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云,又开始涌动,潮水般退缩在大地一角,映得那片天幕黑沉如铁。

龙皇依旧不看一眼。

他缓缓举步,向禁天之峰走去。

每一步,踏过焦灼的大地,踏过残碎的夕阳,踏过滚滚的尘埃。

每一步,都仿佛践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每一步,也踏着他自己的血。

支离破碎的天幕仿佛也惶然瑟缩,退避出一片只属于他的间隙,任他独自行走。

众生陨灭,宇宙中只留下一道孤独的光芒,照耀着他化为墨黑的长发。

他的姿态无比坚定、执着,仿佛要走向无上圣洁。

斩将夺旗,撕裂苍穹,这是怎样的狂烈,怎样的悍然?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幕,几乎已耗尽了他仅存的力量。

污秽,肮脏,伤痛,疲乏,寸寸凌迟着他的躯体,一如百年来被他斩落的怨灵,带着连轮回也无法消散的积怨,在这一刻争相扑来,牵扯着他褴褛的衣衫,要将他拖入炼狱。

但他只是微笑着,努力站直身子,让每一步都无比沉稳,无比虔诚。

头颅仍在沁出鲜血,沿着他高举的手臂溅落,沐浴着他身上的创痛与罪孽。

他踏上禁天之峰,宛如踏上佛陀所在的乐国。

每一步,都那么优雅,也那么疯狂,仿佛踏着天地间至美的节拍,引领那灭世的舞蹈,破碎光明,走入黑暗。

他是司掌杀戮的神祇,本该执斩落的首级乱舞长空,享受鲜血的供奉,却突然停伫在夕阳下,展颜微笑,走向心中的一线温柔。

他奉着那只带血头颅,仿佛奉着神圣的祭品。

踏过天之虚空,禁天之峰,踏过苍蓝圣殿。

所有的人,都窒息般盯着他的背影。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们的心上,将胜利的喜悦碾碎成恐惧。

众生恐惶,他就是那引领惊惧的魔。

第十五章 霜重鼓寒声不起

苍蓝圣殿深处。

透过幽蓝如海波的帷幕,苏犹怜看到他向自己走来。

每一步,踏过焦灼的大地,踏过残碎的夕阳,踏过滚滚的尘埃。

每一步,都踏着他自己的血。

每一步,也仿佛践踏在她的心上。

他身后,无数道剑华横亘长天,十万阵云滚滚翻涌,那是他为她隔开的万千红尘。

他身前,帷幕低低垂落,冰宫通透无尘,却是连微风也不能侵入的宁静。

——那是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天地众生,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只有她能感到,在这个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里,他的气息是那样脆弱,萤火般明灭不定。

为了实践给公主的诺言,他不惜化身为龙,血洒大地。

而这种撕裂苍穹的力量,又岂是身披巨创的他能完全驾驭的?

苏犹怜心中一恸,几乎不忍看他。

她害怕那明灭不定的气息,会在下一刻陡然终止。

然后,她的梦也将醒来,就此沦入永恒的黑暗。

他却始终强忍着创痛,以最温柔、从容的姿态,一步步,向她走来。重重帷幕无声开启,仿佛发出无声的欢呼,在迎接君王的凯旋。

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止步,伫立。而后,他徐徐将手中的血污放下,用满是伤痕的手指,将那团污秽的旗帜层层展开,小心的捧在手中。

他是如此认真,仿佛在打开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奉持到久别的情人眼前。

一张布满星辰之纹的金色战旗,被温柔地捧于身前,旗上陈列的狰狞头颅,便是他从千军万马中带来的神圣祭品。

圣殿寂静,连血落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空寂的幽光中,那挥手之间可屠灭众生的魔王,轻轻破颜微笑。

这微笑宛如一道光芒,瞬息洞穿了幽寂的宫殿。

然后,魔王微笑着,轻轻地,单膝跪地。

就这样,带着淡淡的微笑,带着神圣的祭品,以最优雅而虔诚的姿态,跪在公主面前。

带着对爱情的最大信仰,带着对公主的无尽挚爱,第一次用他的膝,去碰触苍凉的大地。

仿佛西天传说中,那凯旋而归的骑士,带着无上的光荣与骄傲,带着万民的欢呼与敬仰,跪在公主面前,祈求那一吻的奖赏。

苏犹怜全身巨震,扶着帷幕的手禁不住颤抖。

重生后的心灵是这样孱弱,仿佛被剥去了疤痕的创口,连一缕微风都会将它触痛,又怎能经得起这样沉重的触摸?

她下意识地撕扯着帷幕上的流苏,将它们紧紧缠绕在手指上,仿佛要扼住那剧烈跳动的脉搏,让它暂时宁帖。

这样她就不会死去。

该怎样做?

苏犹怜低下头,注视着苍白指间的流苏,让它们彼此纠结,缠绕出各种图案,仿佛在寻求一个命运的启示,反反复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她怕哪怕是一个眼神,她都会沦陷。

沦陷入别人的传奇中去。

苍蓝圣殿中一片沉寂。

轻轻一声脆响,不堪重负的流苏在苏犹怜指间崩断,然后滑落下去。

苏犹怜似乎也终于挣脱开来,侧开脸,望向远方的天空,再不敢看他。

石星御依旧没有抬头,只是长发的阴霾下,那温柔挑起的嘴角,略微带上了一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