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既然早已有防备,这一战只是武林中所谓顾全颜面之战,就算朱大天王亲至,他们也早有提防,这有什么可虑的!

所以自己和燕狂徒所担心的,简直就成了多虑了。

萧秋水当下一拱手揖道:“五位前辈,明见万里,在下斗胆冒犯,尚请五位前辈,和各位高僧恕罪。”

抱残脸容又回复到那一种懒懒散散的神情,道:“何罪之有?少侠仁心侠骨,心系天下,正是英雄出少年!何罪之有?阿弥陀佛!”

这几段对话间,有一人心里,却不大是味道。

那人便是“剑若游龙”卓非凡。

卓非凡不但颜容自若,胸襟也有过人之处,但是从对话中知道“怀抱五僧”,早已偷研少林、武当不知几年,故心里不大是味道,只盼能早日回返武当,赶紧把尚存武当的长辈找出来,禀告此事,再行定夺。

棗大不了也跟少林来个“互相学习”,看谁学得快、学得多、学得好、学得高过对方!

萧秋水、燕狂徒告辞了少林寺,走了出来,在嵩山下,忽遇到了一场雪。

萧秋水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场雪吧?”

燕狂徒也自言自语道:“不知最后一场雪何时下?”

嵩山山势雄奇,这时雪落纷纷,在山峦间奇寂一片,两人只觉得一股恢宏的大志,又悲凉得没有着落。

萧秋水忽道:“前辈,还是把我的穴道封了吧。”

这时燕狂徒仍在萧秋水背负上,问道:“为什么?”

萧秋水道:“前辈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不宜我来插手,但我又偏偏把不住。少林一役,就没遵守前辈的话,还是动了手…这样不好,还是请前辈将我手臂的穴道封了吧。”

燕狂徒道:“嵩山上你的出手,是经我同意的,不算背约。”

萧秋水道:“可是那也不好。前辈不让我出手,必自有深意…我怕我出手反而弄坏了前辈的事儿…”

燕狂徒笑呵呵地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心愿而已…其实你若不给我点穴,而今我又双腿麻痹,未必能再封得住你穴道…难得你还有这份诚恳!”

萧秋水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本就是应该的事。”

燕狂徒大笑道:“天下不诚、不信、不忠、不义,而又生捏道理的人何其多!你能做到这样,已是了不得的了,难怪有人服你。”

萧秋水淡淡地道:“其实晚辈也没什么值得服人的…心底里自私的一面,还多着呢,常把持不住,而又好杀喜斗…”

燕狂徒截道:“那有什么!男于汉大丈夫,好色、打杀,也是英雄本色!”

萧秋水笑了一笑,若有所思,不再答腔。燕狂徒却问:“你刚才使的真是‘忘情天书’的招式?”

萧秋水道:“是。”

燕狂徒大笑道:“别人以为‘忘情天书’为我燕某人所撰,真是胡说八道!其实‘忘情天书’上的武功,连我都尚且觊觎呢棗还是你这小子造化好。”

萧秋水道:“不过‘忘情天书’不是书,而是人。”

燕狂徒愣了愣,道:“这倒奇怪了。是个什么人?”

萧秋水答:“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位,他们三人,一人代号‘天’,一人代号‘情’,一人代号:‘忘’。“燕狂徒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却还不知!”

这时雪似鹅毛一般飞飘着,这时远处忽传来叱喝声,以及兵刃交碰声,燕狂徒道:“过去看看。”萧秋水点了点头,背着燕狂徒,施展轻功,直向呼喝正酣的地方疾奔而去。

只见幽寂山谷里,正有一群人,打得好不灿烂。

萧秋水人来到,便听到一人破口大驾的声音:“妈那个巴子!妈那个巴子!你这个汉不汉、金不金的狗腿子,看我不把你打得娘娘当爷爷叫!好叫你识得,下井落石的事少做点!”

一粗声粗气的女音没耐烦地更正道:“是落井下石!”

那原先的男音叱道:“还不是一样!反正有井有石,何必斤斤计较,真是吃化不古!”

这时又响起了另一个歪里歪气的声音更正道:“是食古不化!上次纠正过的!”

“化!化!化!”那原先的人光火了:“化你个死人头!”

萧秋水一听,便忍俊不住,根本不必多瞧一眼,便知道那乱用成语的便是好兄弟“屁王”铁星月,至于那破嗓子的女音,必是“阎王伸手”陈见鬼,男的怪声怪气者,便是邱南顾了。

萧秋水一见他们,心头便升起一阵温暖。

铁星月边骂边打,手底下可没丝毫怠慢,他的为人是骂得越凶,打得越是痛快,不痛快的只是陈见鬼和邱南顾,常常专拆他的后台。

这时又一人忽然打了个呵欠,这人虽打呵欠,但伸手懒腰间,击飞了两个敌人。这人越战越累,久战必睡,而且无处不睡,如果他要睡起来,就算有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照睡不误。萧秋水笑了。他记得当日丹霞山之役,他几乎被朱大天王座下五剑所杀,而那人还在树桠上做他的春秋大梦。

那人当然就是大肚和尚。

大肚和尚就是广西五龙亭之役,仅剩下的最后一人,明知必死仍站在萧秋水身边死守不移的大肚和尚。

除了大肚,还有肥头大耳长下巴的“金刀”胡福,黑不溜丢一双贼眼的“铁钉”李黑,三年不说话、说话吓死人的“铁头”洪华,高如椰干,说话如连珠炮响的“杂鹤”施月,以及三把剑闯荡江湖、由小到老雄心未失的“千手剑猿”蔺俊龙等人…

棗他们都来了!

萧秋水心里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

众侠也见到萧秋水,如雷动般欢呼起来!

他们素来欢乐的脸上,纵然在此际最欢欣的刹那,却仍脸带优愤之色棗这是从来所未有的。

铁星月第一句就道:“萧大哥,你怎么那么大了还玩‘骑马’,那老头儿…”说到一半,才看清楚萧秋水背上背负的竟然是当阳之役威震全场的楚人燕狂徒,他再胆大,也张口结舌,一时很难接得下去。

燕狂徒笑笑道:“怎样啊?我老人家在此,你就变哑巴狗了么?”

铁星月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被燕狂徒这么一激,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容让不得,当下骂道:“老而不死!骂你又怎样!你又不是没有腿,还要萧大哥来背…”

少林洪却突然爆出一句话来:“大哥,岳元帅被下牢了!”说罢语不成音。

萧秋水脑中顿时乱烘烘一片,尽是:岳元帅下牢,岳元帅下牢…当时只来得及追问了一句:“为…为什么?”

李黑沉痛地答:“秦桧那狗贼要陷害忠良,几曾须有理由了。”

萧秋水的心里乱糟糟的。脑里只想着一句话:我去救他,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岳元帅!

这时忽有一枝亮日似的烈芒,迎面罩来。

烈日如炎,眼睛无法睁展。

若换着平时,这一剑就算萧秋水闭着眼睛,也可以接得下去。

但是萧秋水这时心神全被分散,这一剑迎脸刺到,竟不知闪避;却在这时,旭日忽去。

那金芒就夹在两根手指里。

这二指一夹,竟令烈日也为之黯淡!

剑是康出渔的剑。

手指是燕狂徒的手指。

萧秋水如梦初醒,这才知道燕狂徒救了他一命,也才弄清楚,原来跟铁星月、大肚和尚、邱南顾一群人打得红了眼的,正是“权力帮”的人,其中两大高手,便是“刀王”兆秋息和“观日剑神”康出渔!

少林洪大怒,一抚光头,沉颈挺头,直向康出渔撞了过去!

兆秋息冷笑一声,刀光一闪,往洪华的脖子一刀斫去!

猝然刀顿住,被人双掌一拍,硬生生夹住。

出手的人是大肚和尚。这一干人,因在战场上随萧秋水已久,都学会了不少武功,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萧秋水奇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金刀胡福道:“岳元帅在朝被奸相不由分说捕去,秦桧恐有人劫狱,便飞骑令朱顺水来监护,听说金人那儿也派出‘关外三冠王’来除去岳元帅,唐方妹妹知晓此事,便遣我们来通知你,因为只有你出手才能稳住朱顺水和塞外那三个魔头!”

萧秋水心乱如麻,听得唐方名字,犹似心头抹过一阵光明,当下问:“唐…唐方…

呢?”

杂鹤施月道:“唐姊姊没有来。她赶返蜀中,要求唐老太太出手,拯救岳元帅出狱,一路上护岳家老少,前往梅花县。”

萧秋水虽然失神,但心思敏锐,便问:“李帮主也在京师,为何不请他和赵姊出手?”

铁钉李黑叹了一声道:“这件事的看法,可大大不同。”欲言又止。

萧秋水急问:“有何不同?”

邱南顾将嘴一撇道:“李沉舟跟朱大天王虽不是一路的,朱顺水站在秦桧一面,勾结金人,迫害忠良,李沉舟却认为时机已到,岳飞若被杀,必引起天下英雄的不服,他正好可以领兵造反,自立为王,再起兵抗金,做他的春秋皇帝大梦!”

萧秋水一震,道:“那李帮主打算袖手不理了?”

李黑摇头叹息道:“权力帮还是一个‘权’字闯不过;象李沉舟这种人,一旦逮着时机,怎肯放过?何况柳五死后,他也人心大变…”

这时兆秋息的刀光发出凌厉的攻势,大肚和尚渐已不支,邱南顾赶去相助,合战兆秋息,登时稳住了局面。

萧秋水更为诧异:“柳五死了?”

燕狂徒也急问道:“慕容、朱大天王、唐门数家合攻权力帮一役,究竟怎么了?”

胡福道:“墨夜雨死了,唐绝、唐宋、唐灯枝、唐君秋等皆丧命当堂,慕容世情也被杀。权力帮除失了个柳随风外,倒没什么损失。”

燕狂徒颔首,似万分欣慰,萧秋水从未见过他有过这种慈霭的表情,只听他道:“李沉舟果然雄才大略,厉害非凡。”

这点萧秋水也颇有同感,道:“世上有些人,确不是其他的人努力就能取代得了的。”

李黑道:“现下的情势变成了朱大天王拥护金兵,支持秦桧,加害岳元帅;塞外三冠王则千里赶程,要杀岳飞,李沉舟有心让时势造成动乱,他才有机可趁,所以也阻止别人营救岳爷。我们一路上来通知你,权力帮就三次警告,我们仍旧不理,这‘刀王’便率众跟我们拼了起来。”

萧秋水讶道:“赵姊姊知道此事,也不设法阻止吗?”

蔺俊龙凭着三柄剑,往“权力帮”阵中冲杀了一会,返来后恰好听到这句问话,他脸不红、气不喘,年纪虽大,但既好奇又多事,便答:“那叫唐方的美丽小姑娘,曾将情形告诉那赵师容,赵师容也曾劝过李沉舟,我听那李沉舟小子却答:‘你是在求我?你不是向不求人的吗?为了萧秋水,值得吗?’赵师容便气得脸色发白,走了。唐方劝她,她说:‘我只要避了一避,但若他出了事,我还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赵师容便叫唐方把这话告诉你,唐方要赶赴蜀中,便嘱我转告你知道。“萧秋水呆了一呆,想到那莫愁湖畔的金阳和哭泣中的稻草人,不禁一阵黯然。”萧大哥;“陈见鬼这时走近来一步,正色道:“唐方姐要我告诉你一句话。”

“她这次回川中,已破了唐门家规,唐君伤不会放过她的,若她出不来了,叫你不必等她,也不要去找她,唐门是去不得的。”

萧秋水脑袋轰然一声,大声道:“我不能答应!若她出不来了,我便要去我她!刀山火海、油锅地狱,我都要去找她!我不能答应!”

声音滚滚地传了开去。雪为之融。冰为之裂。

 

 

第二部 雪 怨

 

康出渔见一剑暗算萧秋水不成,早已吓得心惊胆战,他与萧秋水交手数次,萧秋水初时没什么,但武功一次比一次厉害,后来又听说过萧秋水歼灭“南宫世家”和“上官家”的威名,还有长板坡之会的轰动一时,今见萧秋水出现,心中如十五吊桶,七上八下。

康出渔不敢恋战,兆秋息也自知武功不如萧秋水,打下去也讨不了好,既然萧秋水出了面,在帮主那儿也有了交代。当下虚砍几刀,逼退大肚和尚、邱南顾二人,返身退走。

兆秋息一走,康出渔哪有不跟上之理,铁星月等待要追去,萧秋水已呼地跃出,拦住康出渔。

康出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由红转黄,只吓得上下唇打着颤,萧秋水道:

“当日你率人攻打我家的不可一世,威风去了哪里?”

康出渔强笑道:“萧…萧大侠,你双亲可不是…可不是我杀的。”

萧秋水道:“可是我的家却是你毁的。”说到这里,萧秋水不觉忆起了萧家剑庐,本来一片宁静安详,却被这江湖诡谲阴险风波所吞灭,毁于一旦。又想起了双亲的音容,潸然泪下,痴然而立。

康出渔犹自分辩道:“那都是李帮主和五公子要我们干的呀…”忽瞥见萧秋水正愣愣发呆,心中便有了计议,又见萧秋水背负一个双腿不能走动的老头,心忖:这人跟萧秋水关系定必非同泛泛,若一出手伤了老头,定能分了萧秋水的心,如此便能逃之夭夭…

他自己心里还为自己在这危急状况下,居然想出如此妙计,而喝了一声彩。

——他却不料自己好象拿着一柄刀,刀尖调错了头,正往自己心窝里刺去。

——又象是抓了一把锹镐,一铲一铲的,却是替自己掘好了坟墓。

康出渔出手了。

剑如烈日。那“老头子”也出手了。

“玄天乌金掌”。

这是“观日神剑”康出渔最后一次出手。

他自己掘的坟墓,他自己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