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天下雄关,固若金汤哪——”

“所有工匠赏米一斗,钱五十。”主持修建的兵道一时得意,随意恩典了下去。又向着众人道:“诸位大人,随我入内一观。”

“入内?就凭你也想进这大门?”一个冷峭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郝空私吞工银五万两,不知孝敬大人多少?”

兵道和钦差面面相觑,这其中门道怎么会泄漏出去,兵道大叫:“什么人!”

一时间士卒都在东张西望,举刀仗枪,但总也找不到声音的所在。

“吞公银,盘剥血汗,私下打杀工匠无数,活活烧死易师傅——”那个声音越来越愤怒:“这天下一等一的雄关,守卫的是天下万民,岂是你们可以进入的!”

“走。”钦差脸色铁青,一马当先向着正门走去。凌空一块青砖直奔面门,钦差一个躲闪不及,被打得满脸是血,士卒们一拥而上,但那块砖头在空中流转自若,上下翻腾,一个个轮番敲头打脸,大笑:“我乃本方土地之神,尔等所为,已犯天规,还不快快跪下受死!”

顿时黑压压跪倒一片,钦差连忙回禀:“上神!此间事我全不知情,必要严拿严办,已正朝廷律令。下官这就准备三牲祭品——”

“住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尔等还敢狡辩!金甲天尊何在?”

“在!”风沙旋转,一个巨硕人形显露在众人面前,果然是个威武庄严的勇士,这下一群官吏再也不敢多说,个个俯首,噤若寒蝉。

“万里雄关,外拒强侮,内震河山,一沙一石俱是天地灵气所聚,热血忠魂所凝。”那声音越来越大,震彻百里:“金甲天尊,还不恭请关神定城?”

“是!”那沙石巨人伸手托起这块青砖,一步步走向高台。

“魂魄归来,护我山河——见黄沙处,即见关魂,尔等自行请罪去吧。”

金甲天尊砰然散开,沙石满天满地飞舞,狂风大作,官吏工匠全都匍匐于地不敢抬头,好容易风停了下来,终于有人抖落一身黄沙,瑟瑟抬头——只看见天青地阔,风和日丽,好像一切只是一场梦,只有一块定城砖,还牢牢地搁置在檐台上。

“阿若?”轩史昂急躁了,杨阿若的灵体始终无法从定城砖中出来:“你怎么了?你骗我——”

杨阿若哈哈笑了起来,还是孩子般的清朗:“好玩,痛快!轩史昂,这出戏演得太过,我走不了啦,就和大哥在一起吧,以后你自己保重……何时世间再有不平,我们、我们并肩作战。

他就这么静静地睡着了,像无数个没入砖石中的魂灵一样,找到了栖息之地。

这是他两生中最痛快的一次行侠仗义。

轩史昂默默地离去了,他想,应该把那枚钱币送给易师傅的女人,易师傅说了,他媳妇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可是我的燃迪曼呢,你的美貌和年华是如何渡过的?你的魂魄和生命融进了哪一方土地里?

都再也见不到了。

风继续吹,远方,新凝结的战士们正整整齐齐排列着,他们看上去每个朝代每个年纪的都有,正在向这座雄关致敬。

“我们继续走!”轩史昂大声喊着。

“是!”

“你们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吗?”轩史昂看着一张张严肃而坚定的面孔。

“不敢忘!”齐声高喝:“魂魄归来,护我山河!”

沙是不怕风吹的,天涯海角,总有一股力量让他们再一次凝聚起来,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侠义;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长城……

老爷子笑着说:“谢辽沙也是好久才回过神来,咕哝了一句俄语,爸爸说他喊的是——天哪!一句话,莫斯科全来了!”

王固若好容易才从这灵异的往事中回过神,嘿嘿一笑:“我读过《战争与和平》,爸爸。那他们最后,是被那群武士救走的?”

“不知道。”老爷子很郑重地点头:“他们看那段故事都很出神,听你爷爷说,那群战士好像被风沙推走一样,然后他们再看,就只有远方的戈壁滩了,回过头,车已经从沟里出来了。他们三个人都不敢说话,还是老窑说,走吧,我知道,咱们嘉峪关这块地界,那是有点灵气。”

“那枚钱币——”王固若激动起来,为什么每次那个勇士出现都和钱币有点关系?他回头问母亲:“妈——那个钱,你听外公外婆说过没?外婆曾经有过一块铜币?”

“啥钱啊?”当妈的对父子俩聊闲呱不吃饭很不满,“你说那个啊,我也没见过……好像是听你外婆说过一次,有吧……好像是,咝……对,说是抗战前家里还托人去当铺问过,人家说不值钱。”

王固若急了:“妈,那不是钱不钱的事,你想想,和秀秀送我那个象不象?”

“不知道——”当妈的拼命往儿子碗里夹菜,不停说:“吃菜,吃菜,总说话菜都凉了,哎,别光喝酒啊,光喝酒容易醉。”

醉就醉吧,好久没有放开量喝了,醉在自己家里怕什么?

王固若酒到杯干,渐渐已经醺醺然。

有些东西,还真是冥冥中注定的一种传承?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王固若一愣:“秀秀?”

温如抿嘴一笑,真是的,刚刚还说分手呢,怎么都不会改口。

秀秀说:“喂,爷爷说了,那个钱币,本来就是你家的,也算物归原主,你什么时候有空,出来拿一下?”

王固若酒意上涌脑子一热:“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秀秀停顿了一下:“那就……明天正好礼拜六,下午两点钟,关楼见。”

“去吧,哥”,温如笑嘻嘻替他满上:“你们啊,成不成没关系,话总要说清楚。”

成大概不可能了,王固若想,但是说清楚,是应该的……

尾声

铜币就放在秀秀手上,在阳光下闪着银色光芒。

一边是个男人,一边是个女人,像是手背爱上手心,近在咫尺,却永远没法拥抱。

“是爷爷让我们来这儿谈”,秀秀说。

风吹过,带着远处戈壁的干燥悲凉,小小的铜币好像也起了共鸣,呜呜作响,有如铁马悲歌。

他们好像在同时感觉到了什么。

“爷爷和爸爸大吵了一架,那个矿,爸爸放弃了。”秀秀说:“爷爷说,昨天你说的是对的,有些事情他也改变不了,但是会尽力做点什么。爷爷还说,他的命是老窑救的,找个机会请你父母吃顿饭,见一面。”

“嗯。”王固若点点头。

气氛多少有些沉默。

关楼确实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不时有导游带着游客经过,大声说着嘉峪关的来由和定城砖的故事。

“各位看见后檐台上那块青砖没有?那就是我们嘉峪关的定城砖。”年轻的导游大声说:“据说明朝正德年间,有个叫郝空的校尉负责监工,这个人阴险狠毒,一心刁难工匠们,工匠里面有个叫做易开占的师傅,手艺最好,那个郝空就问他呀,说你看一共要多少块砖?易师傅胸有成竹,说,我算过了一共是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块砖。郝空就说,好,到时候多一块少一块我都要砍你的脑袋。结果到了竣工的时候啊,还真的多出一块砖来,郝空这下抓住机会,正准备为难那些工匠,易师傅灵机一动,说,这块砖是神仙放下的,叫定城砖,你要是拿走它啊,整个长城都会崩塌……那个郝空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灰溜溜地逃跑了。”

“那到底是不是神仙放下去的呀?”有小孩子大声问:“真有神仙吗?”

游客们一起笑起来。

“是啊……”导游故意压低声音说:“易师傅也有个儿子,长得像你一样高,一样俊俏,他就看见神仙啦,好孩子都能看见神仙。”

游客们笑得更开心,笑小孩子的天真,更笑这导游的机灵劲儿。孩子的母亲不停摸着儿子的头:“昂昂乖,这世界上是没有神仙的,那都是工匠师父们编出来吓唬坏人的。”

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第三个导游说了第三遍故事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秀秀抬头:“爷爷说,嘉峪关每块砖都是定城砖呢。”

“爷爷说爷爷说”,王固若乐了:“你自己就没有话说了?”

秀秀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说什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我们去那边?”王固若指着关外一片旷野:“我跟你说说我读书时候的事情好不好?那时候,我也挺愤青的。”

“好。”秀秀垂着头,看不出心思来。

他们谈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西斜。

不时的有争执和轻快笑声传出,也奇怪,明明认识了两年,却好像今天刚见面一样。

“呀!”秀秀忽然跳起来。

“怎么了?”王固若一惊。

秀秀揉揉眼睛:“眼花了,刚才好像看见一个彪形大汉过来摸这块钱币,吓死我了。”

王固若若有所思:“走吧,天冷下来了,我们去建设路夜市怎么样,吃羊肉串儿去?”

二人并肩向出口走去,秀秀还在比划着刚才的幻觉。

身后,斜阳下,有一道长长的孤独的身影,缓缓抚摸着城墙,好像在说:“老兄弟们啊,你们还好吗?你们都在一起,不寂寞吧……六百年啦……六百年啦……又是个太平的岁月啊……”

附注:

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征西将军冯胜出征兰州,大获全胜,择址河西走廊中部的文殊山与黑山之间的嘉峪山谷,修建明长城西极巨防嘉峪关,以为国门。

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肃州兵备道李端澄修建嘉峪关关楼。

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筑光化楼,柔远楼,大兴土木,增筑城垣、墩台,加固城堡等。

嘉靖八年,公元1529,在嘉峪关西添筑骟马城、上百杨、下百杨、回回墓、红泉等五座墩台。

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尚书翟銮视察西北防务时,乃命兵备道李涵监筑关城南、城北边墙。

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巡抚杨博添筑榆树泉等近关墩台。

至此,雄奇巍峨的嘉峪关矗立于茫茫戈壁滩上,固若金汤,号称天下第一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