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噢”了一声道:“原来是你啊。”他又打量了我一下,笑道:“果然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我几乎要笑出来。那次他要杀我时,恐怕连我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吧。我道:“殿下谬赞,末将无才无德,当不起殿下错爱。”

我这话已有些意气了,太子却象没听出来,没口子道:“当得的,当得的。”他转身对文侯道:“不错,今晚我们还是去醉枫楼吧,顺便将我新谱的一支《回云曲》与甄卿切磋切磋。”

文侯道:“殿下笛妙天下,微臣今晚定要洗耳恭听了。来人,送殿下回宫。”

太子的马车就在城下,他走时,城头上的士兵一个个都肃立两旁,人人动也不动。看着他走远,我才松了口气,但文侯还在边上,我仍不敢乱说什么,心中只是疑惑之极。蛇人刚退,文侯首要之事是检讨此役,太子不识轻重那也难怪,文侯怎么也如此不知好歹,到了这时候还要想着去醉枫楼饮酒作乐。

正想着,文侯道:“楚休红,你将此间善后交付给人吧,马上与我回去。”

我吓了一跳,只道又要有什么变故,战战兢兢道:“大人,是末将征战不力么?”太子走时虽然满面春风,但方才那块石头也让他吓得够呛,天知道他是不是面上一套,心中却把遇险之事算在了我身上。但看文侯面色甚是轻松,我知道多半不会是这事,太子也不是那中深有城府的人。

文侯道:“自然不是,楚休红,此战你打得甚好。”

我们杀了三个蛇人,自己也伤了七个,应该不是败局,文侯自然明白的。我听得这话,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嚅嚅道:“大人,末将还须将军中弟兄安顿好,只怕晚上…”

文侯有些不悦道:“楚休红,人力有时而穷,若是事必躬亲,神仙也受不了。善后之事你交给属下办吧,马上随我前去。”

我不敢多说,生怕再说要惹恼了文侯,交待了曹闻道和钱文义几句,整了整战袍,跟着文侯下楼去。走下阶除时,心中仍不免惴惴,不知吉凶祸福。

第三十六章 成竹在胸

木桶里的水很热,浸在里面几乎有种浑身酥软的感觉,白天在城头拼命厮杀,肌肉也崩得石头一样硬,此时在水里,整个人简直就不想动。

泡了一会儿,有个女子在外面道:“楚将军,水还热么?要不要再换次水?”

那是文侯的另一个侍妾了。我不敢和她多说什么话,连忙从木桶里站起来道:“不必,我洗好了。”

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我暗自想着太子的一席话。如果太子不是笑里藏刀的话,该是件好事,可难道是唐郡主仍然看中我了?那又不是件好事了。一想到这个杀人如麻的美貌女子,我就觉得背后似有一条虫子在爬,避之唯恐不及,至于娶她为妻,那种事想都不敢想。文侯也说过,唐郡主根本看不中我,可如果不是这件事的话,那会是什么?一想到太子那种莫测的笑容,我心里就有些毛毛的。

文侯又给我准备了一件白色战袍。这种战袍其实相当于礼服,真个上战阵的话太过招摇,不会有人穿的。我把衣服穿好,又束了束腰带,才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外侍立着一个女子,我也不敢和她说话了,看都不看她,顾自便向外走去,就算她觉得我这人太不通情理,那也由她。

刚走出内院,外院里突然起了一阵嘹亮的笛声。笛声本就十分清越,在夜色中仿佛伸手都可触及,才听了两个调子,我便听出那是根据《国之殇》改的一支曲子。《国之殇》声调悲壮,但这个笛声曲调虽一,却多了几分宛转凄楚,几同换了个曲子一般。我虽然对音律不甚精通,却也听得出吹笛之人手法极是高明。

难道是太子已经到了?但这笛声虽然凄楚,却有着一丝锋芒,似是一把隐没了锋刃的快刀,如果是太子吹奏的话,肯定更多几分柔靡之气。这会是谁吹的?如果不是知道武侯已经战死在高鹫城里,我只怕会以为那是武侯回来了。

听声音正是从文侯的会客厅里传来的,我向前走去,还不曾到门口,笛声突然高了高,似是那人吹着错了调子,又嘎然而止,便听得文侯大声道:“是楚休红么?”

我吃了一惊,走进门跪下道:“禀大人,正是末将。冲撞了大人雅兴,末将该死。”

文侯手里拿着的是一支亮闪闪的笛子,居然也是支铁笛。他将笛子放进怀里,笑道:“何罪之有,我只是觉得笛声有异,居然转到了角声去了,知道定是有个人靠近。”

他说得很玄幻,我实在不信我走近了居然会让笛声发生变化,但文侯已如此说了我也不敢多嘴,只是道:“末将不敢。”

文侯将笛子收好后,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突然叹道:“北枝堆雪满,南枝已生花。世上事,向来如此啊。”

他这话似是自语,话中却不无颓唐之意,只怕是觉得自己已老了。我一阵默然,也不知该不该安慰他两句,文侯已站起来道:“楚休红,跟我去吧,两位殿下只怕已在醉枫楼等急了。”

“两位殿下?”我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句。文侯道:“正是。快走吧,做臣子的岂能让主公等候。”

太子和二太子怎么看也不象是会一块儿寻欢作乐的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们居然一起上醉枫楼去了。这时文侯已上了马车,对我道:“上来吧。”我连忙跟了上去,心中又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马车开动了。帝都的街道都很宽大,用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马蹄踏在上面时,声音清脆,入耳如碎珠。车里因为没点灯,又下着车帘,昏暗一片,文侯一言不发地看着前面,不知想些什么。我坐在他身后,连粗气都不敢喘,猛然间听得文侯道:“楚休红,我对你如何?”

我吓了一跳,忙道:“大人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铭记在心。”这话便也不是泛泛而言,当二太子指我为刺客将我押回帝都,若非文侯一力援救,我不论是否倒向二太子一边,事实多半会被他灭了口。

文侯道:“那就好。楚休红,以宁阵亡后,我已将你当成儿子看了,你可要努力。”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不会是唐郡主看中我吧?我不可能既袭武位之爵,又袭文侯之爵的。我松了一口气,道:“大人,今番赴宴,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没什么,”文侯也微微笑了起来,“只是安乐王做东,想结识一下你这少年英雄。”

“安乐王?”我重复了一句,更是莫名其妙了。帝都宗室封王的有十多个,那些王都没有藩地,一向也只有在朝中撑撑门面的用途,我实在不记得认识过他。文侯也看出我的诧异,道:“安乐王就是小王子的父亲么。”

小王子?我猛地想起那天的事。小王子称呼那两个女子为“姐姐”,而唐郡主自然不是安乐王之女,那么另一个女子说不定就是小王子的亲姐姐了。难道,是安乐王有意招我为婿?我越想越觉得有理,可又不敢问。

“你大概也想到了吧?”文侯脸上仍是微微笑道,我忙垂头道:“末将不敢说。”

“楚休红,你虽不能袭武侯之爵,但失之东篱,收之西隅,成为安乐王的乘龙快婿,日后也大为臂助。”文侯仍是微微地笑着。

果然是那个女子!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想着那天的事。那天她和唐郡主一同出来,我因为把注意都放在唐郡主身上了,没怎么注意她,只记得那也是个长得很美的女子,只是缺少唐郡主的英气,脸上倒带着三分病容。

车停了下来,门口有两个人迎上来道:“文侯大人,你来了,殿下和王爷正在里面等候。”那两个人身上一副王府家丁打扮,只怕这醉枫楼已被包了下来。

我跟着文侯进去,才一进门,便听得里面鼓乐悠扬,一些人正在说说笑笑。文侯一进去,太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甄卿,你可来晚了。”

里面已有不少人坐着,文侯是当今的第一权臣,但在座起码有三个地位高过他,他一个个行过礼去,我也跟着他行礼。太子和二太子我都认识,安乐王还是第一次见。他大概还不到五十,但一张脸憔悴庸肿,虽然和太子与二太子面相约略相似,哪里有他们半分神采。帝国的人私下讥讽说五个宗室和五头猪角力,胜负在五五之数。这话虽然太过尖刻,却也庶几近之。

除了三王,在座的还有一些重臣。让我有些吃惊的是武昭老师也在座,他就坐在安乐王下首,身边坐着小王子。比起太子和二太子,我更愿意见到他们。行礼已毕,小王子跳下座椅过来道:“楚将军,来,坐这儿来吧。”

我看了看文侯,文侯也笑了笑,向我挥挥手。他坐在太子身边,一落座,文侯便道:“殿下,微臣急欲聆听妙曲,还请殿下成全。”

太子笑道:“这支《回云曲》是为花姑娘的歌谱的曲子,可惜今日花姑娘不在,不然倒可请诸位品评。”

文侯这般请他吹笛,按理实在大失人臣之礼,但太子似乎极其乐意在人前炫耀笛技,只是碍于身份,以他太子之尊,总不能摸出笛子来说要为大家吹奏一曲,文侯纵然失礼,对于他来说这个趣凑得恰到好处,心中只有高兴。

我虽然对音律知之不多,但也知道太子的笛技的确十分神妙,只是如今城外正有蛇人,下一次攻击随时都会发动,象太子这般在这儿喝酒吹笛取乐,实在有些不知将士辛苦。

一曲甫毕,众人都喝起采来。太子的笛技的确极好,如果他不是太子而是个乐师,只怕会更受百姓欢迎。喝采的人中以小王子的声音最响,他拼命鼓掌,我也随众拍了拍手。声音刚静下来,安乐王忽道:“楚将军,你可会吹笛?”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这话,连忙站起来,躬身施礼道:“王爷,末将出身行伍,只不过略识之无,这些音律之事一窍不通,实在汗颜。”

安乐王“哦”了一声,倒也没再追问。我心中暗自苦笑,心想只怕在这个王爷心目中,我不会吹笛,身价定是大减,多半也不会要我当女婿了。

这时二太子忽然道:“男儿志在沙场,吹笛鼓瑟不过雕虫小技,浸淫过多,枉费心力。”

他这话有些酸溜溜的,多半是他也不会吹笛,见太子如此受欢迎,大不受用。可是他这话虽酸,却深中我心,虽不能随声附和,心中却暗中得意。

太子道:“二弟此言差矣,为将之道,须要文武兼备。吹笛鼓瑟虽是小道,但此中与兵法暗合,也不可小视。”

一听他的话,我暗觉要糟。二太子中了文侯之计,被夺去兵权,心中一定大为不满。以知兵而论,太子与二太子不可同日而语,太子活到现在只怕从未到阵前去过,二太子却曾手握重兵,还曾亲自冲锋陷阵,而太子却说什么吹笛鼓瑟也有兵法在,这话骗骗外行人还行,要骗二太子只怕其力未逮。

果然,二太子扬声道:“兄王即言音律中亦有兵法中,弟愿洗耳恭听,敬请兄王指教。”

我心中暗笑。若是二太子不在座,太子这话说过也就算了,但此时偏偏有这个唯一不买他帐的二太子在,太子再说什么兵法便是自讨没趣。二太子定要他说出个道理来,打死我也不信太子真能说服他。

哪知太子一笑,也高声道:“音律之道,分宫、商、角、徵、羽五调,宫声柔靡,商声清雅,角声雄迈,徵声悲壮,羽声凄厉。五音调和,方能成曲,正如用兵,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方称善之善者。二弟,你不通音律,此理想必尚不能解。”

他说的话甚是玄妙,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八字却正是说出了用兵三昧。二太子也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一席话来,一时语塞,马上道:“纸上谈兵,固然口若悬河,但此理若是人皆不能解,又有何用?”

太子道:“不然。音律其实与用兵一般无二,移宫换商,正如兵马调度;按节度曲,正如点兵布阵;倚声吹奏,正如拔营出师;琴瑟合鸣,正如两军交锋。天下事虽然事事皆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天地之间,大道存焉,融汇贯通,方可称名将。故老皆传,棋枰之上得兵法,安知音律之中,便无兵法在焉?”

所谓棋枰上得兵法,那是故老相传的一句话,据说上古有名王,制棋教子兵法,因此下棋与征战杀伐实是一理。后来虽然没听说过有哪个名将真是通过下棋来学兵法的,但大帝、那庭天都是爱下棋之人,这也是事实。太子要说音律中也有兵法,虽然我明知他在强辞夺理,但这道理完全说得通。

二太子被他说得没法反驳,但仍是不服气,道:“兄王即有心得,不如即席与人合奏一曲,让我们开开眼界。”

太子笑道:“不错,本王正有此意。甄卿,你将笛子带来了么?”

文侯这时站起身道:“殿下,微臣也带来了。只是微臣之技珝殿下相去甚远,不啻以筳扣钟,还望两位殿下和诸位大人莫要取笑。”

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来,我脑中登时雪亮。怪不得太子能侃侃而谈,这些话一准是文侯教的。文侯让太子说这一席话,也多半是要为了折服二太子。此时安乐王在座,安乐王是帝君亲弟,也是宗室首领。宗室虽没什么人材,但毕竟都是皇亲国戚,若是这批宗室都能拥护太子,这也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文侯真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我心头暗笑,本来一直还在担心战事,但此时不知为什么登时放下心来。以文侯之能,他绝不会因为游乐而误了正事,定已安排妥当。此时,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投向二太子一方实在是很正确的选择。

文侯和太子两人同时吹响了笛子。太子的笛子虽然黑黑短短,声音却也极为嘹亮,文侯的铁笛也盖不过他的声音。两支笛声先是并驾齐驱,越吹越响,突然文侯的笛声一下拔高,太子的笛声却仍是镇定自若,回环不已。笛声互相交错,明明是响成一片,却又泾渭分明,丝毫不乱,真有如两支军队正在厮杀,文侯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太子却也守得法度森严,一丝不苟。

我对音律虽不甚通,也听得凝神定气,生怕漏掉一个曲调。笛声仍是清越嘹亮,但我眼前却似出现千军万马,正交缠在一处血战。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每个人都听得入神了。这两支笛声势均力敌,互不相让,如果与太子合奏的不是文侯,恐怕太子也吹不出这等精彩的笛声来。隐隐的,我觉得太子方才所说“音律中也有兵法”实在并没有错。

笛声此时已慢慢减弱,太子的笛声已细若游丝,文侯的笛声却似断非断,仿佛那两支军队血战一场后,正要收兵。我还以为这一曲已经要结束了,哪知突然间文侯的笛声又一下拔高,响了个高声,在绝高处绕了两绕,又一泻千里,似是立马山峰,以地形之利突发奇兵猛攻。太子的笛声却守得绵密异常,在文侯这等大力猛扑之下仍是行有余力,便如这支军队以铜墙铁壁般的阵势挡住敌人攻势。文侯的笛声一连起了三个高峰,太子仍是阵脚不乱,正似以堂堂正正之师迎战敌军偏师突袭。

奇兵定不持久。我刚想着,文侯的笛声已然渐渐变轻,就象奇兵冲不动敌人阵脚,锐气折尽,败象已呈。此时太子的笛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强,文侯的笛声却已细若游丝了,虽然还时时拔起一个高音,如同败军反戈一击,力图取胜,但是太子的笛声中左冲右突,仍是冲不出去。

终于,两支笛声的曲调已渐渐合二为一,终于成为一支。这声音也慢慢变轻,便如得胜之军裹着战俘班师,越走越远。我听得入神,半晌,只觉周围静得出奇,才醒悟过来一曲已终。

所有人都静了静,忽然安乐王鼓掌笑道:“好一支妙曲!殿下与甄大人的笛技真个是神乎其技,当世想必再无第三人了。”

文侯将铁笛收好,摇了摇头苦笑道:“殿下天纵奇才,微臣少年时虽然也曾从穆善才处得以琵琶轮指吹笛之技,与殿下的指法相比,真个瞠乎其后,望尘莫及。”

太子吹完一曲,神采飞扬,想必心情甚好,笑道:“甄卿过谦了。甄卿的笛技天下也没几个人比得过。”言下之意,文侯笛技虽然高明,天下没几个人比得过,但他自己却是在那“几个人”之中了。文侯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文侯自己也是吹笛高手,正搔到太子痒处,难怪他会这般高兴。

武昭捋了把白胡子道:“果然,老臣听得此曲中隐隐有兵戈之象,似乎与枪术也有暗合,看来音律与兵法确是相通。”

武昭一生没上过战场,但他是军中第一名枪,枪术天下无双,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我的枪术算得一时之选,如果与武昭真个对敌,当能以体力压制住他,但若是单论枪术,确实还颇为不及。

小王子在一边道:“武昭老师,你说枪术也和音律相通么?”

武昭道:“不错。吹笛是以吐气发声,用枪是以臂发力,皆是人身发出。喏,小殿下,你看。”

武昭拿起一根筷子递给我,这筷子夹在手中,食指和拇指正似人身两条手臂,他手指一抖,筷子一前一后,使得正是一路懒龙舒爪枪。他的枪法熟极而流,具体而微,与马上使出的一般无二,进退之间,竟也与方才太子与文侯的笛声节奏相符。

一说到枪法,太子登时索然无味,二太子却是眼前一亮,道:“文侯大人,请你再吹一下,看武昭将军所言是否属实。”方才太子说是音律与兵法相符,二太子不信,现在演示之时,却似两个人的论点倒了过来。

文侯笑了笑,又取出铁笛吹了几个调子。在他的笛声中,武昭手里的筷子竟然全然合拍,倒似两人练熟的一般。这一回文侯只吹了一小段,等这一段一结,武昭手里的筷子忽地一转,便如枪尖上挑,“啪”一声竖在掌心,正是个收枪式。

小王子也看得入神,等武昭一收枪,他一下跳下椅子跑到武昭身边,道:“武昭老师,我来和你试试枪法,好玩。”

他今年只有十三岁,还是小孩心性,我向边上让了让,让他和武昭两人以筷子演练枪法。太子对这些事却不感兴趣,和一边的文侯小声说着什么,二太子却看得出神。我也看着他们,却见武昭的枪法明明都是教过我的,却大不拘泥成法,奇招迭出,只交了几个回合,小王子的筷子已被武昭的筷子压得缩回一半,再探不出来。

枪法原也是活的啊。武昭和小王子虽然如同嬉戏,但他们这一番演练实在也让我茅塞顿开。小王子年纪虽幼,但看他的枪法比之去年又高明不少,武昭说过小王子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此言看来不虚。再过几年,小王子的枪法看来真能震惊全军了。

正看得入神,忽听得有人道:“楚将军,你家中还有何人?”

那是安乐王在和我说话。我顾不得再去看武昭和小王子比枪,扭头向安乐王行了一礼道:“禀王爷,小将双亲皆已亡故,如今是孑身一人。”

“噢。”安乐王虽然贵为王爵,但说话慢条斯理,更象个寻常的长辈,倒也并不可厌。他似乎还要再问我什么,这时小王子痛叫一声道:“哎呀,败了!”他左手抓着右手不住呼痛,安乐王惊道:“怎么了?”他的声音中大见关切。武昭将筷子放回桌上,惶恐地道:“殿下恕罪,老臣一时失手,殿下你没事吧?”

小王子跑到安乐王身边,甩了甩手道:“没事的。”他的虎口处有点发红,看来被武昭的筷子戳了一下,确是没什么大碍。那次他被我打下马来,虽然当时恼羞成怒,后来却毫不在意,不用说只是这点事了。

安乐王抓着他的手道:“我瞧瞧。唉,小心点,早跟你说过,跟你姐姐学学,别整天舞枪弄棒的。你这孩子,真是的。”

小王子似是有些不耐烦他父亲的说教,对我道:“楚将军,你和武昭老师比比看,我还没看过你们比枪呢。”

那一次他因为被我打下马上,很不服气,撺拙武昭和我比枪,但那次武昭也没能将我打下马来,倒是让小王子对我大生钦敬之意。他一定很想看我和武昭比试,我笑了笑,也不推托,伸手去拿筷子。能和武昭老师比试枪法,对自己的枪术定然大有帮助。

我正想坐过去,二太子忽道:“且慢!”我不由一愕,看向二太子,只道他要节外生枝,却见他笑咪咪地道:“楚将军,武将军年老力衰,还是不要劳动他了。孤这里有个侍卫,枪术也颇有心得,不妨请楚将军指教他一二,也算酒中余兴。”

他原先和太子一样,有七个本领颇高的侍卫,东平城一役战死了五个,还有两个。我记得一个叫林秋,极是尽忠职守,本领也相当高强,与我比却还差一些,此时正站在二太子身后,难道让他来么?

小王子拍手道:“好啊好啊,二哥,你的侍卫本事一定好的,肯定可以和楚将军比比。”

听他的话,倒象是认定我稳操胜券一样。我正想答应,文侯忽道:“二殿下,楚将军白天指挥诸军与妖兽血战,明日只怕仍有战事,再说以枪术而论,武昭将军号称军中第一枪,微臣也想再看看武昭将军的神技。”

文侯不让我出手?我微微一怔,却听得二太子道:“文侯大人,楚将军是军中后起之秀,早听说他枪法绝伦,已不输于武昭将军,若失之交臂,不免遗憾。何况酒席之上演练枪法,本是件亦文亦武的雅事,与体力又有何相干?”

他这话虽然说得甚是和缓,但语气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我猛然间已想通了他的意思,二太子一定是想在这儿对我进行一番折辱。安乐王有意招我为婿,而我现在属于太子与文侯一党,如果此事能成,二太子的势力更难与太子相比,所以他是想竭力来破坏此事的。

想通这一点,我站起来向文侯行了一礼道:“大人,二殿下即有心要指教末将枪法,却之不恭,请大人不必过虑,末将当勉力施展。”

我自信我的枪法定能超过林秋。就算输了,安乐王无意于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文侯虽然对我青眼有加,但想到此时我实已成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心底有种本能的抵触,就算文侯有些不悦,我也不去多管了。

二太子听得我的话,拍手笑道:“壮哉,楚将军真不愧是年轻一代名将中的翘楚,兄王,诸位大人,待我等一观楚将军的神枪。”

他拿起桌上一枝筷子扭头对身后一个道:“徐蒙,你去与楚将军比试比试吧。”

他身后一个侍卫躬身道:“遵旨。”接过筷子走到当中来,向我行了一礼道:“小人徐蒙,家传的枪法,请楚将军指正。”

二太子没有叫林秋,这徐蒙相貌很生,想必是新招来的侍卫吧。小王子拿起方才的筷子给我道:“楚将军,你给他瞧瞧二段寸手枪的厉害。”

我接过筷子,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小殿下。”也走了出去。这徐蒙身材不高,比我还矮了半个头,脸上木无面情,看上去毫不出众。但二太子让他出来,此人的枪法定是大有可观之处,我也不能大意。

徐蒙又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请。”他的左脚退后半步,右手前伸,那根筷子已向我指来。仅仅一瞬间,他的样子登时大变,虽然以筷子演练枪法等如儿戏,但在这徐蒙手中,那根短短的筷子显得气象万千,大为不凡。

这是个高手!

我不由又小小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徐蒙的枪法定然相当不错,也没料到竟然高到这等地步。单看他这一个起手式,稳如磐石,利如快刀,已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怪不得二太子对他甚有信心。不过我也自信,我是武昭老师的高足,枪法更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以实战而论,他的气势虽盛,却还远远压不倒我。

我将筷前端夹在食中二指间,拇指勾住筷子后面,摆出二段寸手枪的起手式,道:“请。”

筷子刚探出去,两根筷子的尖端一碰,突然发出了“啪”的一声。这筷子是铁木制成,极是坚硬光滑,原本两筷相击发出的也似金石之声,但我也没想到竟然会突如其来地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徐蒙力量之强、枪法之娴熟,都可与我伯仲,看来要胜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手中的筷子一碰,突然筷子尖端化成一团黑雾,隐隐然手中竟似握着个尖锥一般。我吃了一惊,但二段寸手枪讲究后发制人,因为露出在外的少,因此守御极其坚强,他的筷子虽然快速迅猛,但是我还是能及时阻挡。一时间在我们两人的手间发出了一连串爆响,几乎响成一线,我已不敢小看这个徐蒙,但他的枪法还是强得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和林秋相比,这徐蒙又要高出一筹了。

虽然只是两支筷子相拼,但对于我来说,不啻于在战场上生死相搏。也幸亏我的枪法是从战场上磨练出来的,他的枪势虽快,但一招刺来,我仍能及时化解。

徐蒙变招极速,这一连串攻击只中短短一瞬而已,但在我看来几乎过了有一个时辰。我只觉额头已有汗水滴下,心知再如此下去,只怕我手中的筷子要脱手而出了,正有些惊慌,猛然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是种象牛喘似的声音。

徐蒙也累了!这一连串攻击如天风海雨逼人,我几难抵挡,但发出这样的攻击,对于徐蒙来说也是勉为其难的。虽然仅是手指间的动作,可这已关系到二太子颜面,徐蒙本想以快攻将我击溃,但被我挡住后,他也有些心浮气躁,而以保持开始时的平常心。

此时,我的二段寸手枪也该出击了。

二段寸手枪的手法极是巧妙,顾名思义,那是二段发力的枪法。我被徐蒙的快攻一直逼得遮拦阻挡,此时却已如箭在弦上,随时都可发出。

我紧盯着徐蒙手中的那一团黑影,忽然,那黑影颤了颤,似有散乱之意。这黑影是他以极快的手法催动筷子发出的,现在他再三而竭,已露疲态,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正是我反击的绝佳时机。我看准了来路,趁着他手中的筷子被我一下压下,拇指猛然发力,筷子已如强弓射出的大筷,猛地向前刺去。就是这时,他手中那团黑雾突然散去,缩成一点,也猛地向我刺来。

我们两人的手相距不过半尺,刺过这等距离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用。我的二段寸手枪刚发出,他手中的筷子便也到了。

我的筷子已经刺出,枪法大忌就是中途变招,而现在手里的是筷子,比真正的枪又要快许多,我只觉筷子头上似已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一股厉风已刺向我的虎口。二段寸手枪的高明之处是刺出后枪与活物一般,几乎可不必用手控制,武昭老师曾给我们演示过二段寸手枪的极诣,一招之间连击五人落马。一枪本不能击五人,但这一枪刺出,不消强行变位便能转换方向,因此力量可全部用来加在枪的前刺之势上,我的拇指猛地一缩,徐蒙的筷子已经到了,“忽”的一声,一根小小的筷子简直与一支大枪没什么两量,竟也能发出劲风,但我的拇指已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缩,筷子从我拇指背上擦过。只觉象被一把快刀割了一下,我的手指一抖,右手几同残废,一时间竟无知觉,筷子已脱手掉了下去。

输了!我心头一痛。在与徐蒙对敌前我大有信心,觉得凭自己的枪法,既然不胜也能持个平局,看来我实在有些狂妄,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之理。仅仅输了一场比试,安乐王从此看不中我还是小事,但是如此一来坏了文侯的大计,只怕他也会对我大失所望。

正要伤心,哪知徐蒙也一下闷喝一声,手中的筷子同时落了下来。我方才那路二段寸手枪力量也分两重,第一重力量他硬顶住了,但第二重力量却也击破了他的防守。此时两支筷子同时落地,一般无二。

我呆呆地看着徐蒙,徐蒙也在呆看着我。我的手背上有一道被他的筷子擦过时的红印,他虎口处也有个红点,这一招竟是平分秋色,谁也没占便宜。席上所有人都有些呆呆的,突然,小王子叫道:“好枪法!真是好枪法!”

我弯下腰去拣起了筷子,道:“徐兄枪法实在高明之极,令人佩服。”

徐蒙接过筷子,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枪法绝伦,确是天下少有的英雄,徐某佩服不已。”他擦了下额头的汗水,转身走到二太子跟前道:“殿下,楚将军枪法高强,小人不是对手。”

二太子愕道:“你不是和他斗了个平手么?再来过,总要比个高下。”

武昭忽道:“殿下,徐世兄所言不错。徐世兄,你的枪法看样子是当年成昧姚氏的黑眚枪,不知老朽有无看错?”

徐蒙是背着我的,闻听此言身子一震。小王子奇道:“黑眚枪?这是什么?”

徐蒙转过身,向小王子行了一礼道:“回禀小殿下得知,黑眚枪就是当年伽洛王手下大将姚仲唐的独门枪法。”

姚仲唐!这个名字让我也震了震。大帝得国,百战百胜,最后碰到了一场苦战就是围困石虎城。当时石虎城是伽洛国国教,名字也叫伽洛城。伽洛王率余部在此坚守数月方为帝国军攻破。大帝手下有十二名将,事实上起事时号称十八子,连大帝在内有十八个人,另外五人都死在追随大帝征战四方之役中。其中有两个死在伽洛城下,这两人中便有大帝叹为“天下枪术无双”的郅朗。

姚仲唐是伽洛王部下一员小将,原本没什么名声,仅是个小小的后军管马营官。当时郅朗率帝国军先头部队杀到伽洛城下,姚仲唐部一千人断后。郅朗此时名声如日中天,在大帝手下名将中名列第五,甚至公认枪术高于那庭天,也许不无大意,在与姚仲唐对枪时,竟然在十个回合时被姚仲唐一枪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