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宁单挑眉毛,身子直了起来,笑道:“原来是秦大人。我们此次出使天朝,诸多事务还有劳秦大人照料了。”

秦须微微一笑,道:“在下也是奉了皇上之意,与王相公一同办差的。殿下若有什么特殊需求,但说无妨。”

“特殊需求?”耶律宁手中的玉杯飞快转了一圈,弯长的睫毛抖了下,笑道:“如果可以,我想去金明池看看。”

卷三钗钿堕处遗香泽

第五十九章金明

金明池?

秦须脸上笑容陡然僵住,细长的眸子里有血丝现出,盯着耶律宁,半晌才道:“此事由不得在下作主,还须奏请皇上。”

耶律宁笑,手中还是转着玉杯,道:“如此,则有劳秦大人了。”

秦须深吸一口气,行过礼转身,正要退下时,耶律宁在他背后叫道:“秦大人。”

秦须站住,未及回头时,就听耶律宁在他背后笑道:“此次天朝既与北国修盟,那我想,这点要求不算什么罢。”

秦须攥了攥拳头,身子一顿,不发一言,抬脚离去。

耶律宁看着秦须的背影,眼睛又扫至尉迟决身上,先前一直勾起的嘴角慢慢垂了下来。

天朝如今,果然是人才荟萃…

耶律宁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鞋,脚不禁在地上轻轻蹭了下,随即笑了起来。

**

金明池位于帝京外城西墙顺天门以北,与路南的琼林苑相对,始建于太宗皇帝即位初期。当时太宗皇帝征调了三万五千余人,历时整整七年,才凿造了这个“周围约九里三十步”的纯手工打造的巨池。

金明池平日里是用来供天朝水军进行操练的,每年此时,皇上都会率百官至金明池观赏水军操练,连宫中女眷及朝官命妇也被允许可以同至水心殿中特置的台子后面观看。

而每年的四月十五至五月十五,金明池向天朝黎庶开放,任何人均可出入其中,亲身感受天朝的伟大和昌盛。

此次皇上率近臣至金明池,特准北国二位使臣一同前往。朝中不少官员都在暗暗称奇,不解北国使臣为何要去金明池观赏这天朝水军的操练,而皇上竟然也许了!

有传闻说是因秦须向皇上进言,才得以促成此事的。朝臣们虽知秦须眼下得宠,却也震惊于秦须对皇上的影响力,不由或佩服或嫉妒起这个年轻人来。那些老臣们,有的已经蠢蠢欲动,想要找人去秦须府上替自己的女儿说媒。

但帝京百姓们对朝庭这些事儿却不怎么在乎。北国使臣想去看金明池也没什么要紧的——夷狄之人见识短浅,自然是想要去看这天朝最大最壮丽的皇家园林。

自金明池开池之日起,携家眷前往观看水战表演的百姓每日剧增,到了皇上率近臣幸池观赏龙舟竞杆时,金明池五殿周围更是人山人海。

耶律宁与萧拓凛二人同处天朝百官之列,由秦须在一旁陪着,于金明池水心殿前面特设的台子上观看天朝这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杆表演。

池中有百戏乐船,船上锣鼓声鸣,有乐伎奏乐,又有人舞动彩旗,分作两边散开。二十只小型龙舟缓缓划入其中,每只龙舟上有五十名身着绯色衣饰的天朝水军兵士,舟上各设旗鼓铜锣,每只船头都立着一名虎翼指挥使军校,手握军旗指挥兵士划船。

又有虎头船十只,每只的船头上立着一名身着锦衣的人,手执彩色小旗,船中其他人皆着青色短衣,顶着长长的头巾,手中一齐舞棹,呼声震天。

在这三十只船周围,又分别有两只飞鱼船和两只鳅鱼船,船中彩画间金,布置得非常精巧,每只船上有身着杂彩戏衫的人五十名,人和人之间列着杂色小旗和绯色伞只,船中人左右招舞,同时敲动小锣、鼓、铎、铙之类的乐器。

耶律宁手捏下巴,看着这些形色不同的船舟沿着队列慢慢划向奥屋,将大龙舟牵拽出来,朝他们所处的水心殿方向划来。他瞥一眼身侧的萧拓凛,见萧拓凛神色颇为严肃地盯着池中诸船,不禁笑了起来。

罔顾周遭一片欢腾的气氛,耶律宁微微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回头,望向水心殿后面特意为女眷们撑起的垂帘。

秦须发觉耶律宁的动作,于是也回过头,随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待看清耶律宁所望之处,秦须眉头一紧,向前两步,正要开口唤耶律宁,却正好看见耶律宁眸子里涌动着的点点温情。

秦须一怔,顿时噤声不言,心里想了半天,却也不知耶律宁为何会露出如此神态。

耶律宁脚下动动,就要朝后面走去。秦须见了心中一紧,望了望周围正在瞧水中热闹的朝臣们,不禁低声叫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耶律宁身子晃回来,扬唇对秦须道:“只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秦大人何必这么担心?”

秦须看着耶律宁微微笑着的脸,虽是怕他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但也着实不好拦着,只得皱着眉,让他去了。

**

水心殿后侧的帐帘内,平日深处朱墙阔宅、深宫内院的女眷们,此时正兴奋地透过两侧纱帘望着池中热闹的龙舟水战,时不时地还会因水战激烈而小声嚷嚷几下。

卫淇独自一人站在后面,背后的帐幔随着水上的风摆来摆去,轻轻地拍打着她身上繁复垂地的绫布长裙。

她手指捏在一起,眼睛透过纱帘,望向远处站在朝臣前排的尉迟决,嘴唇微微抿起。

尉迟决高大挺拔的背影牢牢映入她的眼底,卫淇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垂下眼睛,望着自己层层叠叠的厚重裙摆,心里叹了口气。

身后突然响起男人低低的声音,“许国公主殿下。”

卫淇手一抖,不曾想会有男人过来,顾不上仔细思索,身子便下意识地转了过去。

隔着纱帘,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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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关于金明池的说明,因为了配合剧情而略加改动,与史不符之处是某烟故意为之…

2.文中关于龙舟一段,有兴趣的大大可以去翻翻《东京梦华录》卷七之《驾幸临水殿观争标赐宴》

卷三钗钿堕处遗香泽

第六十章善意

火花般的光芒从那双眸子中泼洒出来,卫淇眯起眼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风一动,纱帘晃晃悠悠地飘,隔着纱帘的那张面庞也跟着模糊起来。

她红色的长裙似鲜花一般随风绽放,周遭鼎沸的人声在耳边慢慢淡去…她眯着的眼睛猛地一眨,惊醒般地看清这张男人的脸,手抚上嘴,差点就叫出声来。

卫淇心中慌乱,脚不由往后退一步,眼睛却离不开这张脸。

她看见他鼻翳两侧深深陷下去的纹路,然后看见他勾起嘴唇,面前的帐幔早已被甩至一边,那薄薄的纱帘突然动了一下,一只大掌探进来,拉过她放在嘴上的手。

心里瞬间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惊叫声都不能发出,就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闭了一下,他低头,手动了动,然后松开了她。

卫淇微启红唇,怔愣着,然后周围蓦地响起巨大的欢呼声,将她心神唤了回来。

眼前男人已经离去,她恍惚间转身,看见人们正在为赢得竞杆的龙舟大声喝彩,她身子不稳,晃了下才站住。

手心里是冰冰凉的一块,卫淇低下头,展开掌,里面是一个白底蓝纹的瓷制鱼型小盒。

是刚才耶律宁塞进她掌心的。

她眨了下眼睛,脑中想起紫宸殿摆宴那天,这鱼盒是挂在耶律宁腰间的饰物。

卫淇的脸绷紧,快速转过身子,望向已经回到朝臣之列的耶律宁,嘴唇抿得紧紧的,手心里的汗沾上那鱼盒,又冰又滑。

她隔了层层人群,看见耶律宁的头朝这边转了一下,忙抓住身侧的帐幔往旁边躲去。

卫淇又看看手中的鱼盒,眉头浅浅骤起,忽然心中一紧。

耶律宁先前叫她“许国公主殿下”!

心中大乱,她惊不能言,不过是那紫宸殿上的短暂相视,耶律宁他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份的?

**

金明池水战表演最热闹的龙舟竟杆一结束,五殿周围的人群便三三两两散开去,走到那些卖艺、杂耍、赌博的小摊子前,继续游玩去了。

皇上起驾回宫,朝臣们也就此离开,一时间金明池水榭中的热闹气氛减了大半。

秦须吩咐了人送耶律宁和萧拓凛二人回去,心中着实不解耶律宁此人的古怪行径,正兀自揣摩时,身后传来低沉的男人声音,“秦大人。”

秦须回头,见是尉迟决,便下意识地抬手一揖,“尉迟将军。”

尉迟决走至他身前两步,停了下来,看了他片刻,突然弯了弯嘴角,道:“秦大人现在可有空?”

秦须抬起细长的眸子看向尉迟决,脸上不掩不解之色。

自上回二人在天音楼因尉迟紫菀之事闹了个不愉快后,平日里尉迟决见了秦须从不理会、只当作没看见,而秦须性子自是更傲,也从不主动去找尉迟决搭话。

此时秦须见尉迟决主动上前与他说话,面色又颇为和善,心中不由略微不解,但嘴上仍是答道:“还有份关于修葺崇文馆的札子需要回去写。不过,”他看看尉迟决,“将军找我有事?”

尉迟决点点头,抬手指了指金明池对面棂星门那边的一栋朱墙酒楼,道:“秦大人若是有空,可否陪我一道去吃些东西?在这里看了半天水战,我肚子倒是有些饿了。”

秦须皱眉,看了尉迟决半晌,才道:“好。”

两人一进酒楼,就有眼尖的跑堂迎上来,看了看他们的装束,马上堆着笑脸给收拾了个雅间儿。

待要的酒菜上来后,尉迟决斟了酒,手中握起筷子,又招呼秦须一道吃。

秦须却不动,只是看着尉迟决,开口道:“将军找我到底有何事,就直说了罢。”他心中明白尉迟决不会平白找他一道吃饭,索性就直接问了出来。

尉迟决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瞥了秦须一眼,想了一想,便搁下筷子,道:“也好。秦大人是爽快人,那我有话便直说了。”

秦须不语,只等着尉迟决接着往下说,心里暗暗琢磨,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尉迟决这样做。

尉迟决突然笑了笑,道:“秦大人眼下圣宠正隆,去府上说亲的人是不是快将秦大人的门槛踩烂了?”

秦须脸上一阵尴尬,道:“尉迟将军不要拿这个来打趣在下了。”

尉迟决点点头,停了片刻,又道:“秦大人,我家老爷子也有此意。”说完,便抬头盯着秦须,不再往下说。

秦须生生愣住,先前纵然猜了半天,却也没料到尉迟决是要同他说此事。

看见秦须的神情,尉迟决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秦大人听了此事会是这种反应。”

秦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是在下无礼了,将军还莫怪罪。”他抿了抿唇,“将军为何要特意来告知我此事?”

尉迟决微叹一声,道:“菀儿的性子秦大人应是略有了解。此事她还不知道,但若知道,定会闹个鸡飞狗跳不可。而且,我想秦大人听了此事也不会乐意吧?”他见秦须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又接着道:“老爷子的性子十分拗,他的心思若是定了,任是谁也劝不回来。过两天若真的请人去秦大人府上说这门亲事,秦大人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话中深意秦须自是明白。尉迟一门在朝中的威望无人可及,他秦须眼下就算再得宠,也是不敢得罪尉迟翎的。

想到尉迟紫菀那张鬼灵精怪的小脸,秦须不禁苦笑道:“那将军的意思是?”

尉迟决见秦须的样子略有松动,当下放下心来,笑道:“照我说,秦大人不如趁这几天,在上门提亲的人家里挑一个,如此一来,老爷子就算想替菀儿说这门亲事,也没有法子了。”

秦须听了这话,眉头不禁皱起,显是颇不乐意,但他正要说话时,旁边的雅间里突然传来大声笑闹的声音。

正逢跑堂的过来替他二人添酒,秦须就随口问道:“这旁边雅间里是怎么回事儿?”

跑堂看见尉迟决与秦须二人腰间均佩鱼袋,因不敢得罪,遂压低了声音道:“那里面坐着的是枢密使苏大人家的小爷,今日携妓出游,此时正在隔壁闹着呢。”他突然笑笑,似是有什么极神秘的事情要说一样,凑近了二人,又道:“两位大人知道陪苏公子今日出来的是哪位姑娘么?”

尉迟决与秦须相视一笑,不知这跑堂的在卖什么关子,因摇了摇头,等着这跑堂接着说下去。

跑堂于是笑嘻嘻道:“是天音楼那难得一见的安可洛安姑娘!”

他这声音刚落,就看见尉迟决和秦须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卷四相思休问定何如

第六十一章相思

跑堂的走后,尉迟决与秦须两人都沉默不语,耳里听着旁边雅间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笑声,竟都不再提尉迟翎欲为尉迟紫菀说亲一事。

秦须默然片刻,抬起细长的眼睛向尉迟决瞥去。

尉迟决面无表情,长指绕杯,身子动也不动,一双黑眸只盯着面前的那碟菜。

秦须眼角动动,突然笑了起来,对尉迟决道:“还有十多天就要迎娶邢家大小姐,苏公子看来也是个任性的人。”

尉迟决侧过头看了看秦须,肩膀歪了歪,还是没有说话。

秦须伸手拿过桌上的酒杯,送至唇边,微微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这事儿若是传到邢大人的耳朵里,真不知会如何。”

尉迟决皱眉,沉声道:“朝中的官家子弟像这样的还少?苏公子如此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秦须笑笑,不再多言,手指拨弄了几下手中的酒杯,又道:“将军的那份兵制改良札子是不是还被枢府压在那里?”

尉迟决蓦地抬头,光亮从黑眸中溢出,盯了秦须半晌,才慢慢道:“秦大人什么意思?”

两个月前尉迟决呈上去的那份“兵制改良诸事札子”,皇上因存赞许之意,知道中书省以尉迟翎为首的几位宰臣均持异议,就特付一向与中书不和的枢密院商议。谁知尉迟决这札子到了枢府那里,却被枢密使苏纵以诸多借口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得践。

对此事尉迟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因知苏纵与晋王颇有私交,而尉迟翎本就不同意兵改一事,所以只得自己闷在心里。此时听了秦须这么一句,他心里那股气便一下子涌上喉头。

秦须见尉迟决眼露冷色地盯着他,倒也不惧,自顾自地站了起来,顺手抚平袍间褶皱,口中道:“在下过去和苏公子打个招呼,将军要一同来么?”

尉迟决看着秦须,放在膝上的手攥了攥,脸上忽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在这里等秦大人。”

这话显是出乎秦须意料,他微微一怔,又马上笑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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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自己这样略有唐突之意,但秦须还是让跑堂的替他禀了一声,随后慢慢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早已起身相迎,秦须抬手揖了一揖,笑道:“听闻苏公子在此,秦某特来拜会。”

眼前的年轻男子正是苏韬,他虽不及秦须俊朗,但也颇有气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短粗的眉毛遮掩了脸上那分未褪的青涩。

苏韬对秦须咧嘴笑道:“秦大人客气了。”说着侧过身子,示意请秦须过去坐。

秦须勾起唇角,目光移向苏韬身旁的位子。

安可洛正抿唇望着他,头稍低了低,耳朵上吊着的两片银叶便晃晃悠悠地前后摆动,上面映出的亮光让秦须的眼睛微微一眯。

待秦须坐定,苏韬亲自替他斟了酒,笑道:“能在此碰见秦大人,也真是巧了。”

秦须却不碰那酒杯,看着苏韬道:“苏公子好雅兴。”说完,又看了看安可洛。

他这话中嘲讽意味甚浓,谁料苏韬却毫不介怀,大大方方地笑道:“难得安姑娘肯给苏某这个面子。倒是秦大人兴致高,一个人来酒楼?”

秦须接过酒杯,放在桌上,看着安可洛,慢慢道:“是和尉迟将军一道来的。”

苏韬听了秦须这话,下意识地望了安可洛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笑道:“尉迟将军怎么没有和秦大人一道过来?莫非是瞧不起苏某?”

秦须也笑,看着苏韬道:“哪里的话。”他抬手指指隔着两间雅间儿的云母屏风,“说是肚子饿,在那边吃着呢。”

安可洛心里一阵悸动,不由侧过头,看向那扇屏风。

尉迟决他,就在另一边…

她动动放在腿上的手指头,想起那双黑亮黑亮的眸子,觉得喉头发紧。

手里纠扯着裙上的薄纱,她抬起头,硬是挤出些笑容来,对秦须道:“秦大人近来可好?”

秦须细长的眸子亮了亮,笑道:“很好。”

她拽着薄纱的手更加用力,低了头道:“那就好。”

心里想着,尉迟决他,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当初是她离了将军府,而他却再也没有来找过她。

整整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又或许,将来再也见不到了。

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躺在天音楼软软的床褥上,心里疯狂地思念他结实温暖的胸膛。想到他对她宠溺的笑容、他紧锁的眉头、他下巴上扎人的胡茬…她的心就像被万只小虫噬咬一般,痛得指尖都发颤,睁着眼睛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