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打我一拳?我情愿晕过去,胜过置身冰窟。”

  风翔云笑容可掬地道:“师父要我好好照顾你,怎能对你下手?”

  寒冷渗入了五脏六腑,牧云天翊伸手烤火,丝毫感受不到温暖。他凝视火光,跳动的焰火像毒蛇的信子,丝丝冰凉扫过心底。他脸色青灰,嘴唇微紫,灰心地道:“我……想跳进去……”喊出的声音如同结冻的冰棱,凝结在空气中。

  风翔云拉开他,看见少年皇子眼角的泪,听他哭着大叫,“我受不了!给我火,给我火!”大力挣扎往火堆里扑。牧云天翊周身有乌金色的黑气盘旋,风翔云注视他的眸子,被薄雾似的霜气笼罩,绝望的眼神正求助地盯紧他。

  风翔云叹息了一声,背后银光一闪,洁白的羽翼蓦地张起,莹亮的羽毛像巨大的茧,把牧云天翊轻轻包裹在内。他念动聱牙的咒语,让受冻的皇子以为身在天启的皇城,与最轻暖的锦被相拥。

  羽人的神态难得那般从容,细长的眉目和婉地凝视沉沉睡去的蛮族少年,像慈爱的兄长照看顽皮的弟弟。盘域惊奇地看着,用夸父语说了一句话,那是“你很温柔”的意思。

  风翔云明白,他和牧云天翊之间,也许正如这包围的羽翼,是无法分开的了。

  一场生死难弃的宿命纠葛,才刚刚开始。

诺言(一)

  次日,阳光照在牧云天翊身上时,他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从沉睡中醒来,第一声仍是尖叫,记起了那种冰寒的恐惧。风翔云采集了一大捧野草,在石头上敲敲弄弄,见他醒了,扬手丢去皮水袋。

  “这些都能吃?”

  “云杉枝、殇柳、土蕨都能吃,就算是我们踏过的苔藓,也可以煮来果腹。”

  一大早他吃不下野兔荤腥这些玩意,牧云天翊摸头苦笑,也罢,就做一回牛羊,多啃啃新鲜的草。

  就这样,他们又上了路,逐渐靠近溟朦海。间中,若前方有蛮族部落,风翔云事先在天上查探好了,提醒盘域绕道而行,不想多生事端。等到了人烟渐多的地方,两人料想再走下去,盘域就回不去了,有心选个合适的时机打发走夸父。

  就在能遥遥看到溟朦海的那天清晨,风翔云居然救了一个人回来,说是昏死在山坡上,马也跑脱了力。牧云天翊看了那人一身的东陆服饰,有心探听天启的消息,立即又掐又按,把他弄醒。

  那人依稀转醒,盯了牧云天翊目不转睛,怔怔地道:“你是……你是……你一定是……”

  牧云天翊一头雾水。他自殇州落难以来,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早已不是旧日模样,但那人的口气却像早就认识他一般。

  “太好了,终于找到三殿下了。”那人不由呜呜地哭起来,弄得牧云天翊手足无措。

  “喂,你是谁……”听对方报出他的身份,牧云天翊知道是与他有莫大关联的人。

  “在下是禹静府的,我们快马出京,飞船入瀚,已有多日,一直……一直找不到殿下!”那人想到多日来的心酸处,忍不住又是哽咽,“不仅是我们,还有穆如家和殿下府上的,大约有几百个人在外找寻殿下。我正要往火雷原西部而去,天可怜见,叫我给碰上了。”

  牧云天翊搔头道:“我……”他突然想到,虽然无法返回天启,情理上应暗中给禹静府或皇子府偷偷报个信。转念一想仍是不妥,毕竟父皇才是他最亲的人,既然他连父皇的大军和穆如铁骑都不想投靠,其余人等更不能多提。

  “你听好了,我目下有要事,不能向外泄露行踪,你遇上我,先莫和任何人提起。”

  那人为难道:“可是……兴国公要我们一有三殿下的消息,即刻回报。”

  “再过些时日,父皇和兴国公自会知道我的下落。这样吧,你修书回去说有人见过我即可,报个平安,免得家里的人担心。”

  “是,是。”那人松了口气,又问,“三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牧云天翊望着他面露难色,半晌没开口。风翔云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道:“把你身上的金铢分一半给我们。”

  那人恍然大悟,立即掏出装金铢银毫的丝袋,悉数奉上。在瀚州,大端的货币唯有金银受追捧。牧云天翊搜刮完了钱财,又恐那人笑话,便道:“你的马不过是太累,被你折磨得没了力气,你回去原先昏迷的地方,让马养足精神,慢慢赶回东陆就是了。”

  风翔云在地上画了路线,那人喏喏称是,不敢违逆。稍顷,没歇息多久就告辞而去。

  “但愿他的马跑得慢点,再慢点,别在我的大事完成前赶回东陆。”

  “你不想你父皇事先收到风声?”

  牧云天翊微笑,“既想挽回败军祸首的名声,少不得亲手奉上我的诚意。”

  这时盘域晃动魁梧的身躯,好奇为什么两人喋喋不休,就不是不上路。风翔云数了数丝袋里的金铢,笑道:“有钱就好办,可以打发走夸父了。”说完又皱眉,他尚欠盘域三只蓝喙铁鹘。

  “夸父走了,我怎么办?”

  “笨蛋,当然是买马,没看见前面就是蛮族部落!”

  “哪里有部落……”

  风翔云叹气,唉,怎么忘了,他是在天上看见的帐篷群,离这里大概足足有三十里。他望着夸父,把要他回去的话说了出来,盘域怔了怔,像是被重物击中,眼神迷惑地看了两人。许久,盘域表情沉默地呜啊两声,风翔云神情坚决地摇头,夸父挂着脸,把牧云天翊抱到肩头坐了。

  少年皇子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喜欢你,不想回去。”风翔云皱眉说。

  盘域其实更喜欢风翔云,能变出漂亮的翅膀,随便飞上天,就拎来大把美味,还会说夸父的语言。随两人走了几日,他看到与深山荒原上不同的世界,活着,并且在活着之外,有更富诱惑的事,是他在故乡看不到的。

  他不是最强壮的武士,也不是充满智慧的萨满,盘域是个简单普通的夸父,奋斗多年,凭运气才得到兽牙战士的称号。他追捕的那只野牛前蹄卡在了碎石里,脱身不得,被他用石锤夯死。那样的运气不是每天都有的。更多时候,他追逐同族的脚步,拣些残羹冷炙糊口。因此风翔云以美食诱惑时,他毫不犹豫地跟随羽人,走出了部落。

  羽人劝他说,和那个小蛮子在一起,会成为他的奴隶。盘域不明白奴隶是什么意思,他问有没有肉吃。风翔云苦笑,牧云天翊贵为皇子,一旦回到东陆,盘域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也不算委屈。既然夸父选择了自己的未来,他不想再阻拦,各安天命吧。

  对于他风翔云来说,想要的那盘肉又是什么?或者,就是看到夜寒蛇时,牧云天翊螳臂当车的举动,胜过万千承诺。

  风翔云叹气,对牧云天翊道:“能让他留在你身边吗?名义上可以是你的奴隶,但实际是朋友,不是仆人。”

  牧云天翊露出笑容,侧过脸对盘域的耳朵说道:“你是我的酒肉朋友,以后,有酒有肉,我们一起吃。”

  盘域不知道蛮族少年说了什么,看到羽人的笑容,也乐呵呵咧嘴大笑。他笑得时候肩头颤动,牧云天翊坐立不稳,一个跟头栽下来。夸父连忙张开手掌接住了,又是一阵大笑。

  风翔云也微笑,不知笑的是他们俩,还是在笑自己。

  

  三天后,他们到达溟朦海畔的宛车部落。

  宛车依水而居,物产丰盛,是草原最富庶的部落之一。牧云天翊用金铢从头到脚置了新衣,一经打扮,确是个英姿雄发的小皇子。他又买了两匹骏马,配上黄金鞍鞯,和风翔云并肩驰骋,气势非凡。那些蛮族小民见他有盘域这样的夸父做奴隶,出手又慷慨大方,纷纷赶来讨好。

  牧云天翊打听了辉玛汗王金帐的所在,与风翔云、盘域一齐奔赴而去。路上,见了羽人不甚精纯的控马之术,牧云天翊哈哈大笑,教了他半天,风翔云领悟很快,但比不得自幼骑马的皇子,一路磕磕碰碰。

  离汗王金帐十五里地,牧云天翊被部落守军拦下,说出身份之后,守军不敢怠慢,一面陪同少年皇子前往,一面快马通传。盘域赶不及他们骑马的速度,吃力地在后面追着。

  奔马途中,牧云天翊叫住风翔云,“你说,我这样贸然去见汗王,是不是胡闹?”

  “你知道要做什么,就不是。”

  牧云天翊苦笑,“我单知道,瀚中以他最为老谋深算,如果我是皇帝,会先安抚他,再做盘算。”

  “行,你拿定主意,我就听你的。”风翔云喃喃地道,“要是射几箭就能助你完成国家大事,我情愿每天帮你,也不要陪你做什么说客。”

  牧云天翊呵呵一笑,“好,若是说动不了他,你就帮我放箭,射穿他的金帐!”

  离汗王金帐犹有三里,一骑红妆如流星飞骑,挡住了牧云天翊的去路。守军一见,连忙避让,来人妆容明艳,飒飒如画,持鞭指了牧云天翊笑道:“想见汗王,要先看本姑娘高兴不高兴。”

  风翔云飞马挡在牧云天翊前,反手按在弓上。

  “哼,看是你的弓快,还是我的鞭子快!”仗了在自家地头,那少女丝毫不惧风翔云的威胁,野蛮地挥出一鞭,直扑他的脸面。

  风翔云横弓,鞭子清脆地打响了一声,“啪的”折断。少女愕然,这弓并非利器,如何割断了精制牛皮淬炼的长鞭。风翔云缓缓将弓竖在面前,弓弦如锋利的刃,发出渴血的叹息。

  守军忙叫道:“使不得,这是汗王二公主月映!公主,这是大端三殿下……”

  月映俏丽的面容煞白,红唇一颤,忽地化作了笑容。

  “什么殿下不殿下,我不管。伴当的功夫这样好,主子一定更了得。”她无视风翔云的强弓利箭,悠悠晃到了牧云天翊跟前,“我准你见我父王。”风翔云见她没有敌意,放下了弓。

  牧云天翊不苟言笑地道:“多谢公主。”

  “不过,你娶妻了没?”月映忽然兴致勃勃地问,金色的柔发像波浪般卷起,招摇地荡向了少年皇子。

  “我……有媳妇儿了。”牧云天翊不及推敲她的话,立即答道。

  “是谁?”月映凶巴巴地说道,秀眉拧在一处。

  牧云天翊道:“你又不认得。再说,我来寻你家大人,请公主自重。”

  月映鼻子一抽,两眼圆睁,牧云天翊正怕她发狠,忽见她夹了夹马腹,恼怒地掉转马头。他多看了两眼,风翔云在身后淡淡地道:“你不是有媳妇了吗?”

  牧云天翊斜睨他,“跟你说也白说。”驾马往汗王的金帐赶去。风翔云经过公主身边,瞥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月映公主没好气地说。

  风翔云忽然兴起,凑近脸道:“我没媳妇。”

  “滚!”月映扬鞭,忘了鞭子只剩半截,凉凉风过扑了个空。

  风翔云回首朝她笑了笑,月映吹了声口哨,四面涌出十来骑蛮族卫士,把两人团团围起。带二人来的守军急道:“公主,不可——”

  牧云天翊不动声色地道:“风,你也会吹口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