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这个时候,隶役们才会在这个沉默的上司眼中发现一丝偶尔闪过的光芒。他想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灵矫健的身姿,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触,隐隐感觉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东西——也许是年轻时那点不甘平庸想要奋发有为的念头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亲跟卫大将军打过仗,封过侯,还做过太守。朝廷有制度,二千石官员可保举子弟为郎。父亲屡立战功,先后保举长子和幼子入宫为郎,唯独不肯保举他这个次子。

  天子近臣,机会很多,像他们这样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迁。进宫没过几年,大哥就做到奉车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骑都尉,秩比二千石,终日随御驾出入,显赫乡里,荣耀不下于父亲。只有他,无官无职,庸碌无闻。家中亲友往来,势利一点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忙着巴结他那两位前程远大的兄弟。

  他也曾恳求父亲给他一个机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不想在家吃闲饭。在他内心深处,也隐隐希望能有个机会,离开苛刻严厉到让他窒息的父亲,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闯出点事业。

  “就你?省省吧!”父亲看着讷讷欲语的他,轻蔑地道,“你是那块料?少给我丢人现眼了!”

  父亲不喜欢他,许多人都知道。父亲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对他发怒,放错一支笔、打翻一卮酒,都会被父亲认定是故意作对,因而大发雷霆,他的任何解释、哀恳都无济于事。时间一长,他逐渐养成了沉默退缩的性格,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于责难,父亲看着他畏缩拘谨的样子,反而更加厌恶。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满意。

  但父亲并不是生性暴躁。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父亲手把手地指导大哥、三弟弓马骑射,那份和蔼和耐心,是他永远不敢奢望的。

  府里仆役有传言,说他不是夫人亲出,而是父亲过去一个不受宠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涩地一笑。

  他心里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是他自己的错。

  他是一个与生俱来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从他记事起,便三天两头要在父亲的盯视下饮下那难以下咽的汤药。

  “你想变成邻村那个李疯子吗?!”每当他因为药太苦而喝不下时,父亲便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训斥道,“像她一样成天见神见鬼、痴痴癫癫、胡言乱语?你还想不想做个正常人?”

  他强忍着浓烈的苦涩喝下了那些药,父亲以为是自己的恐吓生效了,其实,父亲说话时的那种冷酷、憎恶更使他恐惧。他不怕被别人嘲笑,但他怕被父亲厌恶。

  不知是不是上苍有意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他那两位向来一帆风顺、机敏能干的兄弟,居然会先后在宫中侍奉时犯下大错,以致自裁谢罪。幸而皇帝没有深究,还任命他为中郎,大概是对父亲晚年丧子的弥补。

  宫中规矩森严,许多和他一样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脚不自由,但那却是他有生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因为宫里的规矩虽多,但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家中,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会触怒父亲,引来无妄之灾。

  宫中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充实而愉快,还结交了许多朋友。然而,父亲却再三对皇帝声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实恐有负圣望。没过几年,他就从人人艳羡的中郎被调到了这里,上林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园,来掌管一个马厩,整天与一群刑徒马奴打交道,工作单调且索然无味。

  “没用的废物!你是永远别想有出息了!”父亲暴怒的喝骂声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飞翔着的雄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没用的废物”,这就是父亲生前对他使用最多的称谓。至今一想起,依然那么刺耳心酸。多年以来,父亲最热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贬低他这个儿子。父亲厌恶他,他可以理解,可父亲时常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损得狗彘不如,神情间那份痛恨,已经不像是面对一个有缺点的孩子,而像在诅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呵,现在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栘园的草木黄了又绿,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经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这宠辱皆忘的年纪,他却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点什么特殊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来改变这平凡而无味的生活。

  也许是被父亲压抑得太久的一些念头,此时终于得以释放出来了吧,只是这释放来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业的时间,已经在半情不愿的随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现在,他年过四十,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了。

  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宽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为了他们,他无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去闯荡冒险,以求封妻荫子的荣耀。

  他叹息了一声。

  也许他注定只能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没有谁会知道,在这个沉默寡言、奉职谨慎的循吏的内心深处,曾经期望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谁知道呢?

  也许那些在他眼里胸无大志的庸常众人,也曾和自己一样,有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愿望和想法,只是耽于各种因缘际会没能实现。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叹呢?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自伤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国。靠着家世门荫带来的机会,不需要从底层苦苦奋斗,一上来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现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许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禄,所做的不过就是每天检查一遍园中的鞍马鹰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围猎时用的弓矢缴缯。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为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运郁郁寡欢了,可这几年来,内心深处时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被他遗忘了——一些极其重大的事。有时当他看着那些猎鹰在天上翱翔,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但真要抓住这感觉细想,又不知是从何而来。就好像看着远方时,眼角瞥到一件庞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细看,那物却又消失了。

  这使他总隐隐担心因为自己的遗忘而导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一再自问,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完成呢?以他的现状,最好的前景不过就是进六厩,可六厩有那么好吗?每当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骏马,他只觉得那汗血都是人血。当年李广利西征,用兵十多万,生还者不足两万,加上国内无数因为此役千里转输、横死沟渠者,御厩那些大宛良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负着几百条人命?

  他从来就没有盼望进“天子六厩”。这唯一的升迁之阶,他都无意攀登,未来对于他早已毫无悬念,那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那莫名的焦虑,也许只是父亲过于严厉给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为那个相士?

  “……伏犀贯顶,日月角起,天!这、这样的贵相,万中无一……”相士望着他的脸,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说道。

  “万中无一?”他懒懒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人群,道,“这里是长安!就外头这些人,富贵过我者,少说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摇摇头:“公子,你现在的命运,并不真正属于你。你的左右手掌纹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运之路。你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已经懒得搭理这个拙劣的骗子了,调头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赶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听听又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好听的?”他不屑地道,“这种江湖术士,见谁都奉承天生异相,然后再以灾厄相吓,说来说去,无非叫你请他禳灾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个,不过,那相士相命真的很灵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灵验,第一个使用的就是帝王。找个相士为宰辅,国中还会有什么乱臣贼子?”

  李少卿道:“话不是这么说。干这行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的天机太多是会遭天谴的。子卿,你别太固执,那么多人信,难道都是在受骗上当?”

  他道:“那他刚才说我万人之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从未央厩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吗……”

  可笑的是,此生唯一一次对他肯定的评价,却来自一个江湖术士。

  难道他的人生竟失败到要靠一个骗子的谎言来支撑了?

  他失笑地摇摇头。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却不了解他的心——他从来没羡慕过上官的好运。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为马养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见到在他自己卧病期间未央厩的马养瘦了,大发雷霆,上官一句“闻陛下圣体欠安,臣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讫而泪下,得以转祸为福。

  这种话,他是说不来的。

  当然,这样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有什么资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手段。

  何况,位列九卿,富贵已极,如果说这都非他所望,他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他之不屑,在别人眼里只怕都是可笑的矫情吧。

  “大人,”一名从吏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来人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跟在从吏后面的宫中内侍。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道。按例这个月还不是田猎的时候。

  “苏大人,陛下要见你。”那内侍面无表情地道。

  很久以后,栘园厩的总监苏武才知道,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运之轮,才开始缓缓转动,并将把他拖进一个极其庞大的、离奇到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

  昆明池,灵波殿。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一根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苍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中,石雕的大鲸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

  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

  隐处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

  奄修夜之不阳……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注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一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左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朕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朕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什么?!

  真的是他?

  为什么?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是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战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为了奖励他马养得好?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惧。”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一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朕也不知道。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绝不会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