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降虏。当初第一代大帝得国之时,立下的军令中第三条就是这,然而,两百年过去,没人还记得这一条了。

那个俘虏还没死,举起手来,惨呼了一声。这似乎勾动了那动刀士兵的凶性,他挥起刀来,又是一刀砍下。

我低下头,不愿再看这样的屠杀。

才走了两步,耳边忽然有人喝道:“大胆!”

我吃了一惊,抬眼一看,我面前,是三个骑马的人。一个侍从模样的人用长枪指着我,道:“竟敢如此无礼!”

我勒住马。正中那人,是武侯!我冲撞了武侯!

我跳下马来,单腿跪在地上,道:“武侯大人,前锋营百夫长楚休红万死。”

武侯没有戴面罩,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怒意,道:“你就是第一个冲入城中的楚休红?为什么不和人一起去屠城?”

“禀大人,末将刚才冲锋,现在只觉疲倦,想休息一下。”

武侯笑道:“你是觉得我下这屠城的命令太过残忍吧?”

我怔了怔。武侯一向以悍勇出名,没想到他居然一言道破了我的想法。我道:“末将不敢。”

武侯正色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下令屠城,并非好杀,不过为以后有心作乱人作个榜样。”

我壮着胆,道:“大人,城中平民并非军人,大帝得国之时,就明令不得杀降,故当时得民心。”

“你觉得我做的不得民心?”

武侯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心头一动,只觉背上寒意阵阵,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末将怎敢妄加置喙,不过一点管见,不过末将以为,大人所令,必定含有深意,是末将有妇人之仁了。”

武侯笑道:“妇人之仁。呵呵,为将之道,当初军圣那庭天的《行军七要》中,第一条中便讲到了不可有妇人之仁。你冲锋之时勇冠三军,如今却婆婆妈妈的。”

他从腰间解下佩刀,道:“此刀名曰‘百辟’,现赐于你,日后,用此刀斩断你的妇人之仁。”

那把佩刀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我双手接住,只觉手中一沉。正待跪下,武侯拍马已冲了过去,他的两个侍卫也追了上去。

得到武侯的赏赐,也许是件好事,可是,我内心却更觉空虚。

 

回到营房,辎重官正在清点,准备开进城去。照例,屠城后休整几日,便又要出发了。只是,现在这最后一战后,剩下的事不过是清扫共和军的余党。这一次武侯南征,也出乎意料地顺利,二月出师,一路势如破竹,不过十个月便转战二千里,十万大军几乎是全师而还,就算武侯,也是从未有过的战绩。

共和军起于三年前。当初,镇守南疆的苍月公突然叛变,打出的旗号是共和军。当时,苍月公是帝国三大公之一,帝国的封爵,王爵只封宗室,三公世袭,二等爵是文武二侯,下面就是十三伯。苍月公作为一镇诸侯,以前的列代大公都是被倚作长城,谁也没料到他会叛变,使得帝国措手不及。苍月公起事之初,极为顺利,两个月便扫平了大江以南,与帝国形成划江而治之势。

这一代帝君,帝号太阳王。尽管太阳王自诩为“如太阳一般明亮”,但作为一个君主,可能永不会被后人称为明君,不过必然会以性能力高强而留名青史。他的后宫有一千余嫔妃,子女据说每次在吃饭时要摆出几十张大桌子了。当然,这些肯定是民间之人胡说,以一国之君,那些皇子公主不会象平民百姓一样团团围坐着吃饭的。民间传说,太阳王的前生一定是一匹种马。他的精力,也许也被女人吸干了,苍月公初起时,他居然颟顸地认为那是谣传。如果不是文侯立排众议,以一支偏师烧尽苍月公屯积在大江南岸的船只,只怕帝国的历史早已结束了。

也许,尽管每一次战争我都冲锋在前,其实在我内心里,依然站在共和军那一边的吧?这让我有点恐惧,仿佛内心的不忠也会在脸上表露出来。

胡乱想着,把甲胄收在箱中。本来这些事都该祈烈做,不过我实在不喜欢一个大男人摆弄我的衣服,即使是铁甲也一样,因此,总是我自己收拾的。军中不知道的人,还说我很平民化。说来可笑,一个百夫长,不过是军中的下级军官,可是就被人看作是贵族了。

这时,我的营帐帘子被撩了起来,是辎重官。他一见我,道:“啊,楚将军在啊,武侯有令,拔营进城。”

这些事其实也跟我没关系,拔营的事,都是辎重营的人做的事,可是,我却道:“我也来吧。”

好象做些杂七杂八的事,可以忘掉我内心的空虚一样。

 

辎重营的任务就是收拾,赶车。武侯治军如铁,每次跟武侯出战,每二十个营帐放一辆大车。战场上人也朝不保夕,因此东西都很少,象我有铁甲,一般士兵的皮甲平常都不脱的。

武侯的四将合围战术攻下了高鸷城,却也损失了近千人。我一边收拾,一边听着别人的唠唠叨叨,不知不觉,东西都收好了。

辎重营的人是最不合算的,每一次屠城,他们都没份,而战后,也只有一份平均的财物,所以不少年轻力壮的后勤兵老是向我磨着,要去前锋营。他们并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也不想多想想,前锋营的阵亡率是取高的。武侯出战以前,前锋营两千人,二十个百夫长死了七个,而全军阵亡的士兵,十之三四在前锋营。也许,武侯因为此才把第一道屠城令下给前锋营吧。

我看着长长的辎重车队开进城门。那道厚厚的城门还倒在地上,上面还留着我的巨斧留下的痕迹,混杂着死人的碎肉、血迹和火烧的焦痕。

不论如何,战争结束了,共和军已经成为历史名词。

这时,一个后勤兵叫道:“楚将军,那是什么?”

他指着的,是远处屋脊上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大约在几十步外,看样子是站在屋顶上的。

高鹫城的房子,多半是很古旧的砖瓦房,一个人很难站在那上面。也许,是共和军的余党吧,在全城这样的混乱中,他未必能逃出城。

辎重官在一边听到了他的叫声,也看了看,喝道:“闭嘴,不关你事,快赶车。”那个后勤兵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刚把辎重车拉进高鹫城的国民会堂里,突然,在不远处发出了一声巨响,夹杂着人的哭喊。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边上的人。那些小伙子刚才还在说着气可吞牛的豪言壮语,现在却都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共和军最盛时号称拥军百万,但大多数人都是刚入伍的,虽然那些共和军在战场上前仆后继,在战场上战斗力却远不能与苍月大公嫡系的两万黑甲军相比,可那种几乎是自杀式地冲锋,即使我看了有时也要心惊。也许,在城中的某个角落,共和军的残军躲藏的地方被发现了,又在巷战吧。

我跳下马,循着声音冲去。那声音并不太远,只是一条条小巷子拐来拐去,很是难找。那声音越来越响,夹杂着人的哭喊。

这不是在屠城的声音。

我冲过一个拐角,在一座大院前,已经挤了不少人,那些叫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看见祈烈也挤在人群中,挤过去道:“小烈,什么事?”

祈烈一见是我,道:“将军,有十几个共和军躲在里面,挖了个陷坑,抓了我们几个弟兄。”

这时,里面有人叫道:“你们快让开,不然,我要杀人了!”

人散开了些,我看见,这幢院子有两三丈见方,现在当中有一个大坑,坑里,有五六个盔斜甲散的帝国军,有十几个人手持长刀,指着那些坑中的人,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正作势要砍。

身后的人越挤越多,那几个共和军也许也知道逃是肯定逃不了的,那领头的声嘶力竭地喊着,却只是让围着他们的帝国军把圈子围得大一些而已。可是,他们手中的长刀只消一动,就可以把坑中的俘虏刺死,所以帝国军一时也不敢动手。

这时,身后有人大喝道:“武侯在此,速速散开!”

那是武侯那两个侍卫之一。武侯来了?人们一下让出一条道来。我随着人退到一边,只见武侯带马在不远处。

武侯看了看四周,面色沉了下来,道:“动手,你们手中没有刀么?”

一个人挤上前,道:“禀报武侯,他们抓了我们几个弟兄。”

武侯看了看他,道:“生死由命,放箭!”

他的命令在军中就是一切。原本围在四周的人登时聚拢来,有些在门里,有此登上了墙头。只听得刚才那个大嗓门的共和军首领惊叫道:“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是一阵惨叫。

等院子里静下来,武侯看了看已经堆得有如修罗场的院中,道:“被抓的弟兄有事么?”

有人抬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了来,道:“禀武侯,被捕五人,其中四人已被刺死,一个还有一口气。”

“抬医营医治,死者列阵亡。”

武侯说完,拍马就走了,但一阵黑色的旋风,他的两个侍卫追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武侯并没有注意我。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心里,却冷得象要结冰。

院子里,死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每具尸体上都插了十七八支长箭。那几个共和军如果是战死在战场上,也未必会中那么多箭。

第一次,我感到做武侯并不是我的梦想。

 

屠城还要继续几天。这几天里,帝国军在高鹫城中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这四个字能有多少含意,几乎不能说的。到处都是火,血在地上流成了河,散落着的小件木制品都在血上漂起来了。

一个人,为什么对破坏的兴趣远远大于建设?

天黑了下来,可是,杀人的欲望并没有减退。城上,笼罩着一层黑云,远远望去,好象隐隐有一条黑龙盘在城头。

我躺在一间小屋里。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一定是个士人,因为房里我竟然发现了两本远古时留传下来的书。这些书是一种非常坚韧的薄质材料制成的。据祖先留下的传说,在远古,我们的祖先是一群半人半神之类的人物,可以借助工具在天空飞,在地上跑得比最快的马还要快。后来遭到天谴,几乎所有人都死于一场大灾难中,剩下的人再也不记得祖先那些神术。后来又经过两千年繁衍生息,才形成现在的世界。

这个传说已被发现的那些书证实。帝国的大技师们尽管解读出了书上写着的奥秘,却发现不了那些书本身的奥秘。也许,这个秘密还要再过许多年才能被人发现。

我抚摸着书。这两本书也许有两千多年历史了吧,现在摸上去还是光滑得很。只里,书里讲的却很无聊,不过是讲一个人经历过的一些事。我看了没多少,就发现了太多无法理解的词语。

我们已经忘却了多少有价值的事。我合上书时,不由得想着。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我不由皱皱眉。我实在不喜欢住在一个周围都是尸体的地方,因此,我住的这个小屋子周围几乎都被拆成了白地。有谁会来这里?

有人拼命地敲门。

我抓着武侯给我的百辟刀,走到门前。辎重官知道我住在这儿,可他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未必会来。

我大声道:“什么人?”

门外,是祈烈的声音:“将军,是我。”

我拉开门,祈烈兴高采烈道:“将军,我们给你带了点东西来。”

我不会人觉察地皱皱眉。我实在不喜欢那些带有血腥的战利品。有一次在屠城时,我看见一个帝国军拼命在捋一个少女腕上的金镯,因为不太容易退下来,居然一刀砍断了那个少女的手,以至于我老是梦见那一只滴着血的断手。

“你们拿去分吧。”

祈烈看了看另外几个我队里的人,笑了笑道:“这东西可不能分的。来,给将军留下。”

两个士兵不由分说,抬了一个大袋进来,小心地放在我的床上。我吃了一惊,虽然这口袋外面很干净,里面说不定会是些滴血的金银之类。我急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祈烈挤了挤眼,道:“听德洋大人说的。”

德洋就是辎重官,也许这帮小子也给他塞了点财物了。我不想说,他们已经嘻笑着退了出去,祈烈走时还掩上了门。

我回到内屋,想把那一包东西叫人处理了。刚想把这包东西拖下床,却见那大口袋动了起来。

里面是个人!

我也一下子明白了祈烈的笑意。这里是个人,那么,肯定是他们找到的什么美女吧,怪不得他说是“不能分的”。

我解开口袋,正如我所料,里面是个捆得象个粽子样的女子。

她象一只被鼠虎盯上了的小动物一样,惊恐万状。我笑了笑,想安慰她几句,她却象拼命地躲开我。

“不要怕。”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想骂自己。说得像是色迷迷的。她盯着我,眼里充满了仇恨。

我伸手去解她的绳子,她猛地缩成一团,躲开我。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我没恶意的,你可以走。”

她看了看我,眼神却还是狐疑和痛恨。我无计可施,拔出了刀,道:“把手伸出来。”

她也许以为我要砍断她的手臂,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我把刀一劈,一刀砍断她手腕间的绳子,连点油皮也没擦破她,道:“你走吧。”

她大概觉得自己听错了,道:“让我走么?”

我把刀收回鞘里,道:“我说的,好象不是你不懂的话。”

她有点吃惊,拉开门,道:“我真要走了。”

我抓起床边的一件长袍扔给她。那是帝国军中平常的装束,她那副样子一出门只怕就会被人抓走。

她接过长袍,有点诧异地看了看我,我转过头,喝道:“你是不是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