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哪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着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

  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应该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罢!”他双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两步,叫道:“你……你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闪电一亮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郁郁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干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干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桥上。

  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步,向小镜湖畔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开板门,走进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仓猝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来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的,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

  又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似觉得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他一人。自从阿朱断气之后,他从没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刚掌力击在萧峰手中铜镜之上,阿朱不过波及受震,这次萧峰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还能活命?不论他输了多少内力过去,阿朱总是一动也不动。

  他抱着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贤庄上受群雄围攻,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却并未有丝毫气沮,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罢?”左手仍是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他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信上的字迹,却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人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在此处?难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假话来骗我。”

  他自从知道了“带头大哥”是段正淳后,心中的那种疑团本已一扫而空,所思虑的只是如何报仇而已,这时陡然见到了这个条幅,各种各样的疑团又涌上心头:“那封书信若不是段正淳写的,那么带头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却又是谁?马夫人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这中间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打死阿朱,本是误杀,阿朱为我而死却是心甘情愿。这么一来,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层不白之冤。我为什么不早些见到这个条幅?可是这条幅挂在厢房之中,我又怎能见到?倘若始终不见,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为什么偏偏早不见,迟不见,在我死前片刻又见到了?”

  夕阳即将落山,最后的一片阳光正渐渐离开他脚背,忽听得小镜湖畔有两人朝着竹林走来。这两人相距尚远,他凝神听去,辨出来者是两个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妈妈来了。嗯,我要问明段夫人,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写的。她当然恨极我杀了阿朱,她一定要杀我,我……我……”他本来是要“决不还手”,但立时转念:“如果阿朱确是冤枉而死,杀死我爹爹、妈妈的另有其人,那么这大恶人身上又多负了一笔血债,又多了一条人命。阿朱难道不是他害死的么?我若不报此仇,怎能轻易便死?”

  只听得那两个女子渐行渐近,走进了竹林。又过片刻,两人说话的声音也听见了。只听得一人道:“小心了,这贱人武功虽然不高,却是诡计多端。”另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儿俩总收拾得了她。”那年纪较大的女子道:“别说话了,一上去便下杀手,不用迟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长女子道:“哼,你还顾着你爹爹?”接着便没了话声。但听得两人蹑足而行,一个向着大门走来,另一个走到了屋后,显是要前后夹攻。

  萧峰颇为奇怪,想:“听口音这两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两个,要来杀一个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杀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亲却不赞成此事。”这件事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再不理会,仍是怔怔的坐着出神。

  过得半晌,呀的一声,有人推开板门,走了进来。萧峰并不抬头,只见一双穿着黑鞋的纤脚走到他身前,相距约莫四尺,停住了步。跟着旁边的窗门推开,跃进一个人来,站在他身旁,他听了那人纵跃之声,知道武功也不高强。

  他仍不抬头,手中抱着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带头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师的言语中有什么古怪,徐长老有什么诡计?马夫人的话中有没有破绽?”当真是思涌如潮,心乱如麻。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说道:“喂,你是谁?姓阮的那贱人呢?”

  她话声冷冷的,语调更是十分的无礼。萧峰不加理会,只想着种种疑窦。那年长女子道:“尊驾和阮星竹那贱人有什么瓜葛?这女子是谁?快快说来。”萧峰仍是不理。那年轻女子大声道:“你是聋子呢还是哑巴,怎地一声不响?”语气中已充满了怒意。萧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着不动。

  那年轻女子一跺脚,手中长剑一颤,剑刃震动,嗡嗡作响,剑尖斜对萧峰的太阳穴,相距不过数寸,喝道:“你再装傻,便给点苦头你吃吃。”

  萧峰于身外凶险,半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思量着种种解索不开的疑团。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长剑刺出,在他头颈边寸许之旁擦了过去。萧峰听明白剑势来路,不闪不避,浑若不知。两名女子相顾惊诧。那年轻女子道:“妈,这人莫非是个白痴?他抱着的这个姑娘好像死了。”那妇人道:“他多半是装傻。在这贱人家中,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先劈他一刀,再来拷打查问。”话声甫毕,左手刀便向萧峰肩头砍了下去。

  萧峰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他手指向前一送,刀柄撞中那妇人肩下要穴,登时令她动弹不得,顺手一抖,内力到处,拍的一声响,一柄钢刀断为两截。他随手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妇人。

  那年轻女子见母亲被他制住,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他射来。萧峰拾起断刀,一拍一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拍的一声,刀柄撞在她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时给定住了。

  那妇人惊道:“你受伤了吗?”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不敢再凶,口气放软,向萧峰道:“咱母女和尊驾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驾,是咱二人的不对了。

  还请宽宏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

  萧峰隐隐约约听到了她母女的说话,只知母亲在求饶,女儿却十分倔强,但到底说些什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抱着阿朱坐在原处,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上了疑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倘若一时之间无法明白,便即搁在一旁,暂不理会,决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那妇人低声道:“你运气再冲冲环跳穴看,说不定牵动经脉,能冲开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妇人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刀火石打火,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登时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铮铮两声,掉在地下。

  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刚进屋来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那少女尤其秀丽,都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姓阮,两位是谁?”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满脸都是怒容。

  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哪!”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萧峰仍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将我杀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乔帮主,你说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爹娘是谁也不知道。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该当杀段王爷,该当杀我,为什么却杀了我的阿朱?”

  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送了给人。”

  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他直认不讳。这件亏心事,便是将阿朱……和阿紫两个送与旁人吗?”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什么坏女人,专门做亏心事?”萧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说‘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他说今日重见这个没了爹娘的孩子,是说阿紫,不是说……不是说我?”阮星竹怒道:“他为什么要说你?你是他抛弃了送人的孩子吗?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又怎生得出你这畜生?”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只一味斥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