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坏。

  昏黄摇曳的羊油灯下,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忙忙碌碌,有胡卒进进出出叫人,使团的一些小吏在啜泣,还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隔膜。

  卫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尸体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忽然焦躁起来,回头朝闹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声,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他本来就讨厌的人吗?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冷嘲热讽,处处刁难自己,现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应该高兴啊,焦躁什么呢?

  ◇◇◇◇

  胡巫终于来了,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以黑纱蒙面的人,腰系一条五色彩带,头发上斜插着三根鸟羽。

  胡巫一进营帐,帐中所有匈奴人包括卫律都立刻躬身退到一边,让开一条道来,显然,这胡巫在此地有着极高的威望。胡巫径直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来伸指探了探那尸体的鼻息,又拿起尸体的一只手搭脉。卫律问了那胡巫几句,那胡巫不答,只拿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那尸身伤处周围的衣物。卫律忙命人在帐中添几盏灯,不料那胡巫只看了一会儿,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

  卫律焦急地对那胡巫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在恳求。胡巫先是摇头,后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犹豫了一下,复又蹲下身去,伸手取下插在头上的一根羽毛,放到那尸体鼻下,仔细看着,忽然目光一动,站起来快速地指挥众人做事:在尸身旁的地上挖一个大坑,运来干燥的白羊粪,在坑中生起火来。那胡巫小心地调节坑中的火势,将干羊粪盖上,让坑中的煴火慢慢燃着,又拿来几根结实的木条,架在那大坑上,命人小心地将那具尸身面下背上平放于木架上……

  这胡巫在干什么?

  救他吗?

  何必呢?生是如此疲惫的事,他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他轻飘飘地升起,进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隧道。然而他并不感到恐惧,相反,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静谧和愉悦……

  在这前所未有的宁静里,生前千万往事,突然一起涌进他的脑海。

  ……他的元儿,刚刚会走路,摇摇摆摆张着小胳膊向他扑来。

  ……昆明池,凌波殿,皇帝说:朕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妻整理着他的衣物,忧心忡忡地道:那里远吗?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石渠阁中,太史令沉思着道:他似乎特别关注跟商朝有关的典籍……

  无数事情,从久远的过去到现在——甚至有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细微琐事,顷刻间同时呈现。

  那不是一眼瞥见无数片段景象,而是同时看到无数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多么神奇的感觉!在生前,就算回忆,难道不是一件结束才能想另一件吗?

  也许人在活着的时候,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时间的脚步前进,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如此超然的自由,高居于时间之上,俯瞰一切吧。

  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

  卫律精疲力竭地走出穹庐,扫视了汉使团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张胜身上。

  “张副使,”卫律慢慢踱到张胜面前,道,“现在轮到我们好好谈一谈了。你今天可给我添了足够多的麻烦!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张胜浑身一颤,后退着道:“不!你不能……你、你敢碰我一根毫毛,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能?哈!”卫律冷笑一声,道,“你不妨试试看!拿你们皇帝来威胁我?我全家上下三十余口都已经被他杀光了!告诉你,你现在不幸落在了这世上最不怕得罪汉朝皇帝的人的手里,他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所以,你最好收起一切幻想,好好合作。否则,我保证你会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卫律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里面有一种深深的寒意,以致张胜竟看得恍惚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卫律手一挥,立刻就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执住张胜押了下去。

  张胜这才醒过神来,惊恐地挣扎道:“不,你不能这么做!我是大汉使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

  两名侍卫押着张胜向远处丁零王的营帐走去,张胜的叫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

  卫律指着使团剩余的人,向自己的近侍下令道:“把我的亲兵都调过来,加派人手,把这帮汉人全数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

  丁零王的大帐中,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旁边摆着一把铡马料用的铡刀,显然刚刚磨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刀刃一亮一亮,显得异常锋利。

  卫律道:“张副使,你的老朋友虞常可已经什么都招了,不过,我想要你的亲供。”

  几名匈奴侍卫上前架起张胜,将他拖到铡刀旁。

  张胜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卫律道:“你是左撇子吗?”

  张胜脸上显出惊恐之色,道:“你、你想干什么?”

  卫律叹了口气,道:“我想留着你的舌头答话,又想留着你的手写供词,那就只能打你暂时用不着的那只手的主意了。你不是左撇子吧?好,那就行。”

  说着手一挥,两名侍卫立刻强拽着张胜的左手放到铡刀下。

  张胜拼命挣扎着要往回缩手,却被按着死活动弹不得,急道:“不、不要……”

  卫律走过来,轻轻弹了弹闪亮的刀刃,温和地道:“你见过这里铡草料吗?牧人都知道,铡草料的诀窍是,越短越好。‘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长膘’。所以,我们会从手指开始——别怕,很短的,一点一点地来,直到你愿意招供为止。这是一个简单方便的好办法。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失去,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一般最多到手腕,都愿意招了,也有体质强壮的,能挺到臂肘,总之很有效。哪像你们的廷尉府,大动干戈几天几夜,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好了,你自己决定吧,是现在就招呢,还是等短上一截再招?”

  张胜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杀了我吧……”

  卫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脚也行,或者右脚?随你选。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说着手摸着铡刀刀柄,忽地一紧,作势欲按下。

  张胜大叫起来:“不!”

  卫律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道:“怎么?”

  张胜的表情几乎要哭了:“我、我招。”

  卫律满意地挥挥手,做了一个“放人”的手势,道:“不错,你是聪明人。早晚要做选择,晚做不如早做。我见过一些蠢材,非要让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脚又不是指甲,切掉还能长出来!”

  侍卫放开张胜,张胜一下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

  ◇◇◇◇

  隧道的那头,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边飘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亲戚……许多人都在那里等他,他们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贯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也站在那里,神态温和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宁静。

  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群人里,用一种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群熟人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更奇怪的是,她对他做着一个手势。那手势温和而坚定,以致他绝不会弄错其中的含义。

  那手势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为什么?

  她是什么人?

  她要他回哪里去?

  这女人的眉眼之间有一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她?

  ……

  一丝喃喃的吟唱声从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游出来。那声音飘忽不定,像幽灵一般,一会儿极远,一会儿又极近。仿佛蚊蚋绕耳,细微得难以捉摸,那声音撩拨得他渐渐生出一些焦虑。

  他明白,那声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里太累了,放过我吧!

  然而那歌声依然执著地存在着,并渐渐清晰起来,仿佛一根细绳,一圈圈套绕在他身上,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回走。

  ◇◇◇◇

  卫律耐心地听着,等张胜说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道:“张副使,你真是太聪明了。”

  张胜一愕。

  卫律道:“你们皇帝给你密旨,叫你暗中监视正使,你便以为你比你们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为自己有权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镜,你找不到,怕无功而返,便自作聪明揣摩上意,以为杀了我比找出那面镜子更重要,于是冒险一搏杀人放火,对吧?”

  张胜战战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为其主,我和大王……并无私人恩怨……”

  卫律摆摆手,道:“不不,我不是说你不该暗杀我,而是说你实在太‘聪明’了。你们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给了你这么个‘聪明过头’的能干人——你的小聪明,坏了他的大事了。你以为,他要找我算账,真是为了李夫人?你以为,他是那种会被一点儿女情仇冲昏头脑的人?张胜啊张胜,你错就错在,拿自己那点市井算计,去猜度一个绝世枭雄的心理!”

  张胜愕然。

  卫律挥挥手,道:“罢了,也是他有意给你们留下这样的印象,难怪你误会。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秽乱宫闱的淫贼叛臣。哈!多么吸引庸人的肮脏事。先泼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懒得跟你废话,先把你刚才供述的都写出来吧。”

  哗啦一声,侍卫将一堆笔墨木牍扔到张胜面前,张胜如见蛇蝎,往后一缩,道:“不,我不能……该说的我不是都已经说了吗?”

  卫律道:“你是怕落下证据,毁了你的前程?”说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张胜道,“张胜,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聪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指望留条后路,将来好回去继续你的荣华富贵?动动脑子吧!他叫你监视你们正使,不是因为他更信任你,而是因为他谁都不相信!对于他,我远比你更了解。”说着将一支笔塞到张胜手中,“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办成了,你前脚把东西奉上,后脚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鸩酒。你应该感谢我,在这里给了你一条生路。你现在归降,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张胜的手颤抖着拿着笔,看着眼前的简牍,一颗颗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终于还是无比艰难地伸手拿过简牍。

  卫律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相信我,这是为你好。”

  ◇◇◇◇

  归来吧,

  迷路的人。

  你没看到吗?

  你的马也在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