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我猜得不错。

一到猎场门口,我便看见文侯搬着一张大椅子坐在阵中,两边都是盔甲鲜明的文侯府兵。我们四十个班的教师过去齐齐向文侯行礼。刚站起来,文侯向我们点了点头道:“你们来了,此番岛夷不知死活,列位要努力争先,这回斩草除根,不论妇孺,不留活口!”

文侯的样子在火光中显得极其威严,我几乎吓了一跳。他本来貌不惊人,此时却似换了个人一般。

这时身后有人高声道:“甄卿!甄卿!”

文侯站起身,道:“殿下,臣在此,反贼已尽数被困。”

太子的十马大车慢吞吞过来了。他的马车马匹太多,那马夫将马解开几匹,只用了四匹拉车,另六匹拴在一边,总算是快了一些,可到底有六匹马牵制,还是比一般的四马拉车要慢许多,和我们这批骑军更是不能比了。文侯没让我们跟随太子齐来,也是怕我们来得太晚,要误事吧。

太子一到跟前,跳下大车,军校里所有人都滚鞍下马跪下行礼,但文侯的府军却只是举着手中武器向太子致意,算是行礼。我们四十个教官又跪下行了一回礼,站起来时只见太子气喘吁吁,不知他坐在车里怎么也会象自己跑过来的一样。他道:“甄卿,你打得过他们么?不会出事吧?”

文侯道:“殿下,臣罪该万死,驻在此地的一千禁军被岛夷击溃,火药厂遭焚,现在禁军死两百零七人,伤三百十一人,工部驻此地人员死七人,伤两人,尚无人被俘。我已命禁军回去,由我府兵攻击。臣未能虑及此,望太子降罪。”

文侯的声音尽管沉着,但我也听得出有三分惊恐。他虽然号称足智多谋,但这番没料到倭庄会在庄里反乱,吃这么个大亏,定让他气恼异常。他惋惜的绝不是这一千形同虚设的禁军被击溃,而是工部死了的七人吧。

我的心猛地一凛。张龙友也在这儿,他会不会也在死的七人里?我一心想问,但现在文侯正在和太子说话,我也不敢插嘴。

太子道:“能打败他们就好。甄卿,听说岛夷的女子肤如凝脂,笑靥如花,这个…”

文侯正色道:“殿下,若不斩草除根,终难免后患。若纳岛夷妇人入宫,殿下千金之体,不可以身涉险。”

他说得正经,但那“以身涉险”四字还是让我想笑。文侯这种话也有弦外之意,只是太子也根本没去管那些,只是道:“若是有一个也是好的,甄卿,大不了过几天赐死她们便是。”

文侯叹了口气,道:“好吧。”他转身对身边两将道:“沧澜,阿炜,有顷攻入,女子不得斩杀,定要生俘。”

那两个是文侯的爱将水将邓沧澜和火将毕炜。他们我原先在醉枫楼里也见过,文侯来试验雷霆弩时也见过一次。火光中,只见毕炜虬髯如怒,而邓沧澜却是一张极秀气的脸。

他们一躬身道:“末将遵命。”

文侯看了他们一眼,道:“现在军校学生已来,你们定要给他们看看,帝国最强之军当如何。”

果然是让我们来观摩啊。我看了一眼邓沧澜和毕炜,他们已经在点自己的人马了。他们各统领支八百人队,合在一处有一千六,绝无败北之虞。

这时,猎场中忽然有一骑冲来,火光中只见那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甲胄,大概是从禁军身上剥来的。他一到门口便大叫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文侯面沉似水,喝道:“不准!”

那人叫道:“我们上当了!大人,我们愿做牛做马,绝不敢再起二心…”

他话音未落,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火光中,只见一道电光射过,却是有箭飞出,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扑倒在地,身上插了四五支箭。那正是毕炜队中射出的雷霆弩。此时相距不过三百余地,雷霆弩之威,更是骇人,这四五支箭全部透胸而过,箭头从他背后伸出来。

毕炜手下,到底是强兵,军校生与他的部下虽然练雷霆弩的时日相同,却远不及他。何况,他手下的雷霆弩还是全不带瞄准器的。

猎场中,火光熊熊,只见那里聚集着一些人影也在乱动,只听得有人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那是岛夷的方言吧,虽然听不懂,但我也听得出他们的慌乱。

突然间,从当中传出了女子的尖声惨叫。我不由得纳闷,看了看文侯,他仍是面色不动。我看看边上几个教官,他们也一阵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邓沧澜和毕炜端坐马上,动也不动。这时太子叫道:“甄卿,他们在杀妇孺了,怎么还不攻进去?”

文侯道:“殿下,岛夷是要孤注一掷,此时进去,枉自损折我方兵力。”

岛夷是在自杀妇孺!也许岛夷是知道绝无幸理,绝望之下,先杀妇孺,再来血战至死吧。我不禁暗笑,文侯定是早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太子做个空头人情。不过,看不出,文侯之狠,竟然远在武侯之上!

妇孺的哭声弱了下来,这时只听得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一片人影冲了出来。只是看过去,很少见刀光,那些冲出来的岛夷用的全是些木棒之类,偶尔有人用些刀枪,大概也是从禁军手里抢过来的。禁军的刀枪实在是中看不中用,武侯以前未被准许抽调禁军,其实也是件好事吧,不然我们在高鹫城只怕败得更快。

毕炜这时突然道:“邓兄,我们还是给后辈们看看,不要用雷霆弩吧。”

的确,猎场已被围,岛夷也只有从大门冲出来,若是此时发射雷霆弩,满目平坦,别无遮挡,别说只有一千岛夷,就算有一万,也会被尽数射杀。

邓沧澜点了点头,回头道:“太子、大人在上,弟兄们,吾辈努力!”

他说话很文雅,但话语音也有一股豪气。这一千六百人齐齐冲出,抵住冲上来的岛夷。登时,场中杀声震天,鲜血四溅。

水火二将的部下名不虚传,前年苍月公在大江南岸陈兵欲渡,正是这二人的部队强渡成攻,使得苍月公一败涂地。他们训练既精,又有实战经验,而那些岛夷又大多是岛夷在此地生的第二代,久不动军器,更是不堪一击,哪里抵得住水火二将的精兵?场中,鲜血喷涌,残肢四飞,哪里是战斗,简直就是一场屠杀。

仅仅是一杯茶的功夫,猎场门口已是一片狼藉。一千岛夷已被尽数斩尽,毕炜的部队用的大多是长刀,被他们斩杀的岛夷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空气也几乎要凝结。水火二将还在场中试探那些尸首,看看有没有没死透的,不时传来零星的一两声岛夷的惨叫。

第九章 狼兵初现

这等屠戮场面实在太过残忍,我看见我带的这一班里有不少人都脸色发白,似乎想吐。我小声道:“撑着点,别让大人笑话。”

哪知学生还没吐,太子忽然“呕”地一声吐了起来。文侯站起身,扶着太子道:“殿下,快进车里坐吧,不要伤了身子。”

太子吐了一阵,扶着文侯道:“甄卿,你实在不该叫我来的。”

文侯笑了笑道:“此役全凭殿下睿智,一场大祸才能消弭无形。殿下,你在此役之功,纵然二太子得胜回京亦不能过矣。”

太子眼前一亮,道:“甄卿,原来你打的是个主意啊。”

我听得心头不禁有些寒意。文侯乍一看似乎等同闲人,后来知道他心机极富,此时看来,简直深谋远虑到令人胆寒。二太子有文侯当敌手,那实在是他运气糟透了。文侯虽然不是神,没料到倭庄会反乱,但他借此事,反而使得太子借机立功,实在想人不敢想。

这时邓沧澜和毕炜回来了。他们两人也正如其名,邓沧澜一身银甲仍是如水般闪亮,毕炜却象从血盆里捞上来的一样,浑身是暗红的血迹。他们在文侯跟前跪下道:“大人,末将缴令。此役斩级八百七十七,无一漏网,我军只有五人轻伤。”

文侯扫了他们一眼,道:“好。你们退下吧。”

邓沧澜和毕炜退到一边后,文侯道:“军校上下听令。”

我们又跪了下来。那些学生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少人都在发抖,武昭就在我身前,我见他身体也有些颤抖。他一生没经过实战,恐怕连杀人也没见过吧。

文侯道:“倭庄叛乱,事关帝都安危。幸有太子殿下英武睿智,将士赴死用命,平乱于指顾间。诸位日后都将是帝国军中栋梁,当以前辈为楷模,戮力为国。”

我也不觉好笑。太子自始自终,无非是到了到场,文侯将功劳全加到了他身上,太子居然受之不疑,脸皮倒也够厚。

文侯道:“事情已毕,恭请太子回宫,军校上下掩埋尸骸,清点人数,不得让一人漏网。”

他忽然转向我道:“楚休红将军!”

我没想到文侯会突然叫到我,忙走上前,跪下到:“末将楚休红听令。”

“清理完毕,马上来我府中向我报告。”

我大声道:“得令!”心里却有些诧异。军校教官中,我只是个新手,论官职,也有五六个教官军阶比我还高,文侯让我报告,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文侯是借此向大家表明,我是属于文侯一方的人吧。如果我算文侯一方的人,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以文侯的智谋,我以后想要升迁,只消办事得力,这只怕也不难。可文侯的性情却又让我说不出的害怕,此时,我见到文侯的影子,惧意便油然而生。

太子走后,邓沧澜和毕炜也行了一礼,领军走了。他们这一千六百人秩序井然,退去时,我只见大多人衣甲带血,不少人连脸上也溅着血。文侯上了马,在随从簇拥下也回去了。我伏在地上,看着文侯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要清扫战场,其实并不太困难,把死尸拖出来,按男女点齐后堆成一堆烧掉。这些事,在我们攻入高鹫城后,辎重营做过不少,文侯让军校生干这些,正是让他们体会一下实战吧。只是他们大概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等沙场,一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肢体,那些满沾血污和尘土的头颅,许多学生,甚至有几个教官都开始吐了起来,其中,居然也有武昭。

我走到武昭跟前扶住了他,道:“老师,您在一边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干。”

武昭年纪大了,这般一吐,哪里还有平时的矍铄。他擦了下嘴角,抬起头看看我,脸也变得煞白,道:“楚将军,有劳你了。”

我道:“老师,你叫我名字便可,学生不敢。”

我扶着他到一边坐下。我的那一班学生还站在那儿,一个个神情闪烁,似乎都觉得害怕。我扫了他们一眼,道:“大家跟我去打扫战场。”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学生壮着胆道:“老师,我们怕鬼!”

我喝道:“什么鬼怪妖异,你见过么?即使世上有鬼,鬼若不能杀人,有何可怕,鬼能杀人,你做鬼后那鬼难道不怕么?”

这学生被我说得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我挥了挥手,道:“去拣些木棒用用,省得脏了手,去吧。”

我带着他们向里走去,这时吴万龄那一班也走过去了。我们带的班是军校中最低的班,我们一出去,那些高年级的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出列。人一多,哪里还有人怕,地上那些呲牙咧嘴的尸首也同些木石相差无几。

猎场甚大,倭庄是在猎场西南角的一个山坳里,这山坳也甚大,只有一个出口,三面都是千丈绝壁,守住出口,便插翅难飞。文侯把工部土府的人带到这里也不知做些什么,本来大概是想让倭庄的岛夷服侍工部匠人的起居吧,可是没想到倭庄竟然叛乱。我到此时也实在不明白倭庄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疯到叛乱,也许是他们见了担当守卫的禁军如此不济,误以为能一以当十吧。可他们这一千余精壮,再厉害也成不了气候,就算禁军再差,总还有三万,除了禁军,万不得已,驻守在二百里外北宁城的长安伯屠方也可以入京拱卫。屠方的兵虽然只有一万,但那也是一支精兵,和中看不中用的禁军全然不是一回事。照我看,岛夷叛乱,唯一一条路就是胁持帝君,令别人投鼠忌器,才有一线生机。可他们就算能胁持帝君,又能如何?难道要回远隔重洋的倭岛去么?

我怎么也想不通。也许,倭庄的岛夷叛乱,有他们不得不然的苦衷吧。我把几具尸首推到了一起,依稀又想起了南征途中,我们屠灭的那九座坚守不守的城池。那时,每当屠灭一城,也象现在这样将遍地尸首堆到一处,点火燃烧。那股血腥和焦臭,让我也做过好几次恶梦,没想到在帝都,又重温了一遍那时的情景。

将死尸燃得很久。几千具死尸,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论是岛夷还是禁军,现在都化作一堆黑灰,再也分不开了。尽管在火中,有些死尸象活了一样扭动,情形极是可怖,但那些学生看着这堆大火时脸上渐渐褪去了刚才的惊恐不安,都平静下来。

再看过这样几次,他们就不再去害怕死尸了吧。人也真是奇怪,总是不怕活人,反而会害怕死人。

看着火烧,有人走到我跟前道:“楚将军。”

我转过头,那是武昭过来向我打招呼。他带的是高年级学生,不用他费多少心,倒比我清闲些。我把手里一根木棒扔到一边,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你好。”

他把脸侧到一边,似乎不敢看火光中好些张牙舞爪的死尸,小声道:“楚将军,你的枪术真是我教的?”

我点了点头,道:“老师你大概忘了吧,你教我那一年,有十几个学会二段寸手枪,我就是其中一个。战场上,我用这路枪,击败了不少敌军。”

武昭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唉,大概我是老了,有负小王子之托,呵呵。”

他这话让我有点莫名其妙,了不知关小王子什么事。我道:“什么?”

武昭道:“小王子被你从马上打下来,很不服气,他磨着我要我给你点教训。看来,我没让你打下马来,已是楚将军手下留情。”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天我把小王打下马来,实在也是意外,他的枪术也有点出乎意料地高明,却又不曾高明到让我无法对付。我道:“那天我对小殿下确是太过失礼,明天我马上去向小殿下请罪。”

“这倒不必了,小王子对你倒是佩服得紧,他说你是他所见除老朽之外枪术最好的人,他的二段寸手枪在你手下不堪一击。你别看不起他,小王子虽然年幼,枪术之精,拿到军校来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这批只有五六个学会二段寸手枪,却没人比得上他,五六年后等他长成了,你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他了。唉,真是英雄出年少,老朽真的不行了,少年时还想立功沙场,可造化弄人,空有个军中第一的虚名,却寸功未建,只后,怕也只能在军校里教教孩子。”

武昭的感慨我也不觉得如何。他没上过战阵,以他的年纪,现在再到战场上,恐怕也空有一身本领,用都用不出来。我道:“武昭老师,你是我们的恩师,我们在战场上立下的每一分功劳,都有老师的教诲在内,老师也不必有未上疆场之叹了。”

武昭笑了笑道:“算了,这一批学生要提前毕业,我还是好好调教一下小王子吧。若他在十七岁那年能在以枪术高手的身份入伍,那老朽死亦瞑目了。”

我不由一哂。小王子枪术不错,但离“高手”的境界还很远,他十七岁成年,只怕也不过一两年的事了,一两年里武昭要想将他调教得一鸣惊人,也很难。但武昭信心十足,我也只好顺着他道:“好吧,一两年后希望能与小殿下在军中并肩作战。”

武昭一楞,又笑道:“早着呢。他倒是长得高大,可今年才十二岁。”

十二岁!我一呆。小王子长得有十五六岁孩子那么高,没想到今年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小孩,居然已经学会了二段寸手枪,那他真是个枪术天才了。说不定,过五年他十七岁成人时,真的能与我一战。

没想到,宗室中除了二太子,居然还有这等人材。虽然小王子还小,可等他长大了,也许会给现在死气沉沉的皇室一族带来新的气息吧。

这时火堆已灭了,只剩了些余烬,未燃尽的人骨也只是焦黑一片。我们把这一堆骨灰弄些泥土盖好,便看不出来了。用不了多久,这一块地方就会长出草树,也会开花结实,年复一年,以后谁会知道这儿曾经死过那么多人?

打扫完后,天也快亮了。屠尽岛夷没花多少时间,我们扫扫倒花了大半夜。曙色中,四十个班列队回校,我带着自己这一班排在最后,看着前面的班级一个个回去。

我快到猎场门口时,身边的一个学生突然转过头道:“咦,老师,你看那是谁?”

曙色中,在猎场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衫,腰下配着剑,长身站着,看上去却似重病初愈一般。

这正是张龙友!

我喜出望外,跳下马,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肩,叫道:“张先生!你没事啊,太好了。”

张龙友咧开嘴笑了笑,他的笑容实在比哭还要难看。他被我抓着肩,身体也是一晃,慢慢道:“我一根汗毛也没碰到。”

“你没事就好。刚才我就在担心,怕你要出什么事。你晚上在哪儿啊?”

张龙友看着猎场中。原先,那儿有倭庄的房子,还有工部在这儿划出的一块场地,现在却什么都没了,只剩一片焦土。他眼中有种茫然,也有种恐惧。

“昨夜,文侯大人要看看我新近的成果,把我叫去了。”

我长吁一口气:“还好,你算是上天保佑,逃得一条性命。只是你在做什么?只怕这成果全付诸一炬了吧。”

张龙友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唉。”他欲言又止,又长叹了一口气。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愿谈他在做什么,可能他正做的东西必须极端保密,所以文侯才会把他和另几个人安排在这里来。我也不再追问,道:“张先生,你现在住都没地方住了吧?”

“文侯大人命我暂住他府中,刚才趁早,我才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过来的?我去给你叫辆车来。”

张龙友止住我道:“不用了,我还是走着回去吧。楚将军,你能陪我走走么?”

我道:“好吧,我送你回去。”我转头对自己这班的班长交待了几句,牵着自己的马,和张龙友并肩走着。

帝都很大,从文侯官邸到猎场,骑马也得好一会,走路那得走上大半天了。我走在张龙友身边,现在天已放亮,一路上不时见到早起的乡农挑着菜进城来卖。他们走过我们身边时,都有些诧异地看我们一眼。我们两人一个身着军服,一个身穿工部的号衣,我还牵着一匹马,看上去也的确让人感到有些古怪。张龙友也一声不吭,只顾低着头走。

看着那些乡农不时看过来,我也有些如芒在背,正自不安,张龙友忽道:“楚将军,你杀过多少人?”

我被他一问,倒是一怔。我从不杀降人平民,但当初功劳簿上,也已记了我有“斩级二十三”的纪录了。杀了二十三个敌军,当然算相当厉害的,不过和当初的“杀生王”柴胜相相比,并不算如何。据说把柴胜相杀的人头堆在一处,可以堆满一间大房子。虽然柴胜相杀的,倒有一大半是平民和降俘,不过就算是他战场上所杀也要比我多。

战士,比的也仅仅是杀人多少吧。我道:“有二十几个了吧。你难道也杀过人么?”

张龙友摇了摇头道:“楚将军,我跟你说过,我参加君侯南征军,当初想的只是到南边诸省去找丹砂,所以我加入的是辎重营。我从小连鸡都不敢杀,师父也告诉我,我们上清丹鼎派清净无为,求的是通过服食丹药来冲举飞升,那时我想得太简单,以为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我自炼我的丹。可是,哼哼,在高鹫城里就因丹炉失火爆炸,若不是你求情,差点在那儿就被德洋大人斩了。好容易回到帝都,却依然要我做这些杀人利器。楚将军,难道杀人真的有什么义正辞严的理由,是不得不杀么?天下人和和睦睦,你不要管我想什么,我也不来管你想什么,岂不是太平无事?”

我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操心的,我们要做的,只是听从命令吧。铲除叛逆,敉平战乱,那天下自然太平。到那时,你就可以安心炼你的丹药了。哈哈,你要炼成了,分我两颗吧,我不想冲举飞升,活得长一些,倒也是想的。”

张龙友却没有被我说的笑话逗笑,抬起头看了看天。旭日初升,天边也一片鲜红,象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流出的血。

送张龙友到文侯府后,他向我告别。文侯去朝中商议事情了,不曾回来,我也便向他告辞。从门口看进去,文侯就让他住在我们第一次暂居文侯府住过的那间偏房,透过掩映的树影,我看见文侯府正厅的那块匾额。上面,“文以载道”四个笔力遒劲的大字,隔了那么远,依然很清楚。

回到学校,天已经大亮了。昨夜紧急出动,今天休息半天。我刚把马归入马厩,便听得苑可珍在叫我。他昨天睡在家里,也不曾随全班出去,所以不知今天上午放假的事。我让他暂且回家,明天直接到工部找薛文亦便是。等他走后,我突然想起那本《胜兵策》还在我怀里,现在首要之事是把这书抄录下来。

帝都有几家抄书店,不过收费都相当高昂,我根本出不起。好在我自己识字,可以自己抄,只消去抄书店买些打磨好后的空白羊皮就行了。

雾云城虽然贵为帝都,但读书的人并不多,抄书店只有城西有一家。我雇了辆车到了城西那家卖笔墨羊皮的“荣宝斋”,刚一进门,便听得里面有人道:“这么贵啊?便宜些行么?”

那正是吴万龄的声音。我有些诧异,走了进去,却见站在柜台前看着一叠羊皮纸的,正是吴万龄。我道:“吴将军,你也在么?”

吴万龄一看我,不知怎么有些局促,支支唔唔地道:“楚将军,你也来买羊皮纸么?”

我道:“是啊,我要抄本书。你要抄什么?”

吴万龄看了看左右,道:“随便看看。楚将军,你挑吧,我先得走了。”

他向我行了一礼,便走出去,那店里的伙计叫道:“将军,你还买不买了?”可吴万龄已经出门逃也似地走了。

大概是因为羊皮纸太贵吧。吴万龄级别比我低得多,待遇也比我要差好多,我想起那回他带我去百香楼喝茶时也摸了半天才摸出钱来。也许,他是要写什么东西,但买不起羊皮纸了,觉得被我看见很丢面子才会如此。我看了看他刚才看的羊皮纸道:“他刚才挑的是哪些?”

那伙计倒很是殷勤,把不少羊皮纸拿出来道:“将军,请看吧。”

羊皮要写字,那些羊皮都得硝过后再细细打磨,磨得没半分羊膻味,每一张都白将光润。更兼要裁得一般大小,所以价格不低。吴万龄刚才挑的是最上等的羊皮纸,价钱让我也有些咋舌。我翻了几张道:“能便宜些么?帛书是不是便宜些?”

那伙计道:“将军有所不知,原先帛书是比羊皮纸便宜些,不过帝君万寿节在即,宫中把帛几乎买空了,这些天帛的价钱比羊皮纸贵好些。”

我翻了翻,叹了口气道:“这些也太贵了,怪不得书也没人买得起。你还是给我买些中档的吧,牢一点就行,不用太高级的。”

那伙计又翻出一盒中档的羊皮纸来。这些比刚才那高档的便要差许多,高档的白而软,没一点瑕疵,这中档的就发黄发暗,不过也是羊皮,很是坚韧。看着羊皮纸,我忽然想起夜摩大武的茧纸来了。茧纸几乎可与最上等的羊皮纸相媲美,其实把茧弄来单做茧纸的话,大概价钱会比羊皮纸便宜些。只是帝都不产茧,要是在符敦城,那倒可以试试。我拣了几张,估计着可以抄下那本《胜兵策》了,掏出钱买了下来。那伙计正要把拣过的都放进去,我忽然道:“把刚才那位将军挑好的也给我吧,我买了。”

那几张上等羊皮纸买得我很是心疼,但想想为了她们的事,我曾和吴万龄大大翻过一回脸,直至现在,我们总也没能回到在高鹫城里同甘共苦时那样的状态,我就觉得有些对他不住。买两张羊皮纸送他,大概也可以算我向他陪不是吧。

带了一盒羊皮纸回到住处,时近中午了。在军校里吃罢饭,我带着那一盒上等羊皮纸到吴万龄住处。敲了敲门,便听得他在里面道:“谁呀?”

我道:“吴将军,是我。”

里面的桌椅“嚓啦”地一阵响,听得吴万龄道:“楚将军啊。”大概他急着来开门,把椅子也拖到了一边。门一开,我把那盒羊皮纸道:“吴将军,实在冒昧,我多买了点羊皮纸,来问问你要不要。”

他脸一红。我一眼看见他桌上放着一批木简,边上的笔墨也堆得很乱,大概正在写东西。木简太过沉重,每条一般写十个字,一两万字的文章写在木简上,有好几十斤重,串起来进也麻烦。吴万龄大概也没办法了,才退而求其次。他接过我手里的羊皮纸,又推还给我道:“楚将军,这太不好意思吧。”

我把羊皮纸放在他手里道:“客气什么。你在写什么东西?”我怕他再推托,走到他桌前看了看。吴万龄过来道:“在乱写些东西,楚将军见笑了。”

头一片木简上,用圆润的字体写着“兵制九进疏”。这个题目就很让我感兴趣,我看了几条,更是大吃一惊。吴万龄说的,竟然和以前在高鹫城中苑可祥跟我说的一样,是对帝国军中的兵制提出改进。苑可祥和我只是提纲挈领地说了说,吴万龄说的却是分门别类,将现在兵制中的九种不合理方面细细讲来。我越看越感兴趣,叫道:“吴将军,你在写这个啊!”

吴万龄有些不好意思,道:“楚将军,你别笑我以卑职妄论军务,我只是随便写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