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今天上来跟他交手(本来是“谈判”,万一“谈”不拢,可能就变成是“火拼”,乃至“决一死战”了)的敌人,也难免对他生起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威少商、孙鱼、杨无邪都有。

戚少商每次见着狄飞惊,都会生起:

——如果塔里、楼子里有这样的人物,那就如虎添翼了!

——不但自己可以倚重,而且也呵分杨军师之劳、减杨先生之忧了!

他有这种想法、是来自惜材之念。

尽管他曾因爱材而惨被出卖,几乎一败涂地,翻不了身,但他仍难自抑那一股重材借材之心。

不过,他对狄飞惊这种想法,却从未说过出来。

因为他不想杨无邪误会。

杨无邪是三人中对狄飞惊的“态度”印象最深刻的。

他每次看到狄飞惊后都自作检讨。

对方的确是个人物。

他能获取他人的同情。

——甚至还能够不必一言半语,就让人支持,不需防患。

他善于予人好感。

杨无邪知道在这点上,狄飞惊确占了优势,而占优势的原因,是因为狄飞惊善于利用自己的弱点。

——化弱为强,以弱胜强,这点确实很不容易!

但狄飞惊却轻易办到。

所以他每次见到狄飞惊,都提省自己要多加努力,而且也份外感觉到。

“金风细雨楼”要独霸京师,恐怕还得历经许多风雨飘摇,而且还真不容易!

他也曾想过,如果“风雨楼”也能有狄飞惊这样的强助,岂不是更……

可是他只想到这里。

没有想下去。

因为不能想下去。

因为纵然有这么一天,只伯自己也不一定能容得下这个人……

——就算自己容得下他,狄飞惊也一定容不下自己!

孙鱼却在又一次看到狄飞惊之后,就在寻思:

要是有一日,“风雨楼”不但有杨无邪,而且又有狄飞惊的话,那就一定很壮大;但要是“六分半堂”不单拥有狄飞惊,又招揽了杨军师的话,那就可怕极了。

以他的看法,狄飞惊容易予人好感,让人同情,易受人支持,可是,在学识渊博,阅历丰富上,狄飞惊仍不如杨无邪。

杨军师有的是真材实学。

尽管他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地位,已一天比一天重要,“一O八公案”的精英子弟,也几乎由他来统管,但孙鱼还是觉得:

——能够一起上来“三合楼”跟“六分半堂”的人谈判,他觉得很荣幸,但自知实力还远不如戚少商(至少在战力上)、杨无邪(至少在智力上)这些人……

他要“迎头赶上”之处仍多。

还很多。

他们拾级而上,所以迎头看去,狄飞惊就跌坐在楼上最末一端,好像在扬着首迎近他们到来一样。

但当他们完全登楼了之后,可以平视或俯视依然端坐的狄飞惊了,这时又发现狄飞惊仍然垂着首,只上扬着一双明利的眼睁,像一对明亮的暗器。

这对明眸的主人道:“你们来得很不容易吧?但还是如约来了。”

咸少商道:“我们是来得很不容易,但该来的我们一定会来。”

狄飞惊一笑:“别来可好?戚楼主声名,近来已如日中天了。”

戚少商道:“狄大堂主的威名,早已震慑八方,事实上,六分半堂在江湖路上、武林道上的影响力,可比雷总堂主在世时更胜一筹哩。”

狄飞惊道:“那是雷大小姐主事有力之故。”

说罢,呛咳了数声。

戚少商眉头一皱:“狄大堂主别来无恙吧?”

狄飞惊一笑道:“无恙,有痛。”

戚少商问:“痛?痛在何处?”

狄飞惊摸摸心口:“在这里。”

戚少商道:“心痛?”

狄飞惊道:“正是。”

戚少商:“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痛法?”

狄飞惊:“很痛。像给人剁了一刀般的痛。”

戚少商:“方今之世,武林里有谁还敢往大堂主心口里扎刀?”

狄飞惊:“有。”

戚少商:“谁?”

狄飞惊:“你。”

戚少商故作愕然:“狄兄说笑了。”

狄飞惊干笑一声:“戚寨主贵为一楼之主,主掌京师武林大局的宗师,当然不会亲自赏我这等闲人吃刀子。只不过,我们堂里的红货,在未入京师的路上,十有七八.遭人劫了,这无疑是形同有人在我背里胸上,扎了十七八刀,戚楼主,要是你,你说痛不痛?”

图穷匕现。

主题来了。

一直没有作声的孙鱼,忽然开口了:“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一直没有开口,可能是他觉得还没到开口的时候。

他的问题还有第二个:“还是狄大堂主说错了?”

他既给选中来到这里,只要轮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一定会说话,只要需要他动手的时候,他也一定得功手。

——不然,他来这里干什么?

然后,他果然还有第三个问题。

反问。

“连六分半堂的货都有人敢劫!?”

“的确没有。”狄飞惊很谈定地道,“一般而言,路道上的朋友,都很给我们面子——除了……”

孙鱼问:“除了什么?”

狄飞惊道:“金风细雨楼。”

孙鱼道:“你是指我们的人劫了你的货?我们在暗里捅了你刀子?”

狄飞惊淡淡地道:“若不是金风细雨楼的兄弟,别人可没那么明快利落的刀子。”

他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你们在京外的兄弟很多,各帮各派各门各山头都有,要是一彪人马捅一刀,这样下去,我们早已千疮百孔,还是万望抬贵手才好。”

“刀是可以借的,”孙鱼提醒道:“用刀的人不见得一定就是斫刀的人。”

狄飞惊突然抬目。

神目如电。

他不望孙鱼。

只看戚少商。

只问一句话。

“我不要知道那刀可不可以借;”他说,“我只想知道,戚楼主承不承认这件事?

风雨楼有没做过这样子的事!?”

“有。”

这次是戚少商的回答。

简洁。

有力。

只一个字,就承担了一切。

4.剑是不能弃的

听了戚少商这霹雳雷霆也似的一句话,狄飞惊却忽然笑了,伸手一引:

“坐。”

他身前有一张小几。

几前有四个垫子。

四杯茶,还有一盘花生,一瓢瓜子,一碟红黑枣于,以及几个颜色鲜艳气味芳香的桃驳李。

杨无邪和孙鱼互觑了一眼,戚少商却选了当中一个位子,一盘膝就坐了下去。

孙鱼和杨无邪跟着左右坐好。

狄飞惊又举起了茶盘:

“请茶。”

戚少商举起杯子,在孙鱼未及试毒之前,已喝了一口。

狄飞惊又劝请道:“来点瓜子。”

他自己却先抓了把瓜子,在嘴里磕得咯嘣有声。

戚少商不吃瓜子。

他拿了把花生,剥壳利落,也吃得津津有味似的。

狄飞惊居然问他:“花生好吃吗?”

戚少商也居然答:“不错,哪里出产的?”

两人本来是来“谈判”的,居然一谈起花生的滋味来。

狄飞惊微微向后坐直了身子,含笑说:“哦,这花生是来自老远的万里望——”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望向杨无邪,满目都是笑意。

杨无邪这时候开声了。

以他的份量,他一说活,却谈的也不是要事,而说的也是花生——这令孙鱼大惑不解,越发觉得他要“学”的事的确还多得不可胜数。

“万里望是南洋群岛的一个小埠,离麻六甲王朝相当邻近,该地出产的花生,天下一绝,没想到居然在六分半堂品尝得到……”杨无邪还不忘补发了一句,谈这句话的时候还瞟了孙鱼一眼:

“恰好,我们楼子里的高手,也有名弃暗投明的,名字就叫万里望。”

孙鱼听话悚然一惊:军师竟然对他组里的分子名号都了如指掌!?

狄飞惊赞叹道:“吃这花生的人,都赞好味,但从不知万里望为何物?就算知有万里望,亦不知万里望为何地?就只先生,一语道破,万事皆通,博知强记,令人震佩,甘拜下风。”

杨无邪眨了眨眼睛,居然受之不疑,只问:“你佩服我,是因为花生?”

狄飞惊道:“小花生也有大学问。”

杨无邪忽道:“我也佩服你。”

狄飞惊微诧:“哦?”

杨无邪道:“我佩服你,也因为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