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被风一吹,有点凝结了。蛇人的血和人血不一样,没有热气,但看上去也是一样,时间久了也一样会干,会凝结的。我按过血,只闻到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曹闻道和几个士兵在这些坟群前生了一堆火,把几条蛇人的尸肉扔进去烧,烧得一股焦臭。我端着那碗血,面前的篝火也不时把火星喷到我面前,我忽然心头一疼,把血浇进了火堆。

火堆发出“嘶”的一声,象是浇上的是油一样,火舌喷高了数尺。我嘶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喊出这八个字,我将那碗扔到一边,双膝一软,跪到了坟群前。随着我跪倒,身后“扑通扑通”地,人们纷纷跪倒,他们也都大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我不知道在这刹那间为什么我没有说是“以瞻家邦”、“以瞻山河”,喊出的却是向不为人看重的第三段中的话。可是,我好象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视死如归的士兵,他们舍生战斗,其实并不是为了空泛的家邦或者山河,心中所想,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母亲属吧。

天已黑了,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喷向天空,天空中,半圆的月亮已升到中天,象是把一切都结上了一层薄冰,有风吹来,其声咽然,卷过树林,传来了一阵阵苍茫无际的呼啸,象是应和我们那一阵阵几欲泫然的呼号,又阵阵远去。

蛇人的袭击,使得船队行程耽搁了半天。等我们修好伤船,重新整队出发时,天已快亮了。

站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看着天空中的半圆的明月,我觉得自己又困顿不堪。指挥诸军作战,尽管自己不曾冲锋陷阵,但是却好象比自己去厮杀更让人疲惫。但是蛇人这番袭击,不免令人担心。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这条河下游,距大江还有六百余里,大致再两天一夜就能抵达东平城。可是,我实在想不通,蛇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发动伏击,和诸将战后商议时,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从兵法上看,这地方水面开阔,实非发动偷袭地方,我们的船队可进可退,得以从容布阵,而蛇人纯是从水面发动攻击,毫无地形之利,可以说从一开始蛇人就已处于败势。说它们仍然是些生番,并不懂兵法吧,可是它们来偷袭我们的船队,又实在是很高明的用兵方略。我怎么也想不通,指挥蛇人的那个首脑有时显得高明异常,有时又显得蠢笨不堪。在守高鹫城时也一样,蛇人先是不顾一切地攻城,即使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也不管,后来却又法度谨严,轮番攻城,进退有序,实在让我摸不透。

我让曹闻道注意周围,不能大意,自己再也支持不住,回座舱休息一会。哪知头刚一捱到枕头,却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我揉了揉眼走出座舱,只见不少士兵正在船头看着什么。我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甄以宁也挤在士兵中,他听得我的声音,转过头来道:“统制,你看,那儿有人在造堤。”

两岸原本也有些居民,但现在兵乱一起,这些居民全都北迁了,只剩下一片片的荒地,怎么还会有人来造堤?最大的可能便是蛇人干的了。听得这话,我的倦意一扫而空,走到船边看去。

这两条用石块和泥土组成的河堤由岸伸向河心,造得很粗疏,两边都只造了十余丈而已,当中还有七八十丈的空,行船也没什么妨碍。我道:“这有什么用?”

甄以宁看着这两条堤,忽然道:“看土色很新,只怕是新造的。统领,是那些蛇人造的么?它们是不是想用这个来打仗?”

我心头一乱,也不知怎么回答。这条河大多有一里余宽,这一段特别窄些,只有一百丈左右。也许,蛇人是想在这儿造两条河堤,然后在这堤上设寨,拦截我们?的确,如果它们把这河堤再造长些,当中的空隙只留二十丈的话,我们就不能在水面设阵了,最多只能两艘并行。如此一来,蛇人就能占地形之利,它们一千人只怕真能挡住我们三万大军了。怪不得,蛇人伏击我们时,我发现它们的工具很不顺手,凿子什么的并没有,手上拿的全是些刀枪之类。

一定是这样的。我只觉心头一阵发冷,脸也有点发白。这一个胜利,来得也实在太侥幸了,如果不是王长青献策要我们先行,大队几天后才到,那时蛇人这个工事筑成了,那我们真的大概连东平城也到不了。而蛇人一旦在这儿建起工事,那么从后方运到前钱的辎重也势必不能象现在一样安然抵达城中了。

蛇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甄以宁在一边大概看我如此不安,小声道:“统领,蛇人真会那么做么?”

我点了点头道:“这些怪物很聪明,好象在不断地变强,很有这个可能的。唉,也许,它们看我们也是怪物吧。”

我记得在符敦城外遇到那个奇怪剑手时,他曾很奇怪地说什么“以前天帝选择你们做主人,实在是个错误”云云。照那说法,天帝现在是选择蛇人做主人了?

我看了看天。天色很好,时已近曙,但东边微微有点发亮,头顶上却仍是一片夜空。在这无垠的天空中,繁星点点。

万千年前和万千年后的星空,都是一样的吧。明亮的,黯淡的,每一颗星都晶莹如泪,如孩童的渴望,父母的企盼。

就算上天真要是选择了蛇人,我也绝不退让。我暗暗咬了咬牙,看着星空,默默地想着。

甄以宁见我一直看着天,大概以为有什么异样,他也仰头看着天空。我低下头来时,他忽然道:“好漂亮的星星啊。”

我笑道:“你难道是第一次见星星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以前从来没注意。统领,你说,我们这一趟赴援,胜算有多少?”

我想了想,尽管不太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说:“最多只有三成。”

“三成?”他的眉毛也拧起来了,“统领,你也太悲观了吧,我们三千多人,就能杀光这一千蛇人,东平城外的蛇人最多也不过两三万,我们前后却已经有七万大军要到了,就算不能胜得象现在一样轻易,五成胜算总有的。”

我叹了口气道:“这儿的一千蛇人,我有点怀疑它们根本不是来伏击我们的。我们的速度比大队快了足足一倍有余,我觉得它们好象是在河上修筑工事,想借工事来挡住我们,没想到我们会来得那么快,只怕受到伏击的反而是这一千蛇人。你可曾发现,蛇人攻打我们时,拿的全是陆上用的兵器,好象并没有凿船的工具。”

我们去回收箭矢时也曾把蛇人的兵器拿了一些回来,但是那些武器多半只是些刀枪之类,倒是锯子斧头倒有一些。甄以宁回过头看看身后漂满河面的蛇人尸首,叹道:“蛇人真会有这般厉害啊。”

“这些怪物绝对不能轻敌的。”

我低声说着,象是对甄以宁说,又象是告诫自己。头顶,星空灿烂,万千点星光正闪烁在黑暗的天幕上。黎明前的天空,是一夜间最黑暗的,这时的星光却显得比往常更亮。

帝国有一个传说,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对应,只是有大有小。可就算再小的星,也会有自己的光亮。

我的星会是哪一颗?帝君自诩为太阳,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是太阳?

象是一下子看见什么诡异的东西,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呆了。我看着天空中,星海浩瀚,越到东边就越稀。太阳已经快出来了,那些微弱的星光都已被地平线上射出的阳光吞没,已看不清,而东边的天幕上,晨光熹微,那一轮太阳正隐隐地要喷薄而出,就象一团燃尽一切的大火,连钢铁也转瞬间会被熔化。

还是当一颗星吧。我不禁有些想笑。想当太阳的人,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帝君,可是太阳只有一个就足够了。

尽管因为蛇人的伏击,我们耽搁了大半夜,但是这回船行得很快,看样子明天晚间仍然可以赶到。

在船上站到天大亮,我再支撑不住,去小睡了一会。今天是三月十三,我们是十一号凌晨离开大队的,看样子,竟然四天便能赶到东平城。水路固然本身是一直线,比陆路近许多,但我们能达到这等速度也实在足以自豪。

走出座舱,我正好看见甄以宁也从统舱里出来。他大概没休息好,一张脸也没什么血色。睡在士兵当中,那当然得习惯了才睡得着的,不然那一片鼾声就足以让人一夜不眠。他看见我,行了一礼道:“统领,好。”

“没睡好吧?要不,你还是住到我舱中来吧,让人再搭个铺。”

他摇摇头道:“总要习惯的,统领,谢谢你了,不过我还是住在下面吧。”

他的脾气倒是有种异于他外表的倔强,我不觉有些惭愧。从进入军队以来,我就颇负勇名,可是我也一向爱清静,以前最难受的就是让我住在士兵当中,所以攻破高鹫城后我宁可独自住在外面。和甄以宁一比,我这个出身贫寒的平民子弟反倒自愧不如了。我讪笑了笑道:“甄以宁,这也是令尊教导你的吧?令尊大人当真了不起。”

他也笑了笑道:“统领取笑了。”他似乎不想再把话题扯到他父亲身上,看着河面道:“楚将军,不知东平城战况如何了。”

自从经过这次与蛇人交锋后,我已不敢有丝毫懈怠,以前只派了四人两船探路,这次我派了十二人探路,四人一组。上一次那两艘没有回来的探路小船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蛇人干掉了,这回分成三组,一旦情况有变,我们也马上便能知道。不过蛇人似乎没有再放第二层埋伏,今天一直很平静。

天黑了下来。今天异乎寻常的平静,似乎也预示着接下来更为激烈的大战,诸军上下都有些躁动不安。也不知有谁提议,有艘船在船头烤肉吃,香气随风吹来,一下子有不少船只有样学样,曹闻道也过来向我提议说让士兵在船头烤肉吃吃。

到了东平城,新鲜肉食只怕也只能被煮成一大锅大家分着吃了,所以这些士兵要趁这机会最后享受一下吧。在船头烤肉,是把铁炉搬上甲板,而甲板上铺上一层沙土,不会失火的。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现在士气正旺,不能让士兵折了这股锐气。也许我们这三千人的先头部队对东平城的守御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处,但如果我们能在东平城外打个胜仗,对城中守军的士气却是个不小的鼓舞。

天黑了下来,船头上都跳动着一团团火光,风过处,肉香四溢,四处都是士卒的笑声。杀掉了这批伏击的蛇人,不论是前锋营还是狼兵,自信心都空前高涨,风中到处都是士兵的欢呼,当中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小曲,也不知唱些什么。

我在船边看着周围一切,甄以宁跑了过来,手里用一支细木棍插了块烤好的肉道:“统制,你怎么不去?这块给你吧。”

他毕竟还小吧。我不禁有些莞尔。他的年纪,大概只比祈烈小一岁,平常他沉着稳重,这时却和同年纪的人一样了。

我接过肉来,心里却不禁一痛。祈烈当我的护兵时,也曾经这样拿块烤肉来给我,只是这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咬了两口烤肉,只觉得眼前也有些模糊。我转过身,趁甄以宁不注意,抹去了眼里的泪水。

三月十三日也安全过了。十四日早晨,天色不太好,浓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现在雨季虽然已经过了,但每隔五六天就要下一场雨的,我们十日晚出发以来,遇到的一直是好天,已算很难得的。

如果雨天遇到蛇人伏击,那该怎么办?这场欲来的春雨让我多了几分忧虑,但看着士兵们的士气依然很高昂,我也不想自折锐气,只是让甄以宁发旗语,要各船小心防备。

雨还没来,风却更大了,船队速度一下又快了许多。照此看来,天不黑我们便能到达东平城了。

船队风帆都扯足了,桨手也都满足在划。每个人都知道马上就要正面面对蛇人了,狼兵还没什么,但是一路上一直很激昂的前锋营却一下静了许多。前锋营由南征军残部组成,对于他们来说,又要面对这批曾经让南征军全军覆没的怪兽,无论如何都不会行若无事的。

岂止他们,船每向南行进一程,我心里也更增惊恐。此番受命增援东平城,我虽然也算一军统制,却实在没一点信心。

时过正午,风更大,天也越发昏暗了。河面上这数十艘战舰都拉满了帆,船几乎象贴着水面在飞。我在船头看着前面,这时曹闻道过来道:“统制,弟兄们都已准备好了。”

也许现在东平守军正在浴血奋战,说不定我们一赶到城里马上就要投入战斗。我看了看周围,现在那些没有下船操桨的士兵都站在甲板上,刀枪俱已备齐。我点了点头道:“传令下去,保持速度,不要乱了阵型。”

原本我们一直保持着锋矢阵前进,我在吴万龄抄写的那半本《胜兵策》中也读到“兵无常形,却忌无形。”行军时,即使不能保持严谨的阵形,也必要有一个阵形之势,这样一旦受到攻击,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布阵,不至于混乱成一片。现在船速极快,要保持严整的锋矢阵,那准是不行,不过这个阵势却一定不曾散开。邢铁风的座船被蛇人击破后,换了一艘新造的战船当座船。他和蒲安礼约略有些相象,虽然对我一直不甚服帖,但他却能愈战愈勇,那次被蛇人攻破座船,他指挥部下丝毫不乱,伤亡极小,这也是他的长处。

当初的前锋营,真个是百炼之师啊。如果邢铁风能和曹闻道一样听从命令,只怕现在这支前锋营未必便逊于路恭行时的前锋营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有点想苦笑。现在的前锋营,虽然还不能说是乌合之众,但毕竟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这些士兵都是从蛇人重重包围中杀出来,每个人的个人战斗力自然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可是指挥却是大成问题,尤其是前锋营三统领都是老的前锋营中的百夫长,而士兵当初却是其他部队中的,象曹闻道,他对我颇为服从,但假如把他调到邢铁风麾下,邢铁风就未必能指挥如意了。

这支前锋营虽然首战立功,但要成为强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天越来越暗了。现在按理离天黑还有好些时间,可是因为天空中密布阴云,几乎已同黄昏来临。邢铁风的前军去势很猛,现在船队已经到了最高速度,船只之间速度的差别也体现出来了,新船大多在前面,而一些由老船改装而成的战舰却拖在后面,整个阵形也被拉长。

我回头却甄以宁道:“甄以宁,你发信号,让邢将军注意后面的船只,不要行得太快了。”

甄以宁答应一声,上高处去发信号。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他也改用了灯语。看他把红黄二灯挥舞了几下后,忽然从最前面邢铁风座船上也发了一串灯语。

那串灯语打得很急,我没在高处也看到了。

难道又出现事情了?我心中一凛,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船顶。这时甄以宁正在四处张望,一见我上前,他叫道:“统制,邢将军说,据探路士兵报告,前面有厮杀声。”

我们离东平城大约不过百余里了,但如果是东平城的厮杀声,绝对不可能传到一百多里地以外。我心头一沉,道:“让他加紧防备。再让陶刘两位将军注意两翼,将阵势变成方圆阵,任吉将军的船调到我们前面去。”

如果按最坏的情形,东平城正于此时失望,溃兵正在从水路逃来,那我们势必就要担挡起阻挡蛇人追击之责了。任吉的雷霆弩威力很大,但不利近战,一旦蛇人靠近,雷霆弩的威力便无从发挥,因此我把他们调到前面,由任吉担挡第一轮攻击,而后再借方圆阵利守之势,在近战中阻住蛇人。

甄以宁点了点头,又打了两下灯语。我走下船头,刚踏上甲板,曹闻道手持长枪走过来道:“统制,蛇人又要攻来了?”

我道:“还不清楚,小心吧。”

变为方圆阵后,船队速度减慢了。各船上都发出了一阵喧哗,他们也已知道情形有点异样了吧,不过倒没有惊慌。

河上,风已越来越大,此时渐已起雾,看样子一场暴雨就在眼前。虽然取得了一次胜利,但我仍是惴惴不安。蛇人的大举进攻,我也见到过,前一次胜利与其说我用兵有方,不如说是雷霆弩初发于硎,打了蛇人一个措手不及,那次胜利倒有八分靠的是运气。这一次,单凭三十具雷霆弩,能不能击破蛇人的攻势,实在是个未知数。而且我也听说过,雷霆弩因为设计精巧,一旦弓弦受水,威力便会大减,如果战事一起,雨偏偏在这时起来,恐怕雷霆弩就只成为摆设了。当初在高鹫城中,也是因为雨季,城中的弓箭威力大为减弱,往往十几箭命中,还是射不死一个蛇人。

船队虽然减速,但速度依然很快。又行了一程,此时已经可以隐隐听得前面的厮杀声了。

此时,我们恐怕已经接近了大江与这条河的交界口。东平城就在河的入江口上游约摸一百里的地方,按速度,我们再有四个时辰便能到达东平城。可是这阵厮杀声只怕就是从交界口传来的,难道,真的是最坏的预计发生了?

曹闻道脸色也有点发白,小声道:“楚将军,会不会是…”

我斩钉截铁地道:“东平城有四万大军,要真是全军撤退,声音不会这么轻的。听这声音,最多不过万人,只怕是和小股蛇人发生的冲突。”

话是这么说,但我却对自己这番推论也不敢如何相信。蛇人的攻击力我们都是有切身体会的,当初拥兵十万的南征军,最后得以生还的只有现在前锋营的一千三百余人,那么东平城被破后,逃出一万人也已是奇迹了。

这时,从前面突然又传来了几下灯语,象是被针刺了一下,我几乎要跳起来,扭头道:“甄以宁!甄以宁!”

甄以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后,他看着灯语,面色凝重,低声道:“统领,邢将军已要接战了,他要我们让开路,让人退下。”

“他说是什么人么?”

甄以宁面有难色,道:“统领,这个用灯语可说不了的。”

一共也只有二十几种符号,用灯语只怕也只能发布一些靠左靠右之类的意思吧。我道:“好吧,你马上发令,让所有人准备战斗。”

邢铁风的船已经减慢,后面的船只正不断靠拢,此时喊杀声越发响亮,直上云霄,邢铁风一定已开始接战了。我看看周围,这里正是河流的入江口,特别宽大,在这儿,倒是一个绝佳的水上战场。

没想到,还没到达东平城,我们便要碰到两场硬仗了。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从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喊,我被这阵声浪一惊,甄以宁在边上也一下变了脸色,道:“统领,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前面。前面,便是大江了,江上雾气比河上还大,隔个四五十丈便已看不清。我道:“这声音并不惊慌,不是坏事。放宽心吧,反正生死都是百年的事,不过早晚而已,甄以宁,你怕么?”

甄以宁一咬牙道:“怕也要顶上。”

尽管心里很沉重,我不禁又有了些笑意。曹闻道在我问他这问题时,也说怕的,甄以宁倒也是说实话的,我第一次上战阵也没人问我怕不怕,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但是直到今天,每次上阵,我心底总还有些恐惧,生怕这次不能生还。不过当战斗正酣时,这些事自然也不会多想了。甄以宁说的也是,现在就算怕也要顶上。现在已经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是为了我们的父老,为了千千万万的人在战斗了。

那阵呼喊声已渐渐轻下去,突然间,头顶一道闪电划过,象是一下将江雾也划破了一角,借着这光,我看见前面邢铁风的几艘船左右一分,空隙里露出两艘比我们的快船大一些的船。这两艘真可说残破不堪,能在水面上漂着也是奇迹了,看旗号,正是东平城的船。我心头猛地一沉,喝道:“快,全军上前接应。”

难道那就是东平城最后剩下的人马了?这两艘船虽然比我们的船大一些,但也恐怕每艘只坐得两百人,只剩两艘,难道邵风观守军和二太子的援军共四万人现在只剩这四百人?可是现在已由不得我多想了,首要之事,便是将这两艘船救出来。

这时,又是一个闷雷响过,雨倾盆而下。我们这三十几艘船的阵形已经布成了,下一步,便要看到底挡不挡得住蛇人的攻击。我正想让诸军攻击,曹闻道忽然叫道:“统制,你看!”

他指的是前面邢铁风的座船。邢铁风冲在最前面,他让过那两艘破船,自己的船已在这阵势的最前方,此时他的船上忽然发出了一阵大呼,整艘船也象搁浅了似地一动不动。

那自然不是搁浅,在他的船周围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蛇人的头。那些蛇人只有头冒出水面,手中也是些刀枪,正不断地向邢铁风船上攀来,看上去,这船就象一只爬满了黑黑虫子的长形水果。

这副景象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恶心。我沉声道:“冲上去,解救邢将军!”

邢铁风的船是在最前面的,蛇人这船猛攻,那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啊。雨正下得大,船的两边胸墙上因为尚满了雨水,又是艘新船,很是光滑,蛇人爬得很是困难,但它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一个个以手中的刀枪拼命砍凿,又借力向上爬。邢铁风这次的船是艘新船,蛇人看来一时三刻也根本击不破船板,但是有几个蛇人已经爬上了甲板,正在甲板上和士兵死战,如果不能及时将它们打退,那么势必会有越来越多的蛇人爬上来,到时只怕这艘船便要被蛇人夺去了。

这和上次蛇人的战略如出一辙啊。它们都是首攻一点,单个击破,再借此为基础,向周围进攻。看着那些在邢铁风船帮上爬得到得都是的蛇人,我不由浑身发毛,但心中却也更增了一份信心。

看来,蛇人虽然会水,却并不惯水战,它们也是要和我们正面交手时才能占得上风的。我们已经胜过一仗了,这次的蛇人看上去虽多,但它们主攻邢铁风一船,总数只怕比上回还少,倒也不用如何害怕。只是蛇人已经紧贴在船上,任吉的雷霆弩措手不及,却没办法再用了。我回头道:“甄以宁,让任吉在外围等候,其余船只靠上去接应邢铁风,将他们船上的伤兵替下来,务必要将攻上来的蛇人全歼。”

甄以宁答应一声,又奔上了望台去发信号,曹闻道递给我一支长枪道:“统领,这回你还是上去指挥吧。”

我看了看天,天空里,雨正倾盆而下,我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现在天气这样,灯语别的船也未必看得清,我们不如接舷一点,给别的船做做表率。”

曹闻道怔了怔,又大笑道:“楚将军,你果然不负龙锋双将之名。好,我姓曹的就把性命托付给你。”他转头大声叫道:“前锋营的兄弟们,统制身先士卒,大伙儿也上吧,别给统制丢脸!”

他的声音嘶哑,但也很是响亮。随着他的喊声,周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叫,象雷声一样,一波波地滚过去,此时只怕连狼军也在为我们叫好了。

天空中,又打了个焦雷,仿佛此时天公也来我军助威。我只觉心头象有一团火燃起,忍不住仰起头大吼道:“冲啊!”

我们的船本来就距邢铁风的船不远,不过一转眼,已靠近了邢铁风的座船。两船相接,眼看便要相撞,我大吃一惊,只道这回弄巧成拙,反而会使两船互撞,但我们的船却突然间船头一侧,紧紧贴着邢铁风的船擦过,两船接近处,只怕不到一丈,现在我在船边都能看到爬在邢铁风船帮上那些蛇人的眼鼻了。

两船已近,几个人在向邢铁风的船铺设跳板,那些蛇人只怕也知道一旦我们两船相连,那它们在邢铁风船上这点优势便不存在了,忽然同时转过身,几个离跳板跳近的蛇人齐齐用力,“哗”一声,我们的跳板刚搭上对船,便被它们推落在水。曹闻道怒道:“他妈的,再铺!”

每艘船都有六七块跳板,邢铁风的船上只怕现在腾不出手来铺跳板,两船虽近,却也有一丈多远,根本跳不过去的。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这般各个击破么?

我心头一急,眼角瞟去,脚边正有一卷缆绳堆在船顶上。刚才降速前近,把几张副帆下了,这卷缆绳本是拴副帆的,此时却已松着。我一把捞起那卷缆绳,扭头叫道:“甄以宁,一旦我回不来,你传令,前锋营由钱文义将军负责。”

不等他回话,我将这卷缆绳套在臂上,枪交左手,人猛地向船边跳去。

第十四章 兵行诡道

两艘船相隔不过一丈多一些,我从船顶跳下,吊在缆绳上,人登时直荡过去。刚荡离座船,曹闻道正指挥士兵在铺第二块跳板,我从他身边掠过时,把他吓了一跳,叫道:“统制…”

他话还没说完,我一脚在船身上一蹬,人已猛地向邢铁风的座船荡去。因为加了这一把力,去势很急,只觉风声急掠过耳边,只是一眨眼间,便已到了邢铁风的船上空。只是我的船比邢铁风的要大一些,而缆绳又缠在臂下,一时也放不开,离地竟然有四五尺高。

这时曹闻道正指挥士兵放第二块跳板,邢铁风船上的士兵也在协助他们摁住那一头,可是那些蛇人拼命要把这块跳板弄开。这一回曹闻道也学了乖,两头都有士兵拼命摁住跳板,那些蛇人一时也弄不翻。可是蛇人的力量远较我们大,只消再来几个蛇人,那曹闻道除非把全船一百来个士兵全叫来摁住跳板,不然肯定挡不住它们这般大力的。

邢铁风正指挥麾下死战,而此时我的上升之势已竭,正停在空中,马上又要荡回自己船上去了。这回荡回去,只怕正一头撞在自己船的船帮上,一头撞死的可能也有。情急生智,我的右手猛地一松,人便一下直直落下。

空中四五尺,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右手一松之下,缆绳登时脱出我的手臂,将我的右臂也磨得一股火烫,身体便掉了下去。

这缆绳一脱开我的手臂,马上便又荡了回去。现在我就想回去,也已没办法了,要么就是和邢铁风他们一块儿战死,要么就是击退蛇人,化险为夷。这时候我倒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邢铁风一直很讨厌我,要是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战死的话,不知他会怎么想。

人正下落,曹闻道搭过来的那块跳板正在甲板上乱动,蛇人的力量毕竟比我们要大,邢铁风船上的士兵既要与正向船上冲来的蛇人战斗,又要压住这跳板,到底挡不住蛇人的大力,眼看这块跳板马上又要翻了。我也没多想,大喝道:“闪开!”左手的枪一转,枪尖冲下,两手抓住枪杆,猛地向跳板上扎去。

这是武昭老师所授懒龙舒爪枪的一个变化使用。武昭老师示范给我们看时,他把力量用到极处,能一枪刺穿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这一枪的巧妙之处,在于力量与技巧的集合,我虽然不及武昭老师,这一枪也因周遭情势所限,使得很笨,但力量却是借了下坠之势,而手法我也自信与武昭老师相去无几。“砰”一声,这船虽是用很坚硬的木头制成的,但我这一枪还是穿过近两寸厚的跳板,连甲板也扎透了,枪尖直没而下,一支枪竟有三分之一多没了下去,便如给这跳板钉了个巨钉。

这回,蛇人除非力量大到足以将枪杆弄断,不然便根本弄不翻跳板了。我借力落到了甲板上,只觉心头也一阵狂跳。

这一枪,绝对已超出了我的能力。看来,人情急之下,也能有这等巨大的力量啊,这一枪要是对着蛇人,我想它们力量再大也是挡不住的。

一落到甲板上,我只听得对面曹闻道他们发出了一阵欢呼。这回一块跳板已经搭成,几乎同时,紧靠这板跳板,又搭上了一块,曹闻道领着几个士兵已当先冲了过来。

看来,这一仗我又赢了。

我不禁有些得意,却听得曹闻道惊叫道:“楚将军,小心!”

那些攀在船壁上的蛇人见已阻不了我们铺设跳板,一时间全力向船上杀来。它们一定要抢在我们能来这船上增援以前攻占甲板了。一个蛇人攀得最快,有半个身体探了出来,它一手抓着一把短柄大刀,舞得象车轮一样,另一手抓住栏杆,下半个身体猛地甩起来,已经缠绕在栏杆上,这一刀平平砍来,正是对着我的。

它的刀是南疆特有的大砍刀,背厚刃薄,光是刀刃便有四尺长,连刀柄便有五尺,重量可以达到四五十斤。这一把刀也只有军中那些大高个才能用,蛇人身长虽然大多在一丈五到两丈之间,不过由于身体较细,用这种刀看上去不免有些头重脚轻,可是实际上,它们却用得得心应手,虽然也没什么手法,但在它们这一身可怖的力量下,刀势一如惊涛骇浪,势不可挡。

我的右手往腰间一搭,脚也猛地一蹬,人如闪电般退后了两步,只觉背后一疼,浑身也是一震,想必人退到了船舱壁边了,蛇人的这柄刀几乎是擦着我的身体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