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了口气,低声道:“木昆先生,你走吧。我答应一命换一命,不能食言。”

木昆呆呆地看着我,也不知想些什么。我将手从百辟刀上移开,向它行了一礼,道:“好自为之,我不能保证旁人不会伤你,你快走吧。”

我正待转身要走,木昆忽道:“楚将军,你…我们难道真不能共存么?”

我有些黯然。是啊,与蛇人难道真不能共存么?仅仅因为非我族类,就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天地如此之大,给蛇人一片栖身之地也未始不可。我摇了摇头,道:“也许有这个机会,但你们杀我十万南征军,就再也没这个可能了。”

木昆也说不出话来。现在蛇人与我们已势成水火,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可以与蛇人共存的可能性。我又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放了你,以后如果还能见面,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木昆先生保重。”

我纵然放了木昆,它想逃生,唯有渡江而遁。但在这种寒冷的气候里,江上又有水军团巡逻,它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达理明智的蛇人也会和那些野兽一般的蛇人一样被杀死,我心中就有种不好受。我不敢再去看它,转身向后走去,生怕再面对它自己更会心软,说不定会主动救它逃生了。虽然我不想杀它,但如果救一个蛇人的话,我在军中也定然再无立足之地了。

我刚转过身,木昆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道:“也许吧。当初你们拒绝和谈,我该知道有这个结果的。”

我一下站住,转过身,道:“和谈?你们什么时候有过此心?高鹫城以来,你们势如破竹,杀我人民不下千万,当初哪会想到和谈?”

木昆也似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我们到了你们帝都之下,曾派使者下书,要求与你们和谈,划江而治,只是你们选择了战争。”

我心头一阵烦乱,喝道:“胡说!你们当时是要我们投降!”

蛇人围困帝都时,的确曾派人下了战书,当时还是蒲安礼和邢铁风两人去接的战书。我仍然记得,当时文侯从战袍上割下一块来写了回书,然后说起蛇人要我们投降,群情激愤,人人都觉得已到生死关头,不惜决一死战了。

木昆道:“纵然投降,你们帝君仍不废王号,战争便可结束,这岂是让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何况从高鹫城后,我们不再以你们为食,开始饲养家畜,反倒你们仍视我们为兽类,根本无心谈判。”

的确,当初帝君如果知道蛇人开出这种条件,恐怕会答应也未可知,这样帝国至少也有半壁河山。如果木昆所说是真的,他那时自行下书回复,岂非妄自决断?幸亏帝都破围一战我们大胜,否则人类岂不是会因文侯而落入万劫不复?难道文侯是因为自己将一切都赌在这一战中,不惜以人类的命运作为赌本了?

我抬起头,喝道:“胡说!你说的不是真的!”

木昆道:“当时是我向相柳阁下建议和谈的,山都将军本不愿意,但百卉公主当初力主与你们和谈,山都将军最终也同意了。嘿嘿,木昆实在是自作聪明,应该想到你们连自己同族都可杀食,其实你们才是天地戾气造出的妖兽!”

它说到最后,声色俱厉,我被它说得哑口无言。我们才是妖兽?我一阵茫然。在高鹫城,亲眼看到共和军和南征军最后都杀人而食,当时就想过,我们实在和蛇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如果说我们懂得仁爱之心,那蛇人其实也该有,蛇人可以为了同类付出生命,像山都,因为那个百卉公主被我捉来,宁死也要杀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但要我承认人类才是妖兽,却实在让我难以忍受。

我正想反驳一句,身后突然有人喝道:“还有蛇人!快过来!”木昆听得这声音,忽地咬牙道:“楚休红,死吧!”它提刀猛地向我砍来。我心头一凛,手疾伸到刀柄上,正要拔刀,耳边只听一声厉响,“啪”一声,木昆的一只眼睛登时暴出血花,定是冯奇又发出一弹。冯奇的弹弓之术极强,他又站在二十余步开外,这点距离自然能百发百中。木昆中了一弹,一只手一下掩住眼,另一手上的刀子仍然向我劈来,却已错了方向。此时我已拔出刀来,只消一刀便可捅入它前心,但刀刚一出鞘,我不禁又有些犹豫,只是向旁边一跳,木昆的刀重重劈在地上,将木板也砍裂了几块,正待拔刀,我身边已闪上四个人来,手持长剑,逼住了它,正是冯奇带来的那几个剑手。

木昆一目已盲,满脸是血,奋力拔出刀来,还待反抗,那四人长剑已刺出,四把长剑如一面铁枷,正枷住木昆的咽喉。他们剑术极快,四剑疾发疾收,在木昆咽喉处刺出四个血洞,四人又极快地向后跃去,防着木昆临死前伤人。这种细剑不利劈砍,但尖端锋锐,入肉极深,只怕已将木昆的身体都刺通了,木昆咽喉入鲜血喷出,手中刀舞了一下,似是还待劈出,但力量已竭,身子一晃,一下摔了下来,身体倒入江水中。

木昆死了!我杀过的蛇人也有不少,但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第一次与木昆见面,还是在东平城,它戴着一个大帽,穿着一领长衫,单看上身,与寻常士人简直没什么不同,举止也显得颇为温文尔雅。它应该不会骗我,蛇人中的确有一些同样不愿继续这场无休止的战争,如果它们在蛇人中占多数的话,也许我们与蛇人真有止息干戈,和平共处的一天。可是它死了,这场战争也真正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再也不能回头了吧。

木昆的尸身沉入水中,又没有浮起来。我走上两步,正要仔细看看,曹闻道已抢上前来,道:“统制,你没事吧?”

我正想说没事,身后只听有人道:“楚休红,是你!你没事吧?”这声音却是邵风观。我扭过头,却见邵风观领着一些人快步走来。他的风军团因为气候恶劣,未能出击,此战寸功未立,此时还徘徊在城门处。我勉强笑了笑,道:“邵将军,是你啊。”

如果不是邵风观,木昆也不会误会我吧。可是看到邵风观关切的目光,我又不能说他。邵风观抢上前来,道:“楚兄,我真吓了一跳,居然还有几个漏网的蛇人。”他说着,忽然厌恶地扫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廉百策,我知道他对廉百策余怒未息,道:“邵兄,我没事。你怎么过来了?”

邵风观撇了撇嘴道:“今日风太大,我们无法出击,真把我气坏了。唉,看你们奋勇杀敌,我们却只能在后面看看。方才我与弟兄们到处看看,找找有没有躲藏起来的蛇人,看见城门口有这许多人,过来看看,才发现居然真有蛇人。哈,这些妖兽,也有今日。”

蛇人不擅守城,加上这种恶劣天气,它们力量减弱,又没有严谨的纪律,一败之下,就溃退得不可收拾。对于共和军,有不忍之心的我想不止我一个,但对蛇人只怕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不忍了。可是我仍然觉得心底有一丝痛楚。

邵风观也没注意到我的神色,仍在大声说着什么。他这人向来十分沉稳,但东平城是他曾经做过守将的地方,故地重游,他也不禁多嘴起来。我听他说了一阵,已是心乱如麻,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走开好让自己静一静,邵风观忽道:“楚兄,你太累了吧?快回去休息吧,此间由风军团来搜寻便是,定不会让一个蛇人漏网。”

这时一个风军团士兵叫道:“浮起来了!浮起来了!”我抬眼望去,只见码头边上浮起了一个长长的蛇人尸身。我快步上前,向水中看去。蛇人的样子似乎全都一模一样,那蛇人咽喉处有几个伤口,正是木昆。我心头更是一痛,扭过头看了看。邵风观也正看着,不知为什么看得非常仔细。我道:“邵兄,麻烦你一个事,把这个蛇人,还有那破洞里的蛇人,一块儿埋了吧。要是方便,就立个碑做记认,写上‘山都木昆之墓’。”

邵风观抬起头,诧道:“埋了?立碑?”安葬蛇人,还说要为它立碑,这等事当真闻所未闻。我点了点头,叹道:“它们虽然是蛇人,但与一般蛇人不太一样。”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好的,你放心吧。”

我道:“我得先去歇息一下了。”说完,自觉不免太过冷淡,又笑了笑道:“明天有空,我们一块儿再喝庆功酒吧。”

邵风观也笑了笑:“对了,我又打到一头江猪,来试试吃一顿石头烤江猪肉看。”

我道:“好的,我可等着了。”想到那江猪肉的美味,不禁把因为木昆之死引起的伤心也忘光了。此时陈忠已被曹闻道与几个巨斧武士扶了回去,我知道廉百策因为邵风观在此,已如芒刺在背,让他先回去,我则让冯奇他们十个人跟在我身侧。回到营中,先去看了看陈忠。在冰冷的江水中激斗了一阵,陈忠此时正裹在棉被里打喷嚏,好在没什么大碍。看到他仍很有精神,我才放下心来,坐在陈忠面前道:“陈忠,你没事吧?”

陈忠大大打了个喷嚏,道:“没事,将军。”他又道:“那几个会打弹子的人呢?”

我笑了笑,道:“他们有心加入横野军,现在我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等一会就去看看他们。”原先我觉得冯奇他们可疑,但这次是冯奇救了我一命,那他绝对不会对我不利,我也找不到理由再不答应了。

陈忠犹豫了一下,道:“将军,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那冯奇我似乎以前见过。”

“你见过?”我皱了皱眉。陈忠性情敦厚,平常放假也不怎么出营,交游并不广阔,我都不知他怎么会见过冯奇。

陈忠吞吞吐吐地道:“大概…我也说不准,但我总觉得,当初我在路将军手下见过他。样子记不太清了,但背后插把弹弓,我记得很清楚。先前我就觉得眼熟,此时见他出手,更不会错。”

军中用弹弓的绝无仅有,我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谁用弹弓的,陈忠应该不会记错。我心头一震,道:“是路恭行?”二太子在帝都破围之战胜利后向文侯发难,派路恭行攻打太子的东宫,当时陈忠也在路恭行手下。我道:“是攻打太子那次么?”

陈忠点了点头,道:“路将军当时训练了一支决死队,其中好像就有一个打弹弓的。”

冯奇是决死队的人!我大吃一惊。当时路恭行奉二太子之命捉拿太子,被我带着四十九个巨斧武士在东宫观景台死守。那一战,巨斧武士全军覆没,也幸亏陈忠临阵倒戈,路恭行才功亏一篑。最后发动攻击的是路恭行手下一队身着黑衣的武士,那些武士用的都是短刀,并不曾见有用这种法统的细剑。

我正想问陈忠是不是看错了,但话还没出口,心中便知不该说这些。陈忠说话不多,但说一是一,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能说出来,自是确定了,我若不相信他,只怕陈忠会多心,这话又咽了回去。

曹闻道在一边插嘴道:“统制,要不要我将他们抓起来拷问?”

我摇了摇头,道:“不管怎么说,此番他们救了我一命。功未赏,却无端拷问,于理上说不清。这样吧,我与廉百策一起去问问他们。”廉百策足智多谋,也极善察颜观色,让他一块儿去问话,定能问出底细来。

曹闻道道:“要不,我带几十个弟兄同去。”

“不必了,他们先前救我,自然没有害我之心,带人过去,只怕他们要多心。”我笑了笑,又道:“说不定,他们另有打算,说清楚便可。”

曹闻道急道:“如果他们真是路恭行的决死队残部,万一想为主上报仇,那怎么办?”

“不会的。要报仇,我在蛇人手上时,他们有的是机会,不会等到这时。”

曹闻道想了想,道:“也对。我去叫廉百策进来。”

廉百策现在在横野军中颇受我重用,不过他这人也太会多心,若只是叫个士兵去叫他过来,只怕廉百策会胡思乱想。曹闻道虽然粗鲁,但这些地方倒也细心得很。

过了一会儿,曹闻道带着廉百策过来了。他被木昆擒住后,此时仍然惊魂未定,一见到我,便行了个大礼道:“楚将军,末将万死,让将军置于险地…”

我道:“廉兄,别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和我一块儿去问问冯奇。”

廉百策一怔,道:“怎么了?”

我将陈忠的话约略说了一遍,廉百策皱起眉头,道:“陈忠将军说的?那不会错。可是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曹闻道在一边笑了笑,道:“二太子已被斩首,他们树倒猢狲散,大概想投靠统制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廉百策脸上登时一红。我心知这话又犯了他的心病,忙道:“古人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这也是英雄所为。走吧。”

廉百策看了我一眼,也没说话,但眼中已带了感激之色。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自然不错,但也谈不上英雄所为,他先前在邵风观落难时背弃了邵风观,心中大概也一直后悔,我这话自然让他甚是感动。

冯奇他们歇息的是横野军驻营的一间空房里。我们一进去,冯奇他们正在吃着馒头夹牛肉。他们夹在军中进入东平城,只怕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正吃得热火朝天,我们一进门,他们放下馒头,十个人齐齐站直。

我看了他们一眼,微笑道:“冯将军,好。”

冯奇大吃一惊,有点口吃地道:“楚…楚将军,你是说收我们了?”

我坐了下来,道:“这个自然。不过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们。”

冯奇看了看同伴一眼,把嘴里的牛肉和馒头咽了下去,道:“楚将军,我想也瞒不过你的,我们本是路将军麾下决死队成员。”

这倒轮到我和廉百策大吃一惊了。我带廉百策过来,本就是想旁敲侧击,看出他们的底细,没想到冯奇竟然直言相告。我道:“果然是么?那你先前为何不说?”

冯奇道:“末将既是这个身份,战前若是直言相告,楚将军你岂能相信我们?不杀我们便是您的忠厚了。”

我笑了。的确,若不是他们救了我一次,若知道他们是决死队成员,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们。我道:“你们既是路将军麾下,为何又要投入我军中?”

冯奇忽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苦涩,道:“败军之将,原本实在不该再抛头露面了。我们十人号称十剑斩,小人是什长。那次路将军奉二殿下之命攻打东宫,已知胜机极微,便对我们说,若是东宫一战成功,我们便突入禁中,趁乱擒住帝君,否则,”他顿了顿,道:“要我们日后投入楚将军麾下。”

我吃了一惊。二太子起事前,我已经是文侯的亲信了,而路恭行作为二太子的亲信,该与我势不两立,怎么还会有这等命令?我道:“真的?”

冯奇道:“我们兄弟原本也想不通,但这些日,慢慢也知道路将军深意。路将军当日只说,到时楚将军问起原恩,便说养虎为患,终须有制虎之人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路恭行自尽前跟我说过,文侯总有一日会有不臣之心,要我当心。他知道二太子事若不成,朝中定再无能制住文侯之人,唯有希望能有与文侯抗衡的人出现,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这么有期待。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在东宫,我与路恭行斗得天翻地覆,那时我对他毫不容情,他对我倒总有些犹豫。也许,那时他就知道二太子非成事之人,但各为其主,既然走上这条路,就祟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我叹了口气,道:“路将军就相信我能收留你们么?”

冯奇犹豫了一下,道:“我们原本也有所怀疑,不敢贸然前来。但路将军说,时之英雄,唯楚将军仁义宽厚,虽与路将军走的不是一条路,可是与路将军的目标却是一样。帝国的将来,终将靠楚将军一力承担。”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却翻滚不定。路恭行也太看得起我了,可是我真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样么?冯奇大概见我默然不语,又道:“楚将军,末将不敢居功市恩,若楚将军不愿收留我们,末将等也不敢心存怨心,终老于山林,愿已足矣。”

我想了想,道:“冯将军既然不弃,那就留在我军中吧。”

冯奇脸上露出喜色,道:“真的?”他们十个人忽地齐齐跪下,道:“谢楚将军收留之恩。”

他们是路恭行的旧部,以文侯的手段,我若不收留他们,他们就只有化名亡命,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了。他们一身本领非凡,路恭行训练他们,定然花了极大力气。攻打东宫一役,路恭行自己也知道难有胜机,大概不忍心让这十个好手白白送死,才给他们指点了这条后路。我没想到路恭行死后,还给了我这般一个人情。也许,真的是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离开冯奇他们的居处,廉百策低声道:“楚将军,此事要不要瞒着文侯大人?”

我诧道:“为什么要瞒着文侯大人?当时各为其主,现在他们愿为国出力,那是好事。回帝都后我便向文侯大人禀报,大人定会首肯的。”

当初在符敦城,我因为中了陶守拙的计策,害死了萧心玉,后来不敢向文侯说起,但文侯一语就道破,那时我就吓得魂飞魄散。这件事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敢再瞒着文侯。廉百策听我这么说,张了张嘴,似乎还要再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半晌,他才道:“将军,不管怎么说,这一战我们还是胜了。”

第二十一章 风起青萍

然而最终的胜利依然十分遥远,远得望不到影子。一转眼,就是三年了。

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夺回东平城是天保二十八年年初。这一年的好消息仅仅这一次而已,正当我们挟余胜之威,踌躇满志,准备一路南下,扫平蛇人,这年的四月就遭到了一次大挫,石虎城被蛇人攻破,全城兵民被斩杀迨尽。

石虎城是名将褚闻中镇守。褚闻中的两万狼兵颇负盛名,我在随毕炜赴援东平城时,曾有一支狼兵临时编入我麾下,对他们的战斗力我是深有体会。加上蛇人攻击符敦城失利,人人都以为,比符敦城更坚实的石虎城自无问题,褚闻中自保有余。没想到大约有一万余蛇人如同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了城池,狼兵居然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石虎城位于大江上游南岸,是上游的门户,此城一失,中游符敦城、下游东平城这两道门户就形同虚设,蛇人可以从石虎城绕道渡过大江这道天堑,一路杀来。文侯听得这个消息时,正召集我与邓沧澜、毕炜和邵风观四人举行家宴,报事人递上羽书,文侯惊得失箸更色,不语竟日。第二天,他立刻命令邓沧澜与毕炜两军火速沿江而上,务必要阻住蛇人北渡。

当时新军训练依然不足,反攻东平,损兵不少,新训练出来的士兵大多补充入诸军中,东平城甫夺回,也需要大兵镇守,实在派不出更多的部队了。幸好邓沧澜与毕炜的水火两军团不负重托,在石虎城与蛇人鏖战二月,缠斗之下,虽然未能击溃蛇人,但蛇人也被他们拖住了,未能大举北上,结果到了六月,文侯调发狄骑一万,加上调拔的青月公援军二万,共三万人赴援,八月告捷,蛇人终于退却,石虎又被夺回,但诸军伤亡惨重,据说连毕炜的神龙炮也失落了两门。

而这时,蛇人又向东平发动了进攻。

此时驻守东平的只有地军团。虽然屠方指挥得力,我们横野、折冲、镇威、扬威四部算是力战不止,可是水火两军团已被调走,地军团孤掌难鸣,死守到八月,正是石虎夺回的捷报传来时,东平城再度易手,地军团退守东阳城。

幸好东平城经过接连两番战役,已是残破不堪,蛇人又缺乏船只,一时不能渡江攻击,而此时五羊城终于出击了,一举收复了周边几个城池,蛇人大概觉得后院起火,加上天气又转冷,于十月底全军退却,我们才算侥幸夺回东平城。

天保二十八年十一月一直到天保二十九年夏,帝国与蛇人没什么战事,文侯也舒了口气,帝国军算是有了个难得的喘息机会,但是五羊城却陷入了危机,蛇人恼怒何从景突然发难,派兵围困五羊城。我们离得太远,加上自顾不暇,只能盼望上天护佑,让五羊城脱得此劫。说来好笑,五羊城是共和军的大本营,以前帝国视之为若仇雠,恨不得他们早早毁灭,现在却从上到下都盼着他们撑过去,连重病在身的帝君,也破天荒地率监国太子一同以太牢祭天,为五羊城祈福。谁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五羊城一旦覆灭,蛇人下一轮的攻势会极其凌厉,就算文侯自己,也没有再一次胜利的信心了。

没想到的是,五羊城的守御强得超出我们意料。从这年七月一直到年底,虽然谣言满天飞,说是蛇人已经攻破五羊城,马上就会北上,但事后都被证实只是谣言而已,五羊城守得固若金汤。可是南疆不比帝都,冬天也不是太冷,蛇人又下了狠心,定要破城而后已,这一战旷日持久,一直持续到次年七月,蛇人终于知道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废然而退。

消息传来的这一天,帝都上下欢声雷动,简直就和当初帝国破围成功时一般。也因为五羊城苦战整整一年终于守住了城池,而这一年天下大熟,粮草取得大丰收,尤其是句罗岛,据说太仓粟米几乎要满溢出来,句罗王入贡的粮草马匹比往常多了一倍,帝都的底气也为之一振,人人都觉得胜利终于快要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此时倭岛又开始向句罗岛发动进攻,句罗王以血书告急。

据说倭岛此番进攻,竟然是受蛇人挑拨。我不太相信蛇人竟能挑动倭王,但倭人进攻句罗岛却是事实。文侯权衡之下,决定派李尧天率一万水军团,会同三万句罗水军远征倭人,一举解决倭王。

这一战我不太赞成,邓沧澜的水军团在石虎城损伤很大,此时补充了不少新军,还有待训练,但李尧天自己跃跃欲试。倭人与句罗人是世仇,能有这个机会远征倭人,他是求之不得。

这一年,薛文亦得子,张龙友则因为改良铁甲车,加封为工部侍郎。更因为与叶台一共献上丹药,帝君服用后病情大见起色,连带着上清丹鼎派的地位都大见上升。

天保二十九年九月,李尧天率水军团精兵一万,会同三万句罗水军,战船八百余艘,开始远征,邓沧澜则在帝都加紧训练新军。水军团因为元气大伤,文侯决定是年大力扶持水军团,从诸军中抽调能手,这一年军校毕业生中有不少便编入了水军团。唐开报了名,被水军团收录。他是军人,一直不甘于在军校当教官,此时终于得偿所愿。这一年毕业生中,有一班就是我当初教过一段时间的,其中有几个也入了水军团,成了唐开的同僚。

李尧天九月出发。我对他极有信心,便是文侯也相信李尧天的能力,但不幸的是,李尧天一去便无消息。直到第二年开春,有残兵逃回帝都,我们才知道李尧天的结局。当时水军在海上曾遇到倭人拦截,被李尧天轻松击败,倭人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死守本岛。李尧天列队待攻,哪知就在总攻的前一夜,飓风忽起,八百艘战船全军覆没。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怔忡了半天。李尧天是不世出的将才,我总以为他这一去,定能奏凯而还,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死在飓风之下!当初路恭行自尽前说是“天命有归”,也许,冥冥中真的有天命在注定一切。

李尧天远征军的失利,使得共和军越发重要起来。以前文侯一直有的让共和军与蛇人去拼命,我们坐收渔人之利的念头,直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打消,帝国与共和军的合作越发密切起来,甚至,文侯允许共和军在帝都设立议事处,负责与五羊城之间的日常谈判。

天保三十年,号称太阳王的天保帝因为“积劳成疾”,国师玉馨子上疏保举他的师弟玉清子为帝君向海外仙山取药。由于上清丹鼎派的丹药立竿见影,清虚吐纳派那些养生之道显得难见成效,玉馨子一定盼望借这机会重获宠信。只是要派人寻药,花费不少,现在因为战事,国库空虚,御史台右班御史齐裕辉上疏办谏。因为在进谏时有些冲动,向来不问政事的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大发雷霆,对齐御史动用廷杖,结果齐御史被活活打死。而齐裕辉正是地军团折冲将军齐雅辉的亲哥哥,齐雅辉因此事连坐而斩首,地军团进行整编。这件事对地军团震动很大,齐雅辉有功无罪,却因为无妄之灾而斩首,不仅是地军团上下,全军都为齐雅辉不平。好在此时与蛇人的战事不算激烈,否则因为此事,已渐渐成为主力的地军团只怕会因为军心涣散而一蹶不振。文侯也有鉴于此,对地军团进行了一番大调整,我因为属于文侯班底中的大将,被提拔为地军团副都督,仅名列屠方之下,横野军由钱文义接手,折冲军则交给了曹闻道。虽然我也很想升官,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升官,我实在并不高兴。

天保三十年,玉清子率众如期入海求药,唐开正被选中成为护卫的两个百夫长之一,结果一去再无消息。十二月,帝君驾崩。

天保三十年的冬天,是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天气极为寒冷。虽然因为寒冷,与蛇人没有太多战事,可是因为连年战争,无家可归的贫民日益增多,这年冬天因为冻馁而死的贫民极多,尸首狼藉于道。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里,太子登基为帝,改元自新。

自新元年二月,春雪连绵。

这一年是因为“帝都之乱”而载入史册的。起因去天保三十年年底太阳王终于病重不治,去世前遗诏命江妃自缢以殉。遗诏下到江妃所居静婉宫,江妃不从,说这是太子矫诏,命宫中卫士斩杀传旨黄门,紧闭宫门不让人出入。太子针锋相对,命文侯率军进攻。文侯调火军团炮轰宫门,毕炜率人杀入江妃所居静婉宫,将里面一干人等斩尽杀绝,江妃因绝望而自缢。路翔是江妃表兄,这些年他这个兵部尚书被文侯架空,根本不得过问军事,等如闲职,但他一直随遇而安,似乎根本不以为意,此时终于再也按耐不住,与文侯发生了正面冲突。

帝都的变乱发生前,我因为对事态的处理上与文侯相左,被文侯调到前线。后来听说,帝都之变,死伤上千,而事后文侯大肆搜捕路翔余党,刑罚极为残酷,单是刑法上被折磨而死的就不下三千人,因连坐获罪的超过两万,以致这一年帝都的棺材价格大涨,人们背后传说“自新”这年号不好,“自”是如倾盆血,“新”则是斤斧加所亲。

然而这一年对蛇人的战事却捷报频传,地军团与风军团、水军团会同八千共和军在东平城下与来犯的五万蛇人野战,取得大胜,但地军团同样损失惨重。可是这一战使得地军团名噪一时,勇名之盛,一时无两。以往我们不敢与蛇人野战,因此敌退我进,敌进则我退,总在进行拉锯式的消耗战,但此时张龙友终于已将铁甲车改善完全,蛇人在铁甲车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全军覆没,而这一战因为屠方当时留在帝都,我担任前敌全权指挥。战后屠方晋升为兵部尚书,我则升为地军团都督,可是我与文侯之间,也因为帝都之乱的处理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这一年,陈忠也结婚了。地军团在齐雅辉被连坐后进行过一次大的整编,这一年因为左部镇威将军宗敏和右部扬威将军陈澎战死,地军团又补充了一次兵员,总兵力达到了四万,因此又进行了一次整编。本来钱文义、曹闻道两人已分统一营,此时我将全军分为五部,取名为“仁义信廉勇”五营,简称为“五德营”。钱文义统义字营,信字营交给陈忠,廉字营自然是廉百策,剩下曹闻道和杨易两人不太好安排,权衡这下,曹闻道为人有些莽撞,仁字营需要节制全军,需要一个大将之才,相比较之下,杨易有勇有谋,才堪大用,这些年立功甚多,便是与他不甚相投的曹闻道,对他的军事才能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勇字营便交给了曹闻道,杨易成为仁字营统领。

杨易一直对我颇为不忿,甚至曾经出走过,要投奔五羊城。那一次是我孤身追上了他,请他留下来。他虽然要前往五羊城,但我知道他实是因为自己与路翔沾亲带故,见文侯搜捕余党极酷,生怕自己遭殃,并不是真的仰慕共和军的信条。杨易文武全才,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几年立功很多,因此他成为五德营五大统领之首,另几人,包括曹闻道在内也都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仕途得意,可是我心里仍然痛苦。当没有人的时候,我总是拿出那块沉香木来细细雕琢。现在我琢刻之技已颇为有名,朴士免若还在生,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可是,每当我拿出那个毛坯时却觉得无从下手,她的样子在我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终于已成为一团幻影,我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可能雕得出来。她现在是帝君的妃子。因为为帝君生下了长子,母凭子贵,她现在已是最得帝君宠爱的嫔妃了。帝君除了一正二侧三妃,其余嫔妃很少,即位后居然甚为勤政,颇有励精图治之名,与做太子时整天只知吃喝玩乐大为不同。他将军事全部交给文侯,自己一心关注政事。帝都之乱后,帝国文校又进行了一番变故,彻底打破门阀之见,一律以开科取士,不问出身。南宫闻礼甚得太子信任,全权办理此事。他的确是个能吏,做事井井有条,刚正不阿。蛇人的威胁虽然还未消除,但帝国上下已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像。

薛文亦已被提升为工部侍郎,张龙友更是青云直上,已是工部主事侍郎。现在的工部尚书蒲峙再过一两年就要致仕,尚书一职多半便是张龙友了。吴万龄在火军团中也已成为中军,是毕炜的得力臂膀。薛文亦的儿子薛庭轩今年四岁了,甚是活泼。

现在是自新元年七月。蛇人迭遭失败,势力已大不如前,四相军团成为帝国军的绝对主力,帝国民间甚至还有儿歌说什么“楚毕邓邵,国家之宝”云云,我想多半是文侯命人造的流言,抬高四相军团地位的。

战争还在继续,仍然看不到尽头。

“砰”一声,曹闻道肩头被我刺中,虽然枪头只是白垩,但这一枪力量仍然很大,曹闻道一个趔趄,在马上摔了下来。我吃了一惊,慌忙带住马,跳下来道:“曹兄,怎么样了?”

曹闻道摔得呲牙咧嘴,不过看来并没受伤。他揉了揉肩头,苦笑道:“统制,练枪时用不着这样狠吧。”

我有些过意不去。帝都之乱后,我心情一直极坏,出手也往往失了分寸。我道:“是,是我过份了。”

曹闻道见我居然道歉,倒有些不安,道:“不能怪统制你,是末将现在养尊处优,枪法也生疏了。”他现在是勇字营统领,平时主要是指挥作战,已很少上阵冲锋,枪法确实有些生疏。我道:“曹兄,枪马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是要多练练了。”

有了铁甲车,骑兵的用处一下减弱了许多,现在地军团还是步兵较多,马匹多用来运输物资。可是我总觉得铁甲车虽然威力巨大,终究不能一味迷信。曹闻道站起来动了动四肢,抓起白垩枪,道:“再来一次。”

他这人倒是很不服输。我笑了笑,道:“还要再来?”

曹闻道嘿嘿一笑,道:“我斗不过你,现在两打一吧,我叫个人一块来玩玩。”

我笑骂道:“得了,你非要报仇,我让你打一下就是,你和陈忠两人一块儿上来我哪儿斗得过,非要我出丑么。”

他和陈忠最为相投,叫的人肯定也是陈忠。陈忠力大无穷,他练习枪马又远比曹闻道勤勉,如果生死相搏,我还可以用阴招狠招取胜,可是这种练习,他若和曹闻道联手,我肯定不是对手了。曹闻道却摇摇头,道:“不是陈忠,是个新来的。”

“新来的?”我有些诧异。地军团编制最大,此次回帝都休整,补充了不少兵员,也许曹闻道发现有个枪法很出色的新兵了。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来,兵法有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新兵如果枪法出色,再多学兵法,日后说不定堪当大用。我道:“好啊,让他来吧。”

曹闻道嘿嘿笑了笑,对边上一个亲兵说了句什么,自己跳上马,道:“统制,你可别小看他了,这人虽然新来,但我和他斗过一回枪法,居然败在他手里。”

我吃了一惊,道:“你输了?真的假的?”曹闻道枪法虽然还不算顶尖,但也是出类拔萃了,这新兵如果真能在枪法上击败他,实在让人想不到。

曹闻道正拨马往回带,转过头来道:“自然是真的,反正你不要轻敌便是。”

我握了握白垩枪,也带着飞羽向后走。这个新兵真有如此强么?我有些不敢相信。刚带着马走到一边,便听得有个老人高声道:“楚将军。”

这是武昭老师!我急忙过去,跳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武昭老师,你好,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现在我的官职已经远远高过武昭了,但每次见他都不敢缺了礼数。

武昭老师看了看我,微笑道:“楚将军,你的枪法越来越出色了。”

我低头道:“那是老师教导有方。”武昭是公认的军中第一枪,他也轻易不夸奖人,被他夸了一句,我不禁大为得意。

武昭脸上仍带着微笑,道:“这个人是今年刚毕业的,不过他枪法很好,你也别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师的高足吧?学生一定注意。”军校学生的枪法或多或少都受过武昭指教,不过武昭也如此说,看来这人多半确是不凡。

此时曹闻道远远地在那边叫道:“统制,你准备好了么?”我抬头看去,却见他提枪立马,身边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士兵。这人身上也只穿着软甲,不过却戴着护面。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师,请稍候。”跳上飞羽,举枪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