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不是说了要你等着我一道过来么…”男人皱着眉,语气不满道。他一扭头,瞥见一角站着的安可洛,瞬时瞪大了眼睛。

不等他开口,安可洛早已弯了腿,福了一福:“见过郡王爷。”

卫靖神色尴尬,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门外马蹄声划过屋内,安可洛侧脸,从窗格间的细缝中望出去,见尉迟决勒缰下马留鞭,身影一闪,两大步就迈进房里。

“决哥哥!”女子一见尉迟决,如骄鹿一般跳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身上叮当作响。

她双手环住尉迟决的腰,高扬起头,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媚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决哥哥,我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你了!”

卫靖见状,慌慌忙地上去,一把扯开她的手,斥道:“七妹,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胡闹!当着别人面呢!”说罢,转头看看安可洛。

卫靖这一声“七妹”,硬生生撞进安可洛的耳朵里。

今上第七女许国公主卫淇,贵人天姿,果然不负盛名。

安可洛瞧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十根玉指已经死死绞在一起。原先,她只当是皇上的一道圣旨才将许国公主与尉迟决联在一起,谁知看眼下这情景,竟好像他二人之间早已亲密无间。

心上好像突然被人抓了一把,瞬间难以呼吸。

安可洛身子靠上旁边矮几,大眼看着尉迟决走到她身边。

尉迟决立住,眼旁的碎纹裂开,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嘴角,道:“偷吃什么好东西了,屑渣儿都沾了一嘴!”

安可洛脸上一窘,下意识地望了望他身后的卫靖、卫淇二人,不知尉迟决为何当着公主的面,还能对她如此随性。

卫淇瞧见了,却也不恼,笑嘻嘻地转头对卫靖道:“三哥,那个可是传闻中的安可洛姑娘?”

卫靖眯着眼睛,威胁似的看了卫淇一眼,口中随便喏了声,就听卫淇又笑道:“我先前还当是什么样的一个天仙呢!”

这话如针刺般地扎进安可洛心里,她目光对上尉迟决,侧过身子,轻轻张口道:“我想回天音楼。”

卫淇听了,上前走到两人之间,眼睛眨了眨,鼻尖微微皱起来,对安可洛道:“安姑娘,你喜欢决哥哥,是不是?”

“我…”安可洛悄悄抬眼朝尉迟决望去,见他一脸平静,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卫淇说了什么,只拿一双黑眸盯住她。

她不敢再看他,低了头,心底似一盏风灯转了百十圈。她倒真的从没好好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尉迟决了…

卫淇见安可洛欲言又止,笑道:“那就是不喜欢了?”她绕着安可洛走了半圈,又道:“我可是喜欢决哥哥,喜欢了整整十二年呢!”

尉迟决眉头深深拧在一起,道:“公主到底在闹些什么呢!”语气倒还真像是一个哥哥在数落顽皮的妹妹一般。

安可洛垂下眼,发丝从头顶落至额前。尉迟决抬手欲替她将头发拨开来,却被安可洛挡下。也不抬眼,她道:“昨日晚些时候,户部乔大人差人下了帖子,请我今晚去府上侍宴。还望尉迟将军早点让我回去,能剩些时间收拾收拾。”

尉迟决眸子一沉,伸手将安可洛的手腕攥住,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不准。”

安可洛任他紧攥着,仍是不看他,低声道:“敢问尉迟将军是天音楼什么人,你说不准便不准…”

尉迟决将她胳膊一扯,冷笑道:“这帝京谁人不知你是我的,他乔舆若有胆子,但跟我抢抢看!”

卫淇早已度着小步走回卫靖身旁,端着小下巴,做一副正儿八经看好戏的模样,笑眯眯道:“三哥,我倒从未见过决哥哥对女人这样子,你有没有见过?”

卫靖不理会,平日没个正经的脸也板了起来,对着尉迟决道:“定之,今日来这边,是有急事要同你说。”

尉迟决眉头一挑,松了安可洛的手,转身向着卫靖道:“你有什么急事儿?火急火燎冲到营里来找我…”

卫靖还未来得及开口,卫淇已在一旁笑嘻嘻地拍掌道:“决哥哥,我也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呢!”她扭过头挑衅般地看了卫靖一眼,大声道:“三哥的心上人要来帝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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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长恋

尉迟决脸上一僵,眉头紧锁,问卫靖道:“皇上突然招节度使进京做什么?”

卫靖听了卫淇的话,已是气得脸色发白,顾不得尉迟决说了什么,对着卫淇道:“什么话你都能胡说!当真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卫淇愣了愣,当着尉迟决与安可洛两人被卫靖如此训斥,面上挂不住,鼻头眼圈眼见着红了。

卫靖瞧着她这副模样,只得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到尉迟决前,道:“定之,你与我到帐外说话。”

尉迟决看卫靖一脸严肃的样子,心知定是出了急事儿才惹得他不顾身份来大营找他,眸子不由得眯了起来,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竟就留了卫淇与安可洛两人在屋内待着。

安可洛看着尉迟决掩上门,窗格间的空隙里也慢慢没了他的身影,才收了目光,展开手心,低头看去,一直攥着的掌心被指甲戳的微微渗血。

她看看屋那头站着发愣的卫淇,耳边又响起卫淇刚才问她的那句话,“你喜欢决哥哥么?”喜欢么?她喜欢尉迟决么?

卫淇回过神,看一眼安可洛,嘟了嘴,径直走到书案后那个宽大的椅子上坐下,道:“你昨日是留在这儿过夜的?”

安可洛见她问得如此直白,脸上不由一片尴尬。想到卫淇与尉迟决的关系,倒显得她是被人捉奸般难堪。

卫淇抬一只胳膊搁在书案上,身子向前移了移,手腕翻起支住下巴,眼睛瞅着安可洛,道:“你可知我今日来找决哥哥是为了什么?”

安可洛摇摇头。

卫淇浅浅一笑,道:“父皇旨意一下,决哥哥便寻了借口出帝京,宁躲在这大营里,也不愿见我一面。”她抬手在书案光滑的表面轻轻摸着,“我知道决哥哥不愿娶我,可是他却不知,其实我也不想嫁他。”

安可洛闻言心上一惊,半晌才道:“公主刚才不是还说…”

卫淇抿唇一笑,道:“我刚才说,我喜欢决哥哥,喜欢了整整十二年。”她微微一叹,眸子里浮出一层水光,“四岁那年,我与几个姐姐在宫里花园玩捉迷藏。我跑了好远,躲在一棵老树后,可是等来等去,也等不来她们寻我。一个人慌了,急得乱走,却迷了路,不知该怎样回去。谁知找不到路,却找到了他。他那时候已经很高,着一身玄色布袍,手里还握一柄木剑。他见了我,青涩的脸上愣了一愣,蹲下来,说‘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好容易见了人,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他被我吓坏了,连礼数都顾不得,直接把我一提,抱到了三哥面前。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尉迟家的二公子,是被父皇招进宫来陪三哥一道读书习武的。”

卫淇语速很慢,声音婉转悠扬,好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自那之后,我经常偷着跑去三哥那里瞧他写字、瞧他练剑。三哥大大咧咧地叫他‘尉迟决’,我就叫他‘决哥哥’。他一开始很不乐意,总拿君臣之礼来说我。可是我不在乎,在我心里,他比哥哥姐姐们还让我觉得亲切。于是次次见了他我都那么叫,久而久之,他也就随我了。”

卫淇停了一停,嘴角轻轻勾了勾,“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好开心,我曾经一度以为,我可以一辈子这样天天看着他,真的,其实只要能看着他,我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八岁那年的生日前夕,我找到他,撒娇地想要他给我带宫外头的一支冰糖葫芦做礼物,我馋那个馋好久了,可是太医说我忌甜,不许吃。他抵不住我的纠缠,答应了。生日那天,我一早便起来去三哥那里找他,却不见他的人影。三哥拿了支好大好大的糖葫芦给我,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决哥哥都不会再来宫里了,这糖葫芦是他叫三哥给我带的礼物。我接过糖葫芦,心里难过得要死,直问三哥为什么决哥哥以后都不会再来宫里了。三哥想了半天,对我说,决哥哥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没有完成之前,谁都不能见他。我当时听了三哥这话,糖葫芦也扔在地上不要了,哭得昏天黑地,连母后亲自赶来哄我都没有用…”

卫淇看着安可洛,笑道:“安姑娘,不知你信不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冰糖葫芦该是个什么味道。”

安可洛听着她这些话,眼底早已湿了,颤声道:“公主…”

卫淇朝安可洛摆了摆手,不叫她说下去,自己接着道:“那之后的好一段时间,我天天都跑去母后礼佛的祠堂,跪在那里问菩萨,为什么我只是想要每天能见一见决哥哥,这样简单的愿想他都不愿满足我。再后来,日子久了,人也大了,幼时的这段日子在脑中也就慢慢淡了下去。可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决哥哥突然出现了,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他回来了,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三哥的寝殿里。我当时吓傻了,他站在那里,比以前更高,但是瘦了,脸上也有了以前看不到的棱角,身上带着我从未感觉过的霸气。我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盯着他一个劲地瞧,他看着我笑,说,公主长高了,像个大姑娘了。”

卫淇轻喘一口,手轻轻抚过眼睛,“听了他这句话,我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从前的事情从前的感觉从前的回忆全部回来了,他回来了。我对他笑,笑得直想哭,可是不敢哭,怕哭了变得难看。我问他,他要做的那件重要事情是不是终于做好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是,但是将来还有更重要的。我当时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满心都是他回来了的欣喜,满眼全是他的模样。三哥也很高兴,三哥说父皇命决哥哥做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我听了高兴得要命,这样,起码他可以留在帝京一带了。”

说到这里,卫淇停了,对着安可洛笑了笑,道:“后来的事情,想必安姑娘也知道了。决哥哥没多久便拜上将军,帅上三军讨伐西朝,这一走,又是四年。”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住眼睛,安可洛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只听她轻声道:“一个四年接一个四年,不过换成了亲眼看着他走。听到他得胜归来,我比谁都要激动,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回来,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寻不着,还得央了三哥偷偷带我出宫到这儿来。”

安可洛心里已是翻腾不已,虽没有想到卫淇能对她说这么多心底的事儿,但卫淇对尉迟决的情意,她是听得真真切切。

想到自己不过才和尉迟决相识几天,心里便被搅得波澜起伏,安可洛看看卫淇,真没法儿想象这十二年里,她该是个什么心境。

安可洛袖子中的手掐着自己,慢慢道:“公主如此深情,尉迟将军知道了定会珍惜。公主何苦要说不愿嫁给尉迟将军这种话…”

卫淇笑笑,起身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挨了安可洛坐下,道:“决哥哥回来后没几天,宫里就传开了他与你的事情。我听了心里虽难受,却也知道,他心里必定没我,就算有,也是一直把我当妹妹罢了,否则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兵制改良札子一上,我就明白他决不会娶我了。他那么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弃自己多年大志?就连我,我也不愿自己阻了他的路。”

她看着安可洛的眼睛,“刚才当着他的面说喜欢他,是我第一次这么说出来。想说这话想了不知多少年,岂料真的说出口了,也被他当玩笑一样。”她叹口气,“安姑娘,我真的很羡慕你。我和决哥哥,错在相识得太早,我一直想,若我是现在才与他第一次见面,他会不会,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上我?”

安可洛看着卫淇脸上浮起的落寞笑容,手不由自主握上了她的,道:“公主…”却再也说不下去。

卫淇的手下意识微微一缩,安可洛才骤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急着将手收回来,却看见卫淇笑着反握住她的手,道:“刚才见你,是我无礼在先。”

安可洛心里仿若被人揉了一揉,先前因卫淇而生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她看着卫淇,也微微笑了起来。

安可洛想起卫淇所说,她八岁那年,尉迟决曾离开过四年,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由心生好奇,纵然知道或有不妥,仍是忍不住问道:“公主刚才所说尉迟将军第一次离开的那四年,是去做了什么,公主现在可知道?”

卫淇斜挑眉毛,一脸惊奇,道:“决哥哥倒从未对你提起过他以前的事情?”见安可洛尴尬地摇了摇头,卫淇略一思索,笑道:“这确也像他。这事儿,就连我也是前年听三哥说漏了嘴,才强逼着他告诉我的。不然,依决哥哥的性子,只怕是要一直掖着不对人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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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惊密

卫淇这么一讲,引得安可洛更加好奇,笑道:“我倒没有看出来尉迟将军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

卫淇也一笑,道:“只怕是人都看不出来呢。”她身子向前稍倾,低声道:“这事儿我告诉了安姑娘,安姑娘可万万不能再同旁人讲,哪怕是在决哥哥面前,你也不可说漏嘴。”

安可洛见她如此谨慎,好似是要说什么惊天大秘密,心里不禁又奇又疑,连忙点点头,道:“公主放心,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卫淇往安可洛身边挪近了点,笑道:“安姑娘,你还能想起陈少勇这个人么?”

安可洛一怔,不知卫淇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她略一回想,点点头,道:“公主说的可是那位在贺州一战成名的陈少勇?”

卫淇点了点头,道:“亏安姑娘还能记得,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安可洛笑笑,道:“似陈少勇这等勇士,天朝不知多少年才出一个呢。当年我虽年幼,却也记得为了平息番禺叛乱,朝庭不知费了多大功夫呢。只是不知公主为何突然提起此人来?”

卫淇不答,看着安可洛,反问道:“关于此人,安姑娘还记得多少?能给我详细讲一讲么?”

安可洛脑中转了转,皱着眉道:“只记得陈少勇本是潭州厢军,后来潘列将军奉上意前去平乱,抽调了潭、郎等十州兵马,陈少勇也在其中,他那时还默默无名,连一个陪戎副尉都不是。潘列将军领军连克富州、白霞,却独独到了贺州城受阻。人少马疲,攻城不力,只得在城外扎营。之后,先是叛军夜袭,潘军被打了个手忙脚乱,是陈少勇一人一骑冲入敌军,斩了叛军首领,才得以稳住全军阵脚。潘列将军大喜,破例将陈少勇升为翊麾校尉。攻城时,陈少勇只带了一百名士兵做前锋,顶着城头箭雨将城前壕沟全部填平,让身后大军得以顺利攻城。自那之后,潘将军命陈少勇领一路军做先锋,自贺州出发,破开建寨、昭州、桂州、连州,擒叛军将领数人,在韶关遇叛军顽固抵抗,血战数日终得出关,之后又连下雄州、英州,堪称是潘列将军手下的一员无战不胜的虎将。在陈少勇领兵前往马泾时,潘列将军已经请旨特封他为宁远将军。只可惜陈少勇在攻破马泾之时,身中涂毒冷箭,不治而亡。”

卫淇听着安可洛讲了这么一大通,笑道:“我真没想到安姑娘对这些事儿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我都不如你呢!”

安可洛脸一红,道:“公主长在深宫,自然不知当年这事儿引得多少人扼腕叹息。陈少勇的事情,在帝京那些说书人的口里传得简直和神似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从戎不到四年,便被封为宁远将军,放眼天朝建国以来,倒还没有一个人能似陈少勇这样呢。只可惜这样一个将才,却饮恨早逝…”

卫淇看着安可洛一副悲悯的样子,一下子乐了,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

安可洛瞧着她这样笑,心里觉得莫名其妙,道:“莫不是陈少勇的事情,我先前哪里讲错了,惹得公主突然间笑成这样…”

卫淇连连摆手,好容易才止住了笑,道:“关于这个陈少勇,安姑娘一点都没说错,”她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只是,倘若我说,其实根本就没有陈少勇这人,安姑娘该做何想法?”

安可洛生生愣住,半天才道:“公主不要说笑了,陈少勇这么多的事情,难道是人凭空捏造出来的不成…”

卫淇一笑,道:“这些事情件件不假。只是,陈少勇,根本就不叫陈少勇…”

安可洛被她说得愈加糊涂,“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明明是卫淇要说尉迟决的事情,怎么扯了半天陈少勇…她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抚唇惊道:“公主的意思,难道是…”

卫淇偏着脑袋,笑着点了点头,道:“安姑娘果然聪明。其实陈少勇,便是决哥哥。”

听到卫淇说出口,安可洛惊得连礼数都顾不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这怎么可能呢。尉迟将军怎么会是潭州厢军的一员…”

卫淇伸手扯了扯安可洛的裙侧,笑道:“你这模样,和我当初听三哥讲起时真是一样一样的。你且先别急,这事儿你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

安可洛胸口那股震惊还在心中波荡不休,依言坐下,眼睛盯着卫淇看。

卫淇缓缓开口道:“这还得从尉迟相公说起。按理儿,决哥哥应和尉迟冲大哥一样,直接承荫入仕。以父皇对尉迟一家的恩宠,决哥哥甫一入仕便得馆阁之职是一定的。可决哥哥不愿做文臣,倒想入禁军做一番事业。尉迟相公知道了大怒,直称决哥哥是在辱没尉迟门风,他若想入禁军,偏不许他沾尉迟家的光。决哥哥性子那么倔,当然不肯低头,尉迟相公一气之下便替他造了假籍,将他丢去潭州厢军,说决哥哥若真想在军中成一番事业,便要抹去尉迟二字带给他的荣耀,去从最苦最下等的小卒做起,什么时候混出个人样儿来了,什么时候再回尉迟家。”

安可洛听得发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揉着裙角,都快将缎子扯破了,自己也不知道。

卫淇轻轻笑笑,道:“马泾一战,决哥哥中箭是真。不过陈少勇的事情早就传至帝京,尉迟相公也早已派人前去,想暗中将决哥哥接回家。他这一中箭,刚好露了个机会,尉迟相公暗中使了点手段,命人慌称陈少勇身亡。就这样,决哥哥回了帝京。他不在帝京的这四年中,尉迟相公对人只是称他外出习武,想为将来入禁军做准备。父皇自然也是知道这事儿的,因此才力排众议,将决哥哥封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后来也才那么放心地让决哥哥帅上三军讨伐西夷。”

安可洛听着,口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真是没想到…”

卫淇这番话,让安可洛心中的积惑一扫而空。

她想起自己从前在天音楼时,对范衾衾说:“那是因为,他爹是尚书左仆射,当年对圣上又有拥立之功…”在尉迟决的将军府里,她对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当人人都似你这样,生在将相之家,一路平步青云,哪里受过下等武将要遭的罪…”

脸已经红透了。她一直以为尉迟决和别的那些承荫入仕的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运气比别人稍好罢了。岂料她眼里的那个尉迟决,根本就不是真的尉迟决…

安可洛胸口阵阵发闷,想到那晚将军府中尉迟决欲言又止的眼神,想到自己平日里对他的误会,简直不知该对卫淇说些什么了。

他是凭自己能耐从小卒爬至今天这个位子的,那些非人的罪,他怕是没有一样不曾亲身遭过…

一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浑话,安可洛恨不能将自己舌头给咬断。

卫淇在一旁看着安可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笑道:“安姑娘可别自己想太多了,不然让决哥哥知道了,我可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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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外约五十步的地方,有一处没人的地界,尉迟决拦住还要往前走的卫靖,道:“便在这儿说吧。皇上为何突然招节度使进京?”

卫靖的脸僵着,语气不善道:“尉迟决,你先别和我扯这个。我问你,你上书请父皇将廖珉拨至拱圣军,可有此事?”

尉迟决微微一怔,随即马上道:“是又如何?这事儿不是你操心的。”

卫靖脸色一变,道:“你明知殿前侍卫班出来的人将来是要进卫尉寺的,为何还要这么做?你和我说实话,是廖珉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尉迟决默然片刻,叹道:“实是廖珉自己坚持的,我挨不住他来求我,只得趁这次兵制改良,一并对皇上提了。”

卫靖一听,高声怒道:“尉迟决,你这个疯子!你明明知道廖珉的心思,居然还帮他做这事儿!你八年前自己疯不算,如今居然还扯着廖珉跟了你一道疯!”他喘口气,接着道:“尉迟决,你知不知道,廖家一门忠烈,如今就剩廖珉一个了…”

尉迟决听他提起这个,脸色也变了,打断道:“廖珉他就是因为这个,心心念念想了多少年了,他的心思你不能理解,我能!”

卫靖脸色发白,盯着尉迟决,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尉迟将军拿定的主意,谁能劝得了呢,自小便是这么一个臭脾气…”他苦笑了一下,看着尉迟决道:“不定将来哪天,我也变得和你们两个一样,成了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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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出现的武将品阶:陪戎副尉为从九品下,翊麾校尉为从七品上,宁远将军为正五品下

2.文中馆阁一职依北宋体例。朝臣之子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由朝庭直接授予官职。进士科一甲第一名按例均只授大理评事,文中提到授尉迟决馆阁之职,特显皇帝恩宠

3.文中关于平叛一段,出现地名均为今广东一带的古称

4.殿前侍卫班的侍卫在皇帝身边服侍一定年数后,通常会被调至卫尉寺,做为皇帝的心腹及军中眼线,以监各军军法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九章将变

卫靖这么一说,倒引得尉迟决大笑起来,道:“你不先想想邢家大小姐进京的事儿,跑来冲我发什么脾气。”

卫靖眉头一扭,道:“你怎么也跟着七妹胡说八道。”

“公主是胡说八道,难道廖珉的话也有假?”尉迟决似笑非笑地看着卫靖。

卫靖尖削的下巴颤了颤,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们二人平日里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背后却和嚼舌妇没两样。”

尉迟决鼻腔里“哼”了一声,斜着眼看卫靖,“心里明明惦记着。嘴硬有好处?”

卫靖瞳孔微缩,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他猛得一抬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块碎石,才道:“这次又是晋王的主意。”

尉迟决低声道:“节度使的权这几年都削得没了,晋王还想要如何?”

卫靖眼睛瞟向远处,一团灰色的云飞快地擦着太阳游过天空,他低头看了看靴上沾的土,眉头皱皱,道:“晋王的折子一上,你家老爷子便告病,在家修养,不视朝事。中书无主,剩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吭气,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尉迟决脸色一沉,道:“你也不必这样怪老爷子,他若是想要明哲保身,这么多年来何苦…”

卫靖眼神扫过来,断了尉迟决的话。

尉迟决一敛眉,苦笑道:“是臣逾越了…”

“得了得了,”卫靖转过身,“尉迟将军别和我来这套。”他度几步,到尉迟决身旁立住,“你还不知道,这几天进士科礼部试,也出了件大事儿。”

尉迟决挑眉,道:“是题漏了,还是有人违禁?”

卫靖轻笑一声,道:“都不是。四场考试全部结束后,礼部的人按例誊录考卷,却发现有名考生在三道时务策后还写了近一万字别的。那人不敢自己做主,当下便拿去给王若山过目。王若山看了大惊,扣下那份卷子,直接呈给了父皇。”

尉迟决听了心里也是一惊,道:“怎会有这种事情?礼部试还有在考场上乱写别的东西的?便是如此,按例也当将那考生直接除名,王相公为什么要还将那考卷拿给皇上看?简直是糊涂!”

卫靖手背到身后,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王若山糊涂?你可知父皇看了那卷子后,竟下旨,召那名考生十日后于迩英殿觐见。”

尉迟决脸色骤变,急急道:“此事当真?迩英殿历来都是殿试后皇上用来召见一甲进士的,此时礼部试都未判卷,皇上此举何意?那考生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卫靖盯着尉迟决,默不作声,半晌,才稍稍动了动嘴,没有发声,只做出两个口型。

尉迟决仔细地辨认了,又是一惊。卫靖说的,竟是“新法”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