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狱》 作者:陈渐

内容简介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实为八十一案,这些案环环相扣,连绵不绝,穷尽了人世间罪案的种类,案案直指人性深处的贪婪,自私,恶。
大唐贞观三年(公元629年),春三月,霍邑(今山西霍县)县衙远远走来一名僧人,这僧人年有三十,眉目慈和,仿佛眼内的一切都让他充满了喜悦。
他叫玄奘。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满脸大胡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偏生裹着白色头巾的西域胡人。这胡人身材高大,背着个大包袱,一路上东张西望,活泼有趣。他是玄奘的大弟子天竺人波罗叶。
……
这一前一后走来的二人,便是名著《西游记》中唐僧和孙悟空的真实原型。从踏入霍邑第一步起,他们便注定卷入整个西游阴谋与诡案的核心——十八层泥犁地狱,这座地狱是局亦是饵,是人世间所有的罪恶,是九九八十一案的起点,更是大唐国祚得以延续289年的历史绝密。
这座地狱大门早已开启,只待玄奘师徒入局见证……

作者简介
陈渐,著名悬疑推理作家,紫焰品牌作家,西游叙事革新者。因深厚的史学功底和超凡的想象力,在国内悬疑推理作家中颇具声望,其笔下风云变幻,时有惊雷,极具文学感染力。
《西游八十一案》系列是其研究古典名著《西游记》多年,查遍史书典籍,删改数十次的呕心沥血之作。


楔子一
大唐武德四年,益州空慧寺。
和尚的僧袍拖在石阶与青苔之上,三尺戒刀摩擦着青石,发出金石之音。日色朗照,禅房内似乎幽宓无人,只有远远的几处鸟鸣。
然而当和尚走上石阶,禅房内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
虽为杀人事,亦是菩提心。但若存了杀人念,你便落了下乘。”
和尚身子一抖,提着戒刀慢慢推门而入。
“终于要动手了吗?”老僧趺坐在蒲团上,含笑看着他。
和尚眼中涌出了泪水,手捧戒刀,木然道:“这把刀,弟子浸泡在深泉中三夜,上有浮游三千;又曝晒三日,上有佛光百尺。特来为师父送别。”
老僧只是微笑看着他,脸上露出浓浓的不忍:“今日之后,对老衲而言,无非一死而已,诸德圆满、诸恶寂灭。三界红尘,再不入我眼。可你……今日之后,诸天神佛,将再不会庇佑你;世人亲朋,再不会赞颂你;这大唐天下,将再无你的立足之地;你内心的戒律也会轰然崩塌,你将终生躲藏于黑暗之中,逃避着自己的内心。你的修行将永远不会成功,死后沦入泥犁阿鼻狱,受那无穷无尽、亿万劫的苦……这些,你能忍受吗?”
“弟子……”和尚的额头冷汗涔涔,却咬牙道,“弟子纵九死而不悔。”
“死,是最简单的事啊!”老僧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或许,这便是你的修行之路吧!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咄——”
一偈唱完,闭目垂眉,宛如入定。
和尚忽然泪流满面,伏地大哭,随后手中戒刀一挥,颈血上冲三尺,老僧的头颅砰然而下。
戒刀叮当落地,这一刹那,和尚的脸上血痕弥漫,竟有一丝狰狞之色。他兜起僧袍,裹住老僧的头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步步朝禅堂外挨去。
千年古禅堂,百年青石阶,淋淋漓漓洒了一路的鲜血……


楔子二
大唐武德六年,河东道霍邑县。
县衙门在城东,面前是繁华的正街,衙门口坐北朝南,开着八字墙,墙上张贴着各种公告,日晒雨淋,现出斑驳的颜色,风一吹,破烂的纸片从墙上撕裂,被风卷着飘扬远去。
霍邑是河东重镇,从黄河渡口的蒲州去太原的必经之地,人烟繁华,商旅众多,县城热闹无比。这一日黄昏,就在正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名灰袍草鞋的僧人远远走来,他手中持着一只红檀木的木鱼,手里的木槌有节奏地敲击,发出悠远的响声,和这喧嚷的大街很不协调。
那和尚到了县衙的八字墙外,看了看台阶上架着的鸣冤鼓,并不去敲,忽然诡异地一笑,手里敲击着木鱼,抬脚走上台阶。
二堂上,霍邑县令崔珏斜倚在一张红底轧花羊毛毡上,翻看着凭几上的卷宗。正在此时,忽然听见仪门外响起嘈杂的声音,木鱼声声,震荡耳边。
“怎么回事?”崔珏不高兴地道。这位县令二十有八的年龄,相貌儒雅,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纵使穿着绿色官衣,戴着软脚幞头的官帽,也没那种严肃气概,懒懒散散的,颇有魏晋名士的风度。
门外有胥吏奔了进来:“启禀大人,衙门外有个僧人闯了进来,非要面见大人。我说大人正在处理公务,稍后通报,他居然大力敲起了木鱼。”
那胥吏话音未落,木鱼声中,一声佛偈响起:“一钵千家饭,孤僧万里游。为了生死事,乞化度春秋。明府大人,贫僧不远万里而来,特向大人化个缘法。”
崔珏笑了:“这和尚有点意思,请来吧。”
和尚在差役的带领下,一脸平和地走进堂上,也不待招呼,径直在崔珏对面盘膝而坐。
“大师法号怎生称呼?”崔珏见这和尚粗狂,也不起身,淡淡地问。
“法号是甚?”和尚一翻眼珠,冷冷道,“只为佛前一点缘,何必名目污人间。”
“哦?”此时禅宗还未兴盛,净土宗风靡大唐,打机锋的和尚不多,崔珏一时新鲜起来,含笑问,“和尚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从娘胎里来,到我佛钵盂中去。”和尚道。
崔珏无奈了:“那么……法师来找下官有什么事?要化什么缘法?”
“贫僧要化的物事,只有大人才有,因此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不晓得大人给不给了。”和尚倨傲地道。
崔珏哑然而笑:“下官又有什么是别人没有的?”
“大人这条命!”和尚古怪地笑道,“这颈上头颅,身外皮囊。”
崔珏脸上变色,跪坐而起,脸色阴沉地盯着和尚:“法师在开玩笑?”
“这一路上,风霜磨去我三件僧袍,黄土洗掉我九双芒鞋,”和尚缓缓道,“只有我手中木鱼,越磨越光,可以照见我心。是否当真,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崔珏神情凝重,见这和尚年有三旬,面皮粗粝微黑,满头满脸都是风霜之色,身上的僧袍补丁摞补丁,早已破得不成样子。脚下的芒鞋更是连鞋底都磨穿了,脚跟直接踩在了地上。一双大手骨节宽大,茧子粗厚。看来确乎行走万里,不是来跟自己开玩笑的。
“下官这条命,怎么会引起法师的兴趣?”崔珏心神慢慢稳定,脸上甚至带着笑容。
“你生于前隋开皇十四年,三岁能诵《论语》,七岁能作文章,年方弱冠,就名满三晋,诗词文章更是号称前隋第一,时人称许为‘凤子’,因此你便以凤子为号。不过你命途多舛,平生不得意。及冠之后,尚未来得及施展,就赶上隋炀帝三征高丽,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只好避难山中,这一避就是五年。大人可为少年志向难酬而感到悲哀?”
和尚的话在崔珏心中激起了滔天骇浪,他从容的脸色慢慢变得灰白,半晌才喃喃道:“果真如大师所言。”
和尚也不理会,继续道:“五年后,如今的皇上为太原留守,听到你的才名,征辟为留守府参军,你本以为可以出人头地,一展抱负,没想到第二年皇上就兴兵反隋。本来皇上定鼎大唐,若不出意外,你跟着他进入长安,到如今怎么也是朝中重臣。可偏偏大军南下霍邑,你立了一场大功,改变了你的一生。皇上受阻,你崔大人献策,合围诱敌,击破了宋老生的隋军。于是皇上就命你为霍邑县令,驻守要地。宋金刚大军压到城下,你率领三百民军就敢发动夜袭;霍邑守将寻相要投敌,你带着两个家人到他府上行刺。霍邑被破,你率领全城百姓避难霍山之中,连一粒粮食也没留给敌军。刘武周、宋金刚被灭后,你治理霍邑,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们无不安居乐业。我想问你,如此大功,为何皇上在位这么多年,你仍旧是个县令?”
听这和尚将自己前半生的经历娓娓道来,崔珏不禁呆若木鸡,手中握着卷轴,指节发白:“求师父指点。”
和尚陡然喝道:“心如泥犁火,本欲起无名。娑婆三千界,烧个铁窟窿!你相貌虽然文弱,但你的眼睛却燃烧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会是你的终点,你永不满足,不知疲惫。身居上位者,若不知你的欲求在哪里,他如何敢用你?”
崔珏身子一震,陷入沉思。
“哈哈,贫僧就为你指一条明路。”和尚怪笑一声,“大人是否知道,西方鬼世界,有泥犁之狱?”
“泥犁狱?”崔珏愕然片刻,他通读各教经典,自然不陌生,点点头,“按佛家说法,泥犁狱是欲界六道之一,佛家有《十八泥犁经》,说道,人死后,为善多者上天,为恶多者入泥犁。共有八热、八寒、游增、孤独等十八处。也有人译作‘泥犁耶’或‘捺落迦’,还有人称之为‘地狱’。”
和尚拈指微笑:“凤子之名,当真不虚。贫僧愿带大人前往泥犁狱一游,大人可愿意吗?”
崔珏彻底呆住了。
“有泥犁之王,名曰炎魔罗,欲在东土重开泥犁狱,掌管泥犁轮回,审判六道善恶,如今还缺一名判官。大人的智慧冠绝东土,透彻人心,霍邑百姓传言大人审善断恶,从无错讹,霍邑十万玲珑心,都比不上大人心有七窍。泥犁污秽,人间罪恶所集,正好借大人这千丈的无明业火压一压邪秽。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和尚淡淡地笑着,眸子里燃烧着怪异的光芒。
“本官……我……我……”崔珏张口结舌,额头汗如雨下,竟不知如何回答。
“虚负高才,襟抱难开。这人间已经与你无缘,泥犁狱或许是你一展抱负的地方。”那和尚哈哈大笑,“贫僧言尽于此,这缘法化与不化,大人且自己思量。”
说罢,僧人狂笑着走出县衙。早已入夜,衙门里阴森幽暗,只有木鱼声悠悠地远去。
是夜,霍邑县令崔珏,以一条白绫自缢于庭前树下。


第一章
唐朝僧人,天竺逃奴
大唐贞观三年,春三月。
霍邑县的正街十里繁华,酒肆遍地,商旅们行色匆匆,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是从长安通往太原府的必经之路,自从武德七年大唐削平了最后一股割据势力辅公袥,唐朝境内一统,乱世结束,大唐突然焕发了难以置信的活力。武德九年李世民在渭水便桥和突厥结盟后,北方边境的威胁也减弱,从河东道到塞北的行商也日渐多了起来,霍邑日渐富庶。
这一日,县衙正街上远远走来一名僧人,这僧人年有三十,眉目慈和,举止从容,皮肤虽然晒得微黑,却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感觉亲近的力量。身上的灰褐色缁衣虽然破旧,有些地方磨得只剩几根丝线,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背着一只硕大的胡桃木书箱,看样子挺重,肩上的绳子深深勒进肉里,却仍旧腰背挺直,步履从容,无论何时何地,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眼内的一切都让他充满了喜悦。
而这和尚身后,却跟着一个满脸大胡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偏生裹着白色头巾的西域胡人。这胡人身材高大,身上背着个大包袱,一路上东张西望,顿时引起了百姓的围观。此时来大唐的西域胡人虽多,却大多聚居在长安和洛阳一带,其次是南方沿海的广州、交州、潮州和泉州,在这河东道的县城倒是很罕见。
在一群儿童跳跃拍手的跟随下,这怪异的一行二人来到了县衙门口的八字墙外。
在衙门口值守的差役也惊讶了老半天,见那僧人走上了台阶,才问:“这位法师,您到县衙有何贵干?”
那僧人施礼道:“贫僧玄奘,从长安来,希望拜谒贵县的明府大人。”
“哎哟,”差役吃了一惊,“长安来的高僧啊!可是不巧得很,我们县令大人前日去汾水堤岸巡查春汛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您老等着,小的这就去找个胥吏问问。”
玄奘合十道谢。
这个差役风一样跑了进去,另一个差役则殷勤地帮玄奘把背上的书箱解了下来:“法师,您老先歇歇。”书箱猛地一坠,差役险些没托住,“哟,这箱子这么沉……您就这么一路背着啊?”
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轻轻地接住了书箱。那个胡人将书箱放在地上,笑道:“这是宝贝。玄奘大师的,几十卷的,经书,从长安背着,到这里。”
玄奘呵呵一笑,并不言语。
差役瞧了瞧这胡人,见他汉话说得虽有些结巴,发音却很准,不禁有些稀罕,笑道:“你是哪国的?突厥?回鹘?还是沙陀?”这些年隋唐更替,连年征战,连乡野村夫都能把西域诸国说出来几个。
“我……”胡人摸了摸自己胸口,大声道,“天竺人,中天竺,波罗叶。”
“天竺……”差役挠挠头,显然没听说过。
波罗叶嘴里咕哝了几句,显见有些懊丧。
玄奘道:“海内诸国,如恒河沙数,有远有近,有亲有疏,哪是所有人都能够明了的?”
波罗叶脸上现出尊敬的表情,躬身称是。
这个天竺人波罗叶,是玄奘从长安出来的路上“捡”的。他本是中天竺戒日王的驯象师,四大种姓里的首陀罗,贱民阶层。武德九年的冬天,中天竺名僧波颇蜜多罗随唐使高平王李道立从海道来唐,住在大兴善寺。随着波颇蜜多罗一起来的,还有戒日王送给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李渊的两头大象;随着大象一起来的,自然便是这位天竺驯象师了。
可波罗叶倒霉,这大象在大海上晃悠了几个月,又踏上唐朝的土地,一时水土不服,竟死了一头。这可是重罪,到了长安他就被使团的首领关了起来,打算返回中天竺后交给戒日王治罪。波罗叶很清楚,以戒日王酷爱重刑的脾气,自己让他在大唐丢了大面子,要么被烧死,要么被砍断手脚,于是他心一横,干脆逃跑算了,好歹这大唐也比自家富庶,不至于饿死。
这波罗叶擅长瑜伽术,偏生大唐的看守还不曾想过提防会这种异术的人,于是波罗叶把自己的身体折成一根面条一般,从鸿胪寺简陋的监舍里逃了出来,开始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
这一流浪就是两年,直到去年冬天碰上玄奘。玄奘一是见他可怜,二来自己研习佛法,需要学习梵文,了解天竺的风土人情,便将他带在身边。这波罗叶觉得跟着和尚怎么都比自己一个人流浪好,起码吃住不用掏钱。况且这个和尚佛法精深,心地慈善,从此就不愿走了,一路跟着他。
波罗叶人高马大,汉话也不甚利索,却有些话痨,当即就跟那差役闲扯起来,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几乎有点拜把子的冲动。便在这时,先前那个差役急匆匆地从衙门里奔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头戴平巾绿帻的胥吏。
那胥吏老远就拱手施礼道:“法师,失礼,失礼,在下是县衙的典吏,姓马。”
“哦,马大人。”玄奘合十躬身,“请问明府大人何时能回来?”
“嘿,不敢称大人。”马典吏满面堆笑,“春汛季节,郭大人担忧汾水的堤坝,巡视去了。这都好几日了,估摸快的话今日申酉时分能回来,慢的话就明日上午了。法师找郭大人有事?”
“有些旧事想找明府大人了解一下。”玄奘道,“贵县明府姓郭?”
马典吏顿时语塞,心道,原来这法师连大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对,姓郭,讳宰,字子予。武德七年从定胡县县丞的任上右迁到了霍邑。”
“既然如此,贫僧就先找个寺庙挂单,等明府大人回来,再来拜访。”玄奘道,“据说霍邑左近有座兴唐寺,乃是河东道的大寺,不知道怎么走?”
“哦,兴唐寺就在县城东面二十里的霍山脚下。”马典吏笑着问,“还不知大师的法号怎么称呼?”
“贫僧玄奘,乃是参学僧,受具足戒于益州空慧寺。”玄奘道。
参学僧就是游方僧,以到处参学、求证为目的,四方游历,这种僧人一般没有固定的寺院,到了哪里就在哪里挂单,只需出示自己受过具足戒后经官府发给的度牒即可。
玄奘以为这位大人在查验自己的资质,回答得甚是详细,没想到马典吏一听就愣了:“你……你是玄奘法师?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的玄奘?嘿,据说苏州的智琰大法师辩难失败,竟伤心得哭了!这是真的假的?”
玄奘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传到了三晋。他二十一岁出蜀游历,从荆襄到吴、扬,再到河北,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直至最后辩难,连自己的师父也无法回答,才怀着疑惑而去。
相比之下,智琰法师组织江汉群僧与他的一场辩难,在玄奘的经历中,不过是一朵细小的浪花而已。不过一个年轻的僧人对付十几个成名已久的高僧,把他们说得理屈词穷,在外人看来,那是相当传奇的一幕了。
玄奘摇摇头:“智琰法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贫僧,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马典吏可不大懂什么法理之类,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和尚大大的有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就足够了。于是更加热情:“法师先别忙着走,在下先带您到一个地方看看。”
玄奘一阵错愕,这马典吏不由分说,命两个差役抬着大书箱,就带着他上了正街。马典吏太过热情,玄奘也不好拒绝,只好跟着他走,也没走多远,朝北绕过县衙,进入一条横街,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一处宅第前。门脸不大,也没有挂牌匾,但门口的两尊抱鼓却说明这户人家乃是有功名的。
“法师,”马典吏介绍,“这里就是县令大人的宅子,前衙后宅,大人的家眷都住在这里。左边是县丞大人的宅子,右边是主簿大人的宅子。您且稍等片刻,我去和夫人说一声。”
玄奘不禁有些发怔,自己明明说要去兴唐寺挂单,这马典吏怎么把自己领到了县令的家里?虽说富裕人家供养佛僧很常见,只要你有钱,请僧人住上几个月、些许年也没问题,可县令不在,难道还能住到他家不成?
马典吏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厮打开角门,见是他,急忙让了进去。马典吏匆匆走进,叮嘱那小厮要好好看顾法师。小厮好奇地看着这群人,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波罗叶黏上了:“小弟,多大年纪咧?叫啥名呢?家里几口人?阿爹和姆妈做啥的……”
一叠声的问话把小厮闹得发蒙。玄奘也无奈,这厮在大唐流浪了两年,别的不学好,却学了一口天南地北的方言,还喜欢掺杂到一块儿用……
这时,一个相貌平庸的大丫鬟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到了角门,探头看了看玄奘,一脸狐疑:“你就是长安来的僧人?你可通驱鬼辟邪之术?”
听了前一句,玄奘刚要点头,后一句让他顿时无语,只好硬生生地顿住,苦笑道:“贫僧修的是如来大道,驱鬼辟邪乃是小术,贫僧修道不修术。”
“天奶奶呀!”出乎他意料,这大丫鬟眼睛一亮,平庸的脸上竟露出光彩和姿色,惊叫一声,“驱鬼辟邪还是小术啊?哎呀,可找着高僧啦!大师,请,快请!死球儿,还不开中门?”
玄奘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叫“死球儿”的小厮一叠声地跑进去打开了大门,这时候马典吏也出来了,一脸堆笑:“法师,夫人有请,快快随我进来。”
玄奘无奈,只好随着马典吏走进了宅子。后面的波罗叶早就和小厮混熟了,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连你,爷爷奶奶的名儿,都告诉,俺了。咋不告诉俺,你叫啥名。原来,你叫,死球儿。”
那小厮一脸涨红,恼道:“我不叫死球儿。”
“那你,叫啥?”波罗叶奇道。
“球儿!”小厮怒目而视。
这座内宅其实是县衙的三堂,和前面通着,县令从自己家穿过小门就可以去二堂办公,不用走大街。内宅也挺宽敞,迎面是一座厅堂,三间宽阔,左右是仆妇下人的耳房,厅堂后是内院,是县令家眷的住处。厅堂侧面还有个月亮门,通向后花园。
马典吏和大丫鬟莫兰陪着玄奘进了会客厅,地上铺着花色羊毛坐毡,莫兰招呼众人坐下。马典吏却让那两个差役放下大书箱,说自己还有公务,不能久留,告罪一声,跟着他们离开。玄奘想要阻止,莫兰却好像巴不得他走,连连摆手,让球儿抬过来一张食床,奉上几样茶点,道:“法师先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即刻便来。”
玄奘不解地道:“女施主,不知马大人将贫僧带到这里,到底有何事?”
莫兰犹豫了一下,道:“马大人乃是受我所托,找一位高僧来驱邪祟,具体什么情况,他并不知晓。事关县令内眷,他也不方便与闻,因此……还请法师莫怪。”
“祛邪祟?”玄奘哑然失笑,“贫僧已经说过,我修的是佛法,而非法术,佛法经咒是让人明理的,法事也是让众生明理受益的,那些驱鬼神、祛邪祟、呼风唤雨、符箓咒语,不是佛家正法。你还是去找个寺庙,甚或寻个道士好些。”
这莫兰显然不信,也怪马典吏把他吹嘘得狠了,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年游历天下,辩难从无败绩的高僧,怎么可能不懂法术呢?
“法师,我伺候夫人这么多年,见多识广,大多数道士都是骗人的。”莫兰露出些尴尬的表情,“咱们霍邑的兴唐寺虽然灵验,可近在咫尺,有些话不方便让他们知晓……法师来自长安,云游天下……”
她话没说完,玄奘自然也听得出来,敢情是因为自己是个外地僧人,哪怕知道了夫人小姐们的隐私,办完事就走,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让人尴尬。
他苦笑一声:“好,你先说说吧。”
莫兰看了看厅内,除了波罗叶这个粗笨的海外蛮子也没有旁人,当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约从去年春上开始,我家夫人每每一觉醒来,身上总会出现一些红痕。夫人也很疑惑,结果没几天就退了。但是过了几天,就又出来了。夫人还以为是斑疹,找大夫用了药,也没什么效果,因为那红痕来得毫无征兆,有时一个多月也不曾有,有时连着几天越发地多。我和夫人、小姐都很疑惑,越来越觉得这县衙鬼气森森的……”
莫兰说着自己也有些怕了,左右偷偷地看,好像有鬼在四周觊觎:“县衙阴气重,莫不是真有什么妖邪作祟?”
玄奘皱紧了眉毛:“这红痕究竟是什么模样?”
“千差万别。”莫兰道,“有些是长条,有些是红斑块,有些甚至青紫。看起来……”她眼里露出一丝恐惧,“看起来就像有鬼拿着指甲狠狠掐的一般。”
“红斑上可有突起如粟米的小颗粒?”玄奘沉思了一番,问道。
莫兰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那便不是疹子了。”玄奘喃喃道,心下无奈,自己好好一个研习佛法的僧人,却被人拉来驱邪,“那么,这些瘢痕出现在哪些部位?”
“哦,出现在……”莫兰正要回答,忽然屏风后面脚步声响,环佩叮咚,一缕柔腻的香气飘了进来。
“哎,夫人来了。”莫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