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随即发现:何都头叱止的不是他们三人。

而是另一个穿着非常得体、非常光鲜、非常堂皇、仪容举止都非常令人好感的汉子,正趁这人客仓促上下出入的节骨眼儿,已悄悄的潜上了二楼一就只差三级,他已上了楼,但看来大意烦躁的何车都头,却叱住了他。

那人也不慌忙,右手把着剑柄,悠然转身,含笑问:“你叫我?”

何车不耐烦的叱道:“是谁让你上楼的?”

那人笑道:“我的房间就在上面。”

何都头“哦”了一声,鱼头眼珠子机伶伶的一转,便问:“请问客官,第几号房?”

那人顿了一顿,笑道:“十七。”

鱼尾漫声应道:“原来是十七号房——就住十九号房对面的那一家?”

那人陪笑道:“才住不久,店家小哥都认不得在下了。”

鱼尾也陪着他陪笑的笑道:“是呀——可惜,十九号对面的号码不是十七,而是十八……真可惜啊!”

那人一时笑不出来了。

不过,才怔了怔,又笑道:“小兄弟利害。我是上楼探朋友来的。”

这回鱼头沉住了气,又问:“朋友?住第几号房呀?”

这次那人回答也很老实:“十九。”

27.流鼻血的鱼

何车笑了。

他的眉毛也像火烧一般耸了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像人笑——火在未干透的柴薪上,刚好把薪木内的水份全迫透出来后,正尽情燃烧之时,火舌和火焰便会交织出这种痛快得近乎痛苦的声音:

“十九号房住的是你的朋友?”

那人想了想,才回答:“可以这样说。”

何车道:“你的朋友姓什么?”

那人静了静,才答:“都是老朋友了——大家都习惯叫他的外号,很少记起他的姓氏。”

这回到孟将旅接着问:“不是姓高的吧?”

那人笑说:“当然不是。”

“不是姓叶的罢?”

“不是。”

“不是姓陈吗?”

“也不是。”那人这次只好说了:“他……好像姓文。”

“你说的这个姓文的,他虽然是你的朋友,”何车一点也不客气的说:“但他却是我的犯人。”

“我不是要救他,我只是要见一见他,说几句话,”那高尚的人道,“你大可放心。

他欠了我一些东西,我只是要他交待几句罢了。决不会碍你的事。”

孟将旅反问:“他欠你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么?”

华贵的人回答:“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家族里的一些账。”

何车皱了皱火眉:“家族?”眼睛却亮了,像点起了两把火,“如果每个人都说是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偏又特别多,一天来上一两百个,每个人都只跟他说上几句话,算一算账,那也很够难的了——可不是吗?”

高贵的人依然不放弃。

看来,他也不是个易放弃的人。

他像个公子哥儿——但公子哥儿里也有坚毅不屈、坚持己志的。

他好像是属于这一类。

所以他还是勉强笑道:“毕竟,我跟他的关系,还是有点不一样,也许可以通融通融。”

孟将旅道:“你不是说:你跟他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吗?那太普通了。四海之内,都是朋友。”

高雅的人强笑道:“除了这个,我们还有别的一点关系。”

“什么关系?”

贵气的人有点笑不出来了,却仍然没放弃:“兄弟。”

何车道:“哪门子的兄弟?”

那人虽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

何车跟孟将旅相顾一眼,一齐开腔:“那你就是‘富贵杀人工’文随汉了?”

“江湖误传,决不可信。在下连自保也堪虞,哪有杀人之力!”

那人叹了一口气,接道:“天下第七原名文雪岸,他确是我同胞兄弟,敬请通融则个。”

孟将旅听了,眼睛却往酒楼大堂里瞧,一面说:“这样听来,就人情人理多了。”

文随汉觉得对方有些动摇了:“兄弟相见别,本来就合情合理嘛。”

盂将旅大致已订量、估计了场中仍然未走的来客,心中有了个底儿:

“名利圈”里,大致上还有十一抬三十二名客人未走。

这些人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部分是伙计,还有在这儿讨饭吃的隶属于鱼姑娘的“姊妹们”,以及厨子、伙头等,大约有四十二人。

这大都是熟客、熟人。

原有些不太相熟的人客,随着楼上那一声“流鼻血”的暗号之后,那些“不速之客”

都像缸里刚开了引渠通向池塘的鱼儿一般,全都藉此退走、离去了。

剩下不相熟的人客,大概只有三座。

三座十一人。

孟将旅是这儿的老板。

他一向很细心,也很精明,虽然他外表看来有点“老好人”的那种迷糊。

——也许就是因为他够精明、够细心,所以他才能成为这个十分势利和现实的圈子里的“老板”。

他很快就追溯出来:这文随汉是来自那一张桌子的。

那张桌子,还有四个人。

四个人大刺刺的坐在那儿。

——不,四个人中,有三个人是大刺刺得简直是大摇大摆八面威风的坐在那儿,只有一个很枯瘦、很赢弱、很衰败的小老头几,无精打采、萎顿颓丧的陪着坐。

其实这也难免:一个人年纪大了,气自然就不盛了:身体坏了,也就理所当然的失去了神采,在生命的舞台上,自然而然也轮不到你来当主角了,你也会顺其自然的躲到暗里的一边去,自生自灭自惟悴。

——要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社会与组织,却全由老年人来运作、主掌,这才是违反自然,异常的现象呢!

孟将旅很快的就估量了那张桌子的四个人一下。

只一下。

一下就够了。

然后他道:“你同来的人呢?要不要也一齐进去?”

文随汉反问:“能吗?”

孟将旅笑眯眯的道:“你说呢?”

他是问何车。

火星都头何车道:“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听着。”

文随汉的身子仍停留在楼梯中,既未再上一步,也没退下一步:“我洗耳恭听。”

“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车的语音沙哑得清楚有力地道:“第一,天下第七是要犯,我奉命守在这儿,谁都不许去探他,谁也不能去救他。第二,你也是杀人重犯,我们刑部要抓你已好久了,别怪我没事先照会。第三,你一道来的那帮人,到现在还窝在那张桌子坐着,我知道他们其中有三是‘封刀挂剑霹雳堂’中的大败类:雷凸、雷凹和雷壹,这三人在投靠‘六分半堂’前,曾把人药硝引之法卖给金、辽,令宋军在战场上伤亡惨重,我早想清除这些卖国求荣的汉贼!”

文随汉哦了一声,居然神色不变的反问:“那你们刑部的大爷们为何不旱些将这些勾通外敌的绳之于法呢?”

何车嘿嘿嘿嘿咬牙切齿的狠笑了几声:“那是因为我在等。”

“等?”

文随汉显然不解。

“我在等他们的大师父,”火星都头恨恨地道:“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我想他们的大师父‘杀人王’雷雨也是非同小可,有头有脸的人,他在‘江南霹雳堂’里跟‘放火王’雷逾都是出得了主意,当得了大局,干得了大事,做得了好戏的脚色,我本不想越俎代疱,也不该多管闲事。”

文随汉当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已来了这里,来到我的圈子里;“何车说到这里,他的人也完全不同了:他就像是一个明镜高悬,明见万里,清正廉明的高官,在审视点核他的万民、兵将一般,“既然来到我的圈子里,教训这种不肖子弟,自然就是我的责任。”

“你要替天行道?”

“不,”何车踏踏实实的说,“我只是要为民除害。”

“生意不在仁义在。”文随汉笑得已有些不自然,也不自在,“你们既不准我上去会犯探亲,至少,也给我个下台阶,让我们安然离开便是了。”

何车倒没料到文随汉这干人不但不坚持,还能逆来顺受。

“就当我们没来过,可好?”文随汉的语调已近乎求饶了。

“咱哥儿陪我走这一趟,又没动手,更无冒犯、连杯碗筷碟都不曾摔破一个,也让我们全身而退,当赏个金面,不管六分半堂还是江南霹雳堂,都一定足感盛情,也感同身受,好不?”

他如此恳切的说。

火星都头何车不禁犹豫了起来。

28.捉鱼

——该怎么处理是好呢?

应严厉的处置,决不姑息养奸,还是网开一面,放他们一马?

一时间,连一向霸悍、对付恶人决不手软的何火星,此际,也难免有点拿不定主意来。

他拿不定主意,文随汉可已拿定主意似的退了下来。

自楼梯口一步一步的退了下来。

一面退,一面陪笑,看他的笑容,好像在说:

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如何?

他退下来,那座上三个大刺刺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们各自收拾带来的包袱、褡裢之类的事物,看来,也是准备离去了。

这三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红衣,当真服饰鲜明。

——这里高手如云,防守森严,已没啥看头的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所以何火星也有点心软了起来。

他也准备不为己甚了,人在江湖,彼此留个相见余地,并无十冤九仇,又何必迫人太甚!

他以前是刑部的一名都头,追随四大名捕的系统,在六扇门里已有独当一面的地位,可是他发现就算人在刑部,也不见得就可以为百姓做好事,为良善抱不平,而且制时处处,有时反成了助纣为虐的鹰犬、为此,他忿忿不平,加上欠缺耐性,干脆辞去职衔,加入了“名利圈”。“名利园”原先跟“发梦二党”一样,原都是即不隶属于“金风细雨楼”也下投靠“六分半堂”,既不附众“有桥集团”亦不支持蔡京派系的江湖组织之一。由于温六迟人面好、人缘广、人头熟,加上任用得怯,名利圈得六扇门中人和烟花女子及江湖汉子的支持,独树一帜,直至王小石的势力自“金风细雨楼”因白愁飞的挤兑而分裂出来成为“象鼻塔”后,因为王小石的亲和力,好结交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性情所致,人格感召,是以“名利圈”才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外围势力,直至王小石被逼出来,流亡江猢,楼里塔内攻由戚少商代为主事,这种结合联盟的大势,仍未改变。

何火星加入了“名利圈”,反不受虚衔所限,可以疾恶如仇,大展拳脚。

不过,人心肉做。

何都头曾有一日在不同地方,不同案件中连抓下一百七十三人的纪录,也有一天受到不同高手挑战连打二十七场的纪录,但他仍然是一个有侠情的人。

他不想欺负人。

他从不欺负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