯般想要知道这封给邓玦的“情书”都写了什么——哪怕他明白此“情书”非彼“情书”,可是要怎样才能不去在意呢?在他的自我争斗还未分出胜负之前,穆明珠的书写声已经停了下来。
“写完!”穆明珠搁下墨笔,完成了今日最后一桩差事,倍感轻松。
而齐云也无声舒了口气,到底不曾看她写了什么,也不必再做自我争斗。
穆明珠端起尚存了一丝温热的玫瑰牛乳,一口饮尽,舒服地叹了口气,放松下来,不知不觉便伸手往耳朵后面,想要碰一碰只剩绿豆粒大的小肿包。
然而内室不是书房,也不是会客的厅堂,她手指刚往耳后去,便给齐云握住了。
穆明珠一愣之下,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近日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不好,因此仰头冲着齐云一笑,道:“邓玦的事情交给你手下的人去盯,我另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得你亲自去盯着——只要两三日便好。”身前的少年听着她的话,深邃炙热的目光却落在她唇上。
两人这段日子一室共处,在彼此都有闲暇的时候,最乐于做的事情便是尝试新的吻法。
穆明珠主动伸手,勾住了少年的脖颈,拉着他低下头来。
少年果然越凑越近,而后在她唇上舔了一舔。
穆明珠在快乐与兴奋中,又有一点懵——这是什么操作?她学着少年的动作回过去,却在舌尖品出了玫瑰牛乳的甜香。
齐云凝视着她,轻轻笑,低声道:“殿下的唇间……”
有沾上的玫瑰牛乳。
穆明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她唇上的牛乳吸引了少年视线,不过原因并不重要。
她搂着少年,一起倒在柔软的榻上,在少年的轻喘声中,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
玫瑰牛乳,哪里及得上她的小情郎香甜呢?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天气也转暖了。静玉见缝插针、寻了机会又来行宫拜会,如往常一样等在外书房的侧间里,不得不忍受那柳监理柳耀的算账声,还有虞岱虞先生的揶揄。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静玉对虞岱的揶揄忍耐力也提高了,又或者是他自己心情的缘故,没那么活力四射了。
“静玉公子怎么闷闷不乐?”虞岱坐在窗下的躺椅上,透过窗户正可以看到他冬日在小花圃中种下的豌豆苗,“还未恭喜静玉公子高升,如今不能再叫公子,该改称一声都尉了!”
雍州初定,年后各级官员渐渐委任下来,静玉也得了官职,做了襄阳郡的都尉之一。
最初他是很高兴的,怎么说是正儿八经做了官,可是跟王长寿、秦无天等人一比,便有些不足意。他虽然是都尉,但这襄阳郡的都尉不值钱,公主殿下一口气在襄阳认命了五个都尉,每个人分治一片辖区。而静玉所负责的辖区就是以他监督开垦的那片荒地为中心,周围一圈的三五个村落。官职不算太高,但好歹留在襄阳城,见公主殿下也近些,静玉觉得也还算不错。偏偏他消息灵通,一早入城,便得知了公主殿下召见柳家嫡孙,要给那乳臭未干的小子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刺史别驾,那是什么样的高位!在静玉从前看来,就譬如扬州的刺史别驾崔尘,在梯度做和尚之前,可算是静玉见过最大的官儿了。如今像他这样为公主殿下忠心耿耿、寒冬腊月在荒地上冻得直哆嗦的人,以后倒是要给什么力都不曾出的小子点头哈腰叫“大人”了。
静玉哪里能服气?他今日来拜会公主殿下,一来是联络感情,二来也是看看他的职位还有没有上升的可能。如今有了那柳家嫡孙的消息,静玉更是心中不平,一时想不通公主殿下的行事——既然杀了人家爷爷,怎么还敢重用这人?一时又恨自己没有出生在世家大族,否则哪里用受这些零碎的苦处,一落地便是锦衣玉食,一弱冠便是一州刺史的副手,那刺史还是公主殿下!
静玉越想越是不平,听虞岱问到此处,以他的脾气更是憋不住了,冷哼了一声,道:“虞先生快别拿我寻开心了。我不过郡中一个充数的都尉,又算得什么?生来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虞岱听他这话大有文章,笑道:“静玉都尉生来姿容不凡,怎么说是不如人?”
静玉看他一眼,想到这个人从前是什么寒门之首,倒是可以跟他一起骂一骂世家,因而道:“虞先生没听说吗?公主殿下召见了那柳家的嫡孙,要给那刚满二十岁的小子刺史别驾之职呢。”
虞岱微微一愣,道:“是南阳郡那个柳家?”
静玉道:“自然,就是老爷子给砍了头的那家。”
虞岱皱眉不语。
静玉见状,便觉自己判断正确,挑唆道:“虞先生您也觉得不应该吧?我是才疏学浅,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是这么个人,弄到身边来,但凡是真心为了殿下好的,谁能不忧心呢?不要以为给了恩情,对方就会偿报,好比那狗一样,不叫的咬人才狠呢。他这会儿乖顺,只是力气不够,等哪一日给他抓到了机会,您想……”他压低了声音,有几分神秘道:“他能不报他家老爷子的仇?”他知道公主殿下对这个虞先生素来尊敬,想着若是能说动这虞先生,使虞先生出面劝说公主殿下,说不得会让公主殿下收回成命,叫那姓柳的小子哪里来的还滚回哪里去。
虞岱面上隐有忧色,却与静玉想的全然不是一回事情,忽然问道:“那柳家嫡孙,来襄阳下榻何处?”
静玉也真是消息灵通,一早入城,连这都知道了,发牢骚道:“他能住哪里?他们柳家家大业大,连府邸宅院也是一套一套的,南阳郡那么多产业还不够,襄阳城也有他们的府邸——就住在他们城北自己府中呗。”
“不妥。”虞岱眸光冷凝,从唇间崩出两个字来。
静玉一喜,笑道:“可不是嘛?我也是说不妥……”
“速扶我去见殿下。”虞岱一面说着,一面摸索过躺椅旁的拐杖来,有几分艰难地撑着站起来。
“啊?”静玉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一番挑唆效果这么好,“是,是,我扶先生……”
穆明珠会客的厅堂,与外书房只有几十步地。
她正在见新野的太守,忽然见静玉扶着虞岱出现在门边,微微一愣。
虞岱艰难挪到门内来,喘息未定,道:“在下有一事相告,此事急切……”
穆明珠了解的虞岱,像是来稳重有谋算的,能让他这幅样子,一定是大事,便命那新野太守暂且退下,起身迎虞岱入内,抬眸有些疑惑地审视了一旁的静玉一眼。
静玉送了虞岱过来,见引起公主殿下重视,喜滋滋也要跟着进来。
“静玉都尉也请在外稍后。”虞岱苍生道。
“你先退下。”穆明珠也道。
静玉脸上的笑容一僵,旋即笑道:“是,是,先生您跟殿下私下谈。”他猜想,既然是要给那柳家嫡孙说坏话,虞岱肯定不希望给人知道,也就难怪要他避开了。
厅堂内只剩了穆明珠与虞岱两人。
虞岱不及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道:“请殿下速派人去保护柳家郎君。”
穆明珠微微一愣,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来。
虞岱又道:“殿下来雍州之后,雷霆手段、铁律无情,令新政在四郡迅速推行。可是在下每场私下为计较,实则四郡之中,利益受损的富户大族,都已对新政极为不满,只因为柳子禽之死,而不敢擅动。可是这股冲着新政而去、冲着殿下而去的怨气与恨意,还没有消失。他们就譬如晒干发烫的稻草,如今只差一点火星。”他很少这样快速说话,“如今殿下召见了柳家郎君,若是他在襄阳遭遇不测……”
那一点火星便有了。
穆明珠面上平静,坐回到主位上。
虞岱又道:“届时大火燎原,殿下不怕吗?”
穆明珠望向窗外,只见春日午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只待几声春雷,便会降下一场暴雨。
“虞先生好意。”穆明珠淡声道:“本殿召柳原真前来,既是施恩安抚,亦是为了引出幕后真凶。他若是不动手也就罢了,若是动手……”
自有她布下的天罗地网等着!
虞岱恍然大悟,望着眼前韶华正好的公主殿下,竟不知其谋算如此之深。她竟是要以柳家郎君为饵,钓出雍州意图害她的大人物——而且要人赃并获!


第157章
春夜急雨寒凉,柳原真独自躺在襄阳城北的府邸卧房中,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来是今日见了城中几位家中长辈的故旧,谈起里里外外的事情,心绪难以平定;二来是想着次日要去见公主殿下,那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究竟接是不接?若是不接,一旦触怒了公主殿下,岂不是阖族都受牵连?可若是接……今日那几位长者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雍州情势如此、四公主推行新政,他若是接了这职位,以后便要回身跟自己人争斗,这职位又岂是好接的?
耳听得雨声凄切,房中灯烛渐渐燃尽,柳原真终于在百般思虑中朦胧睡去。
正在半梦半醒之中,忽然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好似巨木折断、又如房梁倒塌。
柳原真本就睡得不沉,立时一惊醒了过来,浑身冒冷汗,却见原本漆黑一片的窗外、现下却是火光冲天,人语声脚步声嘈杂纷乱。
“哐”的一声,府邸赵管事撞开门冲进来,叫道:“不得了!郎君快从后门走!”他一面叫着,一面冲上来拖起柳原真,又道:“不知哪里来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竟欺到咱们头上来!趁着雨夜杀来,又是纵火又是**,前面王府张护卫带人杀贼正急,说是贼人势大,恐怕拦不住,要郎君先走。”
柳原真来不及多想,在外面冲天火光与喊杀声中,跟着赵管事深一脚浅一脚往后门去。他一脚踩在雨中湿软的泥地上,在逃命的途中,心中有疑惑的闪念——连夜不停的雨,这大火怎么烧得起来?除非是提前泼了油。又想,城北多少高门大户,他这处府邸在中央的位置,那些贼人怎么能杀进来?是原本就藏在城中的贼人,还是城门上有意放进来的“贼人”?他想到这里,心中惊骇,跟在那赵管事身后,另有两三个本家的护院同行,不敢打灯笼,摸黑往后门去。
他在雨夜中抓住赵管事的手,耳听得前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怕是王府张护卫那些人也抵挡不住了,慌乱中连声问道:“贼人来了多少?张护卫还说了什么?后门情况可清楚?”
赵管事自己也慌乱,冷雨淋久了,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哪里分得清贼人有多少?张护卫都说拦不住,怕不是有几十上百人。人都在前面,后门一直没有动静,郎君莫怕,只要出了咱们府,沿小巷就通到庞家的别院,虽然他们主人不在,但总有十几个看房子的下仆。咱们且去避一避,待天亮了再做计较。”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后门处,好在这一路上没出岔子,不等前面的贼人杀到便要逃出去了。
赵管事见了那一扇只容一人通过的黑油小木门,只觉逃出生天,心中一喜,便摸出钥匙来,哆嗦着、摸索着、终于打开了那小后门,拉着柳原真的手,自己先一部跨过去,回头道:“快!郎君咱们这就出……”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柳原真正低头过门,察觉不对,抬眸一看,险些瘫坐在地,只见赵管事的手还牵着他,脖子上的脑袋却已经不翼而飞,而另有什么圆球状的东西骨碌碌在他脚边转。柳原真扭头就往回跑,边跑边掰那赵管事的手。后门外守着的人立时跟进来,三五个穿黑衣蒙面的贼人,跟那几个护院交上了手,片刻之间便把那几个护院都给解决了。柳原真见前面厮杀正急,后面追兵又至,他拖着一具尸首也跑不远,便躲到了花坛一角,摸过赵管事腰间的**来,几次斩落,总算是摆脱了这具尸首。他藏在花坛旁的绿植间,窥探着外面的情况,压着急促的心跳,忽然听得头上风动,立时前扑冲出去,却已经给那高处的人抓住了肩膀。
柳原真不及细想,手握**,反身横刺,口中叫道:“你要什么?要金银布帛,只管开口!我发信给南阳家中,要多少便给多少。”
那人轻松躲过他的**,捏着他肩膀的手指毫不放松,用一种嘶哑诡异的声音冰冷道:“要什么?四公主要你的性命!”
竟是四公主要杀他?!
柳原真再无怀疑,手持**横划开,转身便要往花园深处奔去,便听身后利器破空之声,他待要躲避时已来不及,只觉腿上一凉一痛,待要再发足狂奔时左腿便提不起来。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左腿已经给贼人长剑刺中。正在绝望之时,忽听得前面呼喊声大作,竟是王府护卫张忠领头在唤“柳郎君”。
柳原真精神一振,顾不得腿上的伤,口中高喊:“我在这里!”同时绕着几棵柳树跟那两三名贼人周旋。
雨夜中喊声传不出很远,就在柳原真以为等不到援兵之时,却见前方灯笼光影朦胧,正是张忠带人前来。
那两三名贼人见大队人马赶到,忽然打声呼哨,就往后门窜去。
与此同时,张忠奔到近前,要扶满身狼狈的柳原真,道:“郎君可受伤了?”
柳原真左腿受伤,起不来身,见了自己人,方才的惊慌恐惧全都发作出来,颤声道:“是四公主要杀我!”
张忠道:“此地不宜久留。小的送郎君往邻舍暂避。四公主要杀郎君,此事非同小可,得告知王爷与郎君家中才是。”他深夜杀敌,此时倒是镇定自若。
柳原真一个刚弱冠的青年人,刚刚死里逃生,正是六神无主之时,闻言自然深以为然,手撑在张忠手臂上,苦笑道:“劳驾大人——那贼人伤了我左腿……”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后门处“砰砰”几声沉闷的响动,像是什么人摔倒在泥地上。
柳原真忙道:“贼人往后门去了。”
张忠道:“小的手底下的人已经去追了。”便半抱着拉起柳原真来,要背着他离开。
忽然之间,后门处齐刷刷亮起几十支火把,持火把的人俱都佩剑,穿着四公主扈从的衣裳。
柳原真浑身发抖,只当是四公主的人去而复返。
为首的那人一袭黑衣,面容为两侧随从的火把映亮,在雨丝银亮的暗夜中,阴郁俊美宛如异教徒的王子。他足尖轻点,也不见如何发力,竟将原本跪倒在他面前的贼人踢转过去,一弯腰扯落了那人面巾,冷声道:“柳郎君,你看好了,这是不是方才伤你之人?”
柳原真微微一愣。
张忠已觉出事情不对,暗中比了手势,要底下人中的两名暗中上前,想办法做掉被抓住的那几人。
谁知张忠这边的人接到信号,稍有异动,立时便是“咄咄”两声,给利箭破空而来、当胸穿过,被钉死在了身后的柳树上。
张忠等人骇然,抬头看向利箭来处,才见此处暗夜中的矮墙上,不知何时已经布下一列弓
**
手,在场所有人都在这批弓
**
手射程之内。
齐云脚尖用力,碾过那人扣在泥土中的手指上。
“哎唷!痛死我了!”那人终于忍耐不住,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