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举动,可称得上是无礼。

但她却无丝毫恼意,竟觉得,那男子的目光,仿佛…似曾相识。

这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便没了影踪。

一个犯了事而投奔北国的天朝兵员,她怎么可能会觉得他熟悉?

这念头太荒谬,荒谬到让她觉得。自己是太过想念天朝风物,才有了这种想法。

卫淇推了推身旁小几上地茶点。对那男子微微笑道:“这边有些天朝送来的吃食。你尝尝。”

身旁地侍女立即拾袖端起红木盘,小步小步地走到男人身边。放在他眼前。

男人用手拈起一块,放在口中咬了一口,嚼了嚼,对卫淇道:“多谢王妃殿下。”

他眸子甚是清澈,眼里还带了点点笑意。

卫淇眉头微微皱起,先前的那种熟悉感又来了…可这男子的声音沙哑暗沉,她记忆中一点痕迹都没有。

耶律宁淡淡一笑,“王妃一个人在府里面闷得慌,你刚从天朝过来,有些什么稀奇事儿,说来给她听听。”

男人端详了卫淇好一会儿,却不提天朝那边如何,只是问卫淇道:“王妃殿下…在北国一切安好?”

卫淇一怔,“一切安好。”

男子垂下眼睛,“我大天朝子民甚为挂念王妃殿下…如此甚好。”

耶律宁在一侧轻轻冷笑了一声。

卫淇明白他那笑声,这男人此时已来投奔北国,怎么口中又称天朝子民…怕说下去会惹恼耶律宁,她忙岔开话题,道:“你且同我说说,天朝皇上…身子还好着罢?”

男人看了眼卫淇,“皇上的身子…很好。”律宁眸子眯了眯,却没说话。

卫淇笑了,“甚幸。先前听闻皇三子燕王成亲大喜,近来还有什么事没有?”

男人摇了摇头,“燕王是什么人,他的事情,我倒不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过听说秦大人赴梓州任,又娶了尉迟相公地千金,这事儿倒是传得人人皆知。”

卫淇脸上又惊又疑,手握住身侧木椅扶手,“你说的可是秦须秦子迟大人?”

男人点点头,“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娶到尉迟相公的千金?”

这话当真震傻了卫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尉迟紫菀竟然最后是嫁给了秦须…怎的她离京未到一年,就发生了这许多事情?

男人又道:“梓州兵变,上三军赴梓州路平乱,谢知远将军因平乱有功,拜至麾将军。”

“梓州兵变?!梓州路兵变?!”卫淇又是一惊,当即扭头望向耶律宁,“此事为真?为何先前我未曾听人提起过?”

耶律宁脸色毫无变化,声音平稳道:“和你无关的事情,告诉你做什么?”

卫淇一咬嘴唇,和她无关?和她无关…

是了,她现在是北国宁王王妃,天朝境内兵变,和她有什么关系?

又听那男人道:“我来之前,帝京倒因这梓州兵变出了件稀奇事儿。”

卫淇扬眉,“什么稀奇事儿?”

男人忽然抬眼看她,眸子里面水深似渊,“拱圣军昭武校尉廖珉,阵前身亡。噩耗抵京,尉迟将军奏禀圣上,道天音楼有位姑娘身怀廖家骨肉,恳请皇上除了那姑娘的贱籍…那是廖家唯一之后,皇上自然允了,赐帝京城外五丈河边宅子一座与那姑娘…”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卫淇已经统统听不见,眼眶发涨,鼻尖发酸,耳边只有那个名字,廖珉…阵亡!

那个廖珉,那个廖珉!

那个每次见了她,都笑嘻嘻地负手而立,叫她七公主的,廖珉。

那个自幼随皇兄在宫中长大,纵是君臣有别,却与他们亲昵无间的,廖珉。

怎能就这样没了?

泪水蓦地滑出,她不肯相信,望向耶律宁,胆战心惊地求证:“真的?”

她多么希望耶律宁摇一下头,然后说个不字…就像他往常总是逗她玩那样。

可是耶律宁点了点头,开口道:“是真地。”

卫淇眼前雾气萌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便哭得不能自已。

再也看不见别的,廖珉没了,什么时候没的,她竟不知道…

男人却道:“王妃殿下,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还请节哀。”

她如何能够节哀!

心里痛至如此地步,她不能想像,三哥得此消息之时,当是个什么心境!

耶律宁看见她这模样,眉头紧皱起来,目光扫向那男子,眼神中俱是责备之意。

他先前之所以瞒着卫淇,就是明白她若是得知此事,不定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耶律宁挥挥手,“这里不需要你了,你且走吧,外面自有下人带你出府。”

男人恭谨地又对卫淇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谁知卫淇却叫住他,声音沙哑地问他道:“还没问,你叫什么?”

男人低着头,不再看卫淇,脸上表情谁也看不清,沉声道:“在下姓闵,双名念钦。”

卫淇心里念了一遍,闵念钦…

她微一晗首,“下去吧。”

男人略弯了身子,慢慢退出门外。

厅内,耶律宁将卫淇搂进怀里,大掌在她背后轻轻抚慰着,口中轻轻叹气,“早知如此,就不让他来见你了,平白生了事端。”

卫淇刚刚收住地眼泪又开始往下砸,瞬间沾湿了耶律宁的衣袍,小手攥紧他地腰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地眸子里面突然蒙上了一层雾。

他站了片刻,上前两步,由着宁王府里的下人将他往外带去。

男子低着头,旁边有风拂过,微微掀起他脸上地黑布。

那黑布下的唇角,淡淡地带了丝自讽的浅笑。

闵念钦…这名字,任是谁也不知为何意罢?

手探进怀中内袋,触到里面一样物什,手指在上面轻轻、轻轻地抚摸了几下。

一个未做完的、阵脚拙劣的荷包。

他眸子眯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一想到前一日由帝京传来的那封密信上的话,他的心就不可控制的颤了起来。

他千算万念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有了身孕,有了他的骨肉。

眼睫阂下,他,对不起她。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零九章

京内城,怀化大将军府。

安可洛在三堂后面的厢房内看书,屋内略显空荡,只有些简单家具,又都是黑色的,显得生硬不已。

才翻了几页,屋外院中就有响动,一听那脚步,她便起身,下意识地推了推发侧饰物,眼睛瞥向门口,目光刚停了一瞬,那门就开了。

安可洛忙迎上去,看着尉迟决满头的汗,赶紧从衣侧抽出帕子,替他将脑门上的湿汗都点干。

尉迟决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飞快地吻了一下,开始扯身上的铠甲。

安可洛收了帕子,也跟着替他卸甲,纤纤素手贴上他的身子,一边动作一边道:“虽是入了秋,可谁知今日能这么热。我先前在屋里的时候就听人说了,谢将军的拱圣军晚了两个时辰才到西郊,犒军大典也跟着往后拖,那帮文臣还好,可苦了你们这些着甲的将军们了,等得极热罢?”

尉迟决大掌将脱下来的甲片随意往地上一甩,走到铜洗旁,用手掬了水,狠狠往脸上抹了两把,这才吐了一口气,看着安可洛道:“热是极热,并非不能忍之事。只是今日燕王着实过分了,皇上身子不适,要他率文武官员迎拱圣军,可他竟从头至尾也不给谢知远个好脸色看,简直是…”

安可洛眉头动动,“燕王殿下见了谢将军,心里面不好受也是能想到的。廖公子他…”

尉迟决黑眸一闪,噤了安可洛下面要说的话。

安可洛不再开口,径直去收他的甲片。却被他拦住。

尉迟决将她往怀里带,口中埋怨道:“收那做什么?自有下人来收拾。我要你来,岂是让你做些丫鬟们做地事的?”眼睛打量了一下这房间,又道:“天音楼的东西还没搬过来?这屋里现在的模样,太不衬你,早些收拾好了安心住下来。”

安可洛贴着他被汗水浸透了的中衣,嗫喏道:“衾衾才出了天音楼,楚娘正伤心呢,我这时候大张旗鼓地搬东西出来,哪里说得过去…”

尉迟决低头。亲她额头,又亲她鼻尖,贴着她唇边道:“你说什么都随你。只要你肯住下来,东西过后再搬来也行…只是苦了你了,我这府上平日本就没什么女人之物,就是因为你才去购了些简单的。你若不在意,便无妨。”

外面丫鬟进来,抬了热水放在屋内。

尉迟决松开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脱衣服。“一身的臭汗竟然忘了,就去抱你,结果把你也给连累臭了吧…”说着话,伸手又去拉她,“要不要也洗洗?”

安可洛嗔他。“将军什么时候能正经些!每次一回府便这样…”

尉迟决深黑的眸子静了静,厚实的手指捏了捏她的指尖,“你终于入了将军府。我高兴得过了头。”

安可洛看着他刚毅地侧脸,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伸手替他解裤腰上的带子,口中轻轻道:“再不洗,水要凉了。”

**

半个月前,尉迟决上奏皇上,禀明范衾衾与廖珉之事,又道范衾衾已有身孕,怀的是廖珉地骨肉;皇上及太后均是大惊,本以为廖家就此绝后,谁知还能有这么一出!权衡之后,皇上下旨,除范衾衾贱籍,赐帝京城外五丈河边宅子一座,让她搬去那里,又派人去好生照顾,千万要保全廖家之子。

范衾衾那日出了天音楼,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地到了五丈河边,见到那座皇上赐给她的宅子,眼里的泪落个不停。

恍若隔世,恍若那一日定情之时…

他拉着她的手,站在河边,轻轻对她说,我小时候便住在那里。

那座宅子,如今她也进得,肚子里面的他的骨肉,有时轻轻踢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个张扬纷笑地面孔。

好像他并无远去,并无出征,并无…阵亡。

只是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含笑望着她,口中无声地唤她。

.

连夜来梦不曾断过,每一次都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人,同一句话。

河边草地上,他吻她,他轻声道,衾衾,若果将来真地有一天你见不到我了,你也要知道,我绝不是有意让你伤心的…

每次梦醒,俱是满面泪痕。

他是知道的,他一定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对她说这种话。

最后那一面,天音楼二楼她的房内,他临出征前地那晚,她亲手给了他那个荷包。

未做完的荷包,从此却再也没机会再做。

太后遣太医来给她瞧身子,每一次都嘱咐她,范姑娘不可过度伤神,否则对胎儿不益。

搬出了天音楼,一个人住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大宅子里,仿佛前尘已尽。

没有什么可让她欣喜地,也没有什么可让她再悲伤的。

肚子里的孩子,他的骨肉。

那是她唯一拥有的,和他相连的…

那番英容笑貌,怎可就这样弃她于不顾,怎么忍心?

离了他,还让她如何能独活下去?

对着阳光,却手脚冰冷,她轻轻抚上已经略微鼓起的小腹,她不要他成忠烈之士,她只想他能在她身边…

**

有丫鬟来,小声在她背后道:“范姑娘,安姑娘来看你了。”

范衾衾擦擦眼角,也不转身,“你先去上茶,我一会儿就过去。”

待丫鬟退下,她才慢慢转过来,心里又开始一点一点绞起来,痛到无以复加。

安可洛带了好一堆补身子的东西来,范衾衾见了,强作欢笑,“安姐姐这是做什么?我这里,太医开的补品都成山了,你这又是何苦?”

安可洛将她那模样看在眼里,心里跟着疼起来,拉过她的手,半天才道:“就算是我一点心意。”

范衾衾眼眶瞬时就红了,却还是努力在笑,“安姐姐近日来如何?听下人说你搬去将军府了…尉迟将军应是高兴极了才对。”

安可洛垂眼,“是搬去了,可那又能如何?我贱籍未脱,说到底也还是天音楼的人。”

范衾衾偎着她,“脱籍是迟早的事情,都说老子犟不过儿子,尉迟相公总有想明白的一天。我今儿一早听人说,皇上要将秦大人从梓州路召回帝京,这事儿可是真的?”

安可洛点点头,又是一叹,“帝京现在真是乱,一天一个变头,谁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秦大人…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范衾衾想了想,又道:“说起来他娶的也是尉迟相公的千金,皇上多少亏待不了他的。”

安可洛不再说话,脑中闪过那人冷洌的神情和那双细眸。

那一日悦仙楼初相见时的布袍举人,现在…早已不一样了罢。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一零章

须奉诏返京,一进外城,便觉这城中气氛大不似从前

颇有一种人人自危之感。

回府洗去风尘,并无接到要进宫面圣述职的圣旨,却接到了皇三子燕王命人来传他过府一叙的手书,和晋王设宴于华盛台替他接风洗尘的帖子。

秦须坐在府中红木椅上,手里握着这两纸虽轻却重的帖子,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脑中不由想起还在梓州府时,王崎直那一日对他说的话。

皇上,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当时他还当那是市井传言,可如下再看,却并非是空穴来风。

秦须又看了看这两封帖子,皇上此时诏他回京,目的何在?

将它们放在面前桌案上,拿石镇压着,自去起身换衣,挑了袭轻便布袍穿上,又叫府里下人备了单马,趁天黑之前出了府门。

没带随从,没乘马车,没着官服。

他既没有去燕王府,也没有去华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