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仁字营士兵。五德营士兵的战甲前心都有字号,那士兵前心正写了个“仁”字。他急急到我跟前,半跪下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共和军已杀到营口,请楚将军定夺。”

我心中一跳,道:“他们要攻打我们么?”

那士兵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色,道:“这个…应该不是吧,他们是来助战的。”

我还不曾回话,只见三骑马如泼风而来。那三人都没有带武器,当先一人没戴头盔,露出满头金发。周围的士兵都顶盔贯甲,这人的一头金发极是耀眼。

是丁亨利!现在仁廉勇三营正在追击逃向城中的蛇人,共和军应该也已取胜,同样在乘胜追击,这个时候丁亨利不去指挥部队,反而来见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小声道:“小殿下,你跟着我。冯奇,让弟兄们小心。”

我相信丁亨利不是背后下刀之人,但现在不明他的来意,仍然不敢怠慢。丁亨利来得极快,我刚向前几步,丁亨利已冲到我跟前。他一把勒住缰绳,道:“楚将军,你可曾见到一个生得极长的蛇人?”

我心中一动,迎上前道:“丁将军,你找这蛇人做什么?”

“这蛇人叫郎莫,是天法师身边的人,千万要生擒它!”

丁亨利向来镇定自若,此时却满脸惊惶。我大感诧异,道:“天法师?这到底是什么人?”

天法师这名字,当初我在东平城为了换回二太子而随木昆入蛇人营中时,曾经听到过一次,是蛇人的首领,只是我不知道丁亨利原来也知道这名字。丁亨利心急火燎,道:“先别问这些,楚将军,一定要生擒那郎莫,否则这一战等若败北了。”

我没想到丁亨利说得如此严重,道:“我倒是命令属下生擒一个生得极长的蛇人,就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郎莫。”

正说着,却听廉百策在一边高声道:“楚将军,杨将军和曹将军攻进城里去了,哈哈,蛇人此番偷鸡不成,反而蚀尽老本…”

廉字营本就在后方,前面有仁勇两营堵着,消灭冲进来的那些蛇人后,他们已在打扫战场。廉百策骑在马上,大概也有些兴奋过度,比平时大大多嘴。他后边跟着几个人,扛着一根丈许长的长枪,长枪上正绑着一个蛇人。这蛇人长得有点过份,丈把长的长枪,它几乎将枪身都缠住了。一见这蛇人,丁亨利脸上忽地现出喜色,叫道:“郎莫!谢天谢地!”已拍马抢上前去。但他刚上前一步,廉百策脸色一变,喝道:“站住!”手一扬,身边十来个士兵齐齐抢上,挺枪挡住丁亨利。丁亨利被拦住了,回头看了看我,道:“楚将军…”

我心中疑云更浓,上前道:“丁将军,我们两军同盟,该是肝胆相照,请你实话告诉我,这郎莫到底有什么用?”

丁亨利沉吟了一下,道:“楚将军,有些话本不能对你说,但此事太过重大,我想你也该知道。”他看了看左右,道:“到你营中说吧。”

我营中还有那明士贞,自然不能给他知道。听他说要进我的营帐,我忙道:“不必了,让他们守在前面,我们在后面说吧,离得远一点,旁人听不到的。”

丁亨利看了看他那两个随从,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扭头对我道:“那也好,我们到后面些。”

廉字营在打扫战场,火军团也在擦拭神龙炮,正在上炮衣。丁亨利此时才打量一下神龙炮,脸上也没有什么异样,我道:“丁将军,你们也有火炮了吧。”

丁亨利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也只是敷衍的:“我本来就没想瞒你,知道瞒不住的。”

共和军有了火炮,除非他们不用,否则我们总会知道。丁亨利这么说,倒也不是假话,我也不想多说这些,打马向后走了十来步,道:“在这儿说吧。”

丁亨利看了看身后,小王子他们离我们也有十几步了。小王子抓耳挠腮的很不耐烦,多半想知道我们说些什么,但又不敢过来。丁亨利道:“再退一些吧。”

又退了十余步,那儿正有一辆大车。这车原本运载的是铁甲车的零件,现在就扔在这儿了。丁亨利跳下马,将马匹牵在车杠上。我也下了马,跟着他转到了车后,丁亨利这才道:“楚将军,我想,你也该知道我们军中有异常。”

我没想到他那么坦率,怔了怔,道:“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文侯说过,明士贞并不是他在五羊城埋下的暗桩,但明士贞把共和军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我做什么?这个疑问,丁亨利定不会说的,我落得装装傻。哪知话一出口,丁亨力已道:“我们在对付海老。”

“什么?”尽管我一直在装作豪不知情的样子,但丁亨利这话还是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意外至极。我知道何从景对海老言听计从,倚若干城。就算这话是从丁亨利嘴里说出来的,我也实在难以相信。但文侯说过,明士贞是海老的人…

丁亨利自不知道我在转着念头,大概只以为我是在震惊,他压低了声音道:“此战以前,海老曾向城主献计,说贵军装备远在我们之上,定要趁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将你们全军拿下,再派良工精研你们那些战具武器,那我军战力便能大大提高。”

我只觉背后也冒出了冷汗,不禁伸手按住百辟刀刀柄,干笑了笑道:“丁亨利,你要拿下我了?”但看丁亨利眼中却大是茫然,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他一向冷静镇定,这样子的茫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在车杆上坐下,抬头看着天空,道:“海老此计甫献,我便觉得太过背信弃义,因此与城主秘密商议,觉得海老此计实是在助蛇人,大为可疑。而此时我们又得到风声,知道南安城中有这朗莫在。这朗莫是蛇人天法师贴身之人,蛇人谓天法师是伏羲女娲两大神只的化身,极受尊崇,我军与蛇人屡战,总是捉摸不到蛇人到底从哪里来的。而一旦捉到此人,定可知道蛇人的巢穴在何处了。”

我猛地抬起头,道:“什么?那还不快去问!”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丁亨利的深意。我们与蛇人交战至今,虽然已占上风,但蛇人却如杂草一般,总也消灭不了。文侯也命我捉拿蛇人的重要将领回去审问,但问来问去,纵然那些蛇人皮肉被铅水浇烂,仍然说不知道自己到底从何处而来,就连文侯也无计可施。我不知道那朗莫是不是真的会说出真相,但如果能从它口中得知蛇人的巢穴,那结束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的契机也终于要浮现出来了。

丁亨利苦笑一下,道:“我原本想瞒住海老,捉住这朗莫后再回去深查海老底细,没想到昨日我才发现海老竟然与蛇人暗通款曲,将我军虚实告知城中的蛇人。幸好这些蛇人太笨,居然会分兵出城,被我们各个击破。只是如此一来,我的计划也被他们打乱了。”

我看着他,心中乱成一片,实在不知道丁亨利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实。我沉吟了一下,道:“那海老现在呢?”

丁亨利颓然道:“我没想到海老居然在我们身边也安排了人。虽然我让步天兄看住海老,但风声走漏,他已逃走无疑。”

他是发现了明士贞吧。我暗暗好笑,丁亨利仍然想瞒住我何从景就在军中的事实,看来的确不能对他太过推心置腹。我道:“好吧,不过那朗莫是我军捉住的,我要求我们一同审问。”

丁亨利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道:“这个自然。”他直到此时才算放松了点,微微一笑道,“楚将军,战争终于快到尽头了。”

说的,是和蛇人的战事吧,帝国和共和军的战事,又将开始了。我在心里想着,微笑道:“那么请丁将军速速与何城主商议,派人至帝都共同审问。”

丁亨利脸上登时僵住了,道:“楚…楚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意思很明白,丁将军,你们打过要解决我军的主意,自然不能太相信你们了,哈哈。”其实我更担心的是在这个地方审出底细来,蛇人的巢穴定然在南方,如果被共和军抢先攻入,收编了蛇人的话,那帝国的噩梦就真正开始了。丁亨利纵然正直无私,但我绝对相信何从景,或者那个神神秘秘的南武公子在打这种主意。

对不起了,丁亨利。我默默地想着,又道:“丁将军,唯有在帝都审问,才能保证两军真正的精诚合作。南安城破后,请贵军选派使节与我军一同北上。”

丁亨利还想什么,我一板脸,道:“丁将军,别的话也不必说了,你是个聪明人,我想我也不笨,大家都心照不宣便是。不过楚某以性命担保,我们绝不会先行审问的。”

丁亨利看着我的目光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忽然,他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点点头道:“楚将军说得正是。明日,你们也该出发了,到时候我军使节会来到贵军中的。”

他的语气十分僵硬,我心头也是一阵疼痛。丁亨利纵然对我不是都说实话,但他对我比我对他要坦诚得多。我强抑住心底的酸楚,道:“好,楚某静候佳音。”

丁亨利淡淡笑了笑。他的笑容里,已带了几分苦涩。想必也觉得没什么好说了,他向我行了一礼,解开马缰跳了上去。我也上了马,丁亨利看着远处的城池,道:“看来我们商议的进攻方略都用不上了。”

城头已有火起,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欢呼,看来南安城的蛇人战斗力比我们预想的要弱得多,反攻竟然一举攻入城中。我诧道:“原来蛇人如此不堪一击…”本想说丁亨利何必要向帝国请援,但马上想到这本是海老的主意,便闭上了嘴。丁亨利打马向前,到了那两个随从跟前,挥了挥手道:“走吧。”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越发痛楚,但仍是正色道:“丁将军走好,本督不送。”

丁亨利转过身,在马上行了一礼,道:“多谢楚将军。”

他刚走,小王子已急不可耐,冲过来道:“楚将军,杨将军和曹将军已经杀入城中了,我们也上吧?”

廉字营未得命令,不能轻动,但我看他们也都跃跃欲试。我提起枪,只想发泄一下胸中这口怒气,喝道:“好,全军出发,以首级定功!”见冯奇也要跟来,转身道:“冯奇,你带两个人看住那个蛇人俘虏,别出乱子。”

要杀蛇人,大为困难,即使有铁甲车相助,但每一战我们的损伤仍然与蛇人相当。眼下这一战,我们却是大获全胜,他们当然人人都想试试手了。听得我的命令,廉字营齐声欢呼,一拥齐上,如一道洪流冲向城门。现在南安城的城门洞开,帝国军和共和军也都混在了一处,每个人都只想多杀得几个蛇人,士气也极是旺盛。城头上,不时有蛇人中刀中枪摔下来,有时也夹杂着几个人,杀声隆隆,震耳欲聋。

我和小王子冲在队伍的最前方,我的眼里却不禁滴出了泪水。现在这情形,岂不是高鹫城破时的重现么?只不过我现在又成了胜利者。假如我是蛇人的话,现在也该绝望了吧。

第二十六章 携手反击

然而蛇人仍然还有战斗力,拼死反击还是让我们抵挡不住。我们刚冲到城下,人流已经在退出来了。由于这一次交战太过突然,也只是共和军和地军团在接战,水军团不曾出动,我们的攻势最终不能持久。好在帝国军和共和军都训练有素,冲进去时有些混乱,退出来时却是井井有条,不露败相。此战蛇人也已遭受重创,只消发动一次全面进攻,定可大获全胜。

小王子见诸军已在退却,大是不满,道:“楚将军,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杀进去?蛇人已经不行了。”

我带着廉字营驻守在城门以外看着诸军退却,防备蛇人趁势攻击。那些蛇人想必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大概想到的就是不久以后灭亡之日,并不追击。我道:“战争不争一朝一夕之功。小殿下,放心吧,蛇人已经被我们打得怕了。现在它们还有负隅顽抗之力,强攻不利,让他们歇一歇,那它们的士气便会低落下来,明天便是它们的末日了。”

小王子“啊”了一声,道:“对了,这便是兵法所云‘围必纵之’之理吧,只是蛇人也会因绝望而反扑么?”

我道:“肯定会。”我看向城头,城头上的蛇人还是密密麻麻的,不过这定是蛇人的全部力量了。它们没有那个莫朗的视力,不能射箭,只是在城头目送着我们。南安城城墙并不算高,只有五六丈,现在这城墙也已残破不堪,似乎一触即溃。

正看着,勇字营已退下来了。曹闻道有些莽撞,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杀上了兴,孤军深入之下遭受重创,见他先退回来,我放下了心,迎上去道:“曹将军。”

曹闻道看到我,在马上拱了拱手,颓然道:“统制,曹闻道无能,没想到那伙妖兽还这般厉害,我们居然守不住城头。”

蛇人不擅守城,却擅长野战,尤其是巷战。曹闻道他们没有铁甲车开道,兵力又不占绝对优势,打不过并不奇怪。我道:“没关系,兄弟们损伤如何?”

“死伤总在三百上下吧,还好,杨易那儿也有两百左右。”

我道:“将战死的兄弟好生收殓吧,如果他们有家属,抚恤从优。”

曹闻道没再说什么,大概也听我说这种话说得太多了,他只是撇了撇嘴,道:“统制,收营了吧?明天我们不是要去北门发动总攻么?”

我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尽量淡淡地道:“是,收营吧。”

小王子忽然在一边道:“楚将军,为什么不再攻呢?兵法不是说再而衰三而竭,蛇人挡住我们一次攻击,现在定然正在庆幸的脱生天,再攻的话他们未必挡得住。”

我看了看城头,道:“也许它们是挡不住了,不过我们损失也够不小,休整一下吧。奇计不可恃,以堂堂之兵足以破敌,就不要冒险。”

曹闻道在一边道:“统制说得很是。小殿下,明日总攻,定可杀个够本。”

小王子还有些不满意,我道:“小殿下,你今天已是极其英勇,早早休息吧。要睡不好,明天便不能上阵了。”

小王子吓了一跳,道:“是,是,我这就去了。楚将军,我先过去。”

看着他走了,曹闻道忽然“噗”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小子,真不错。”

我叹了口气,道:“曹兄,现在总算你也知道人的姓命是最宝贵的了。”曹闻道总让我想起昔年的柴胜相来,不过曹闻道的脾气远远好过柴胜相。他正扭头看着城门,听了我的话,转过头道:“得了,统制,你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其实我真的觉得,既然当了兵,就该随时准备丢命,你想永远不死一个人,那是绝无可能。若是这些话说得太多,反叫弟兄们有贪生怕死之念。”

我想反驳他两句,但也找不到话头。曹闻道说的没错,我自己也准备着随时丢掉性命,平时对士兵训话,总是说些“生死若鸿毛,为国捐躯,军人之幸”之类的话,但我怎么都无法让自己相信,死是一件幸运的事。就是士兵,大概也有些烦我这样。我苦笑了一下,道:“有时也多亏你们。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当这个都督。”

曹闻道忽然有些局促起来,道:“统制,你别这么说。你宅心仁厚,事事为士兵着想,又不喜无谓冒险,实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像杨易,虽然说我佩服他兵法枪术,但要是他当地军团都督,我曹某头一个不服。”他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就像棱角分明的石头,而统制你就是泥浆。也只有泥浆调和,石头才能筑起一道坚城。嘿嘿。”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我知道他又在取笑我那个“泥将军”的绰号了。五德营中,也只有曹闻道能和我如此脱略形迹,交谈间毫无拘束。我道:“曹兄,我也在想,你和我合作最久,但五德营却排你为末,实在有些不公平…”

我话还没说完,曹闻道爽朗地一笑,道:“统制,你这话是把曹某看小了。我自知无过人之处,杨易的兵法,钱文义的整兵,陈忠的力量,廉百策的智谋,都非我所能及,忝居勇字营统领,我倒觉得自己已不错了。”

我道:“曹兄,你也别看不起自己。也许兵法、整兵、力量、智谋你都不及他们,但你身上有他们没有的直率。”说到这儿,我心头忽然有些痛楚,接道,“要是我死了,恐怕最适合接受五德营都督之位的就是你了。”

曹闻道怒道:“死啊活的做什么,说不准,明天我就战死了呢。别说了,杨易回来了。”

杨易当初成为五德营之首的仁字营统领时,诸将颇有些不服,其中最为上窜下跳的便是曹闻道了。只是杨易对曹闻道颇为忍让,曹闻道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现在虽然仍然不喜欢杨易,但杨易有什么分派,他仍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是若有杨易在场,他就不爱说话了。这时杨易带人已经走了过来,我见他一条手臂用布条绑着,忙迎上去道:“杨兄,怎么了?受伤了?”

杨易道:“被一个蛇人的长枪擦了一下,不碍事。楚将军,蛇人已无再战之力,今日还要再攻么?”

我道:“诸军商议的计划是明天,现在我们孤军作战,反为不美。先回去休息吧,等一会移营北门,明日便要总攻了。”现在人多耳杂,我想先不和他说我们捉到了那个叫莫朗的蛇人之事。杨易看了看一边的曹闻道,压低声音道:“楚将军,那个明士贞,我总觉得他的话中有不实之处。此人到底是不是文侯大人伏下的暗桩?”

我道:“文侯大人说过,他并不是。我有点想不通他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只是看他献上的那个《水雷制法图》,似乎又不像假话。”

杨易道:“俗话说,未施香饵安得鱼。我怕,此人献出的图也是个香饵啊。”

我道:“就算是香饵,他又想做什么?让我们和共和军火并么…”我还没说完,杨易忽地压低了声音,惊道:“火并?难道,他说共和军有拿下我们之意?”

我猛然间想起我还不曾和杨易他们说起这事,正想细细说一下,却听得后面有人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嘴里叫道:“楚将军!楚将军!”

那是冯奇。我有些不快,冯奇看来确实没当过兵,不知军中禁忌。好在现在战事结束,如果是战前,他这般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会让人以为发生了足以灭顶的大事,军心都被他乱了,只是现在倒只有一些士兵看了他一眼,也不见有什么惊慌,毕竟,这一战已经结束了。

我打马迎上前去,扬声道:“冯奇,出什么事了?”

冯奇到了我马前,上气不接下气,一是也说不出话来,脸上已满是惊慌之色,似乎要落下泪来。他带了带马,尽量凑到我跟前,才把一只手遮在嘴边,小声道:“楚将军,大市不妙,那个明士贞不见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起来,“他不是浑身骨节都被卸下来过么?”

冯奇道:“我也想不通,小魏和宋广晓还被这小子捅了一刀,现在都人事不知,大为不妙。”他们十剑斩向来情同兄弟,这次居然两个人身负重伤,怪不得冯奇要惊恐万状了。我哼了一声,道:“镇定些,那个捉来的蛇人俘虏呢?”

冯奇呆了呆,道:“这个…我还没去看过。”

我道:“快去!”话一出口,见冯奇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心头也是一凛。虽然那蛇人牵涉到与共和军的合作还能不能持续的问题,的确比小魏和宋广晓都要重要得多,但我这样表示,不免让冯奇有点不快,因此马上接道:“冯奇,你快去请蒋医官给小魏和宋广晓疗伤,定要救回他们。”冯奇因为弟兄受伤而心神不定,情有可原,我也不忍说他什么。

冯奇答应一声,带马走了,我看了看身后,却见杨易正在看着我,大概也在猜测冯奇向我汇报些什么。我向他招了招手,高声道:“杨兄!”

杨易急急地过来,道:“楚将军,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道:“快叫几个弟兄一块儿过去,那个明士贞出事了。”

杨易眉头一皱,道:“怎么回事?有内奸?”

我心乱如麻,道:“我正要去看,你叫几个靠得住的人跟着。”

明士贞的本事不小,但如果说他能将十剑斩中的小魏和宋广晓都料理了,再无声无息地逃走,我绝对不敢相信单凭他一个人能办得到。甚至,我都有些怀疑那个宋广晓或者小魏自己就是他的内应,说被捅了一刀只是苦肉计,所以让杨易带人一块儿过去。杨易又皱了皱眉,道:“还有件事,我…算了,先去看看再说吧。”

他转身叫了几个人,我们一起向前而行。莫朗被关在我的后帐中,就在明士贞休养那帐篷边上,方才因为营中被蛇人突入,现在诸军都在打扫战场,抢救伤员,这儿空空荡荡一片。走了中军帐前,我急急向后帐走去,杨易诧道:“楚将军,你走错了吧?”

我转过头,道:“没错,方才廉将军捉倒一个蛇人俘虏被关在后帐,共和军攻打南安城,便为捉住这蛇人。”

杨易怔了怔,一招手道:“快过来!”他心思机敏缜密,已知此事不同寻常,几个士兵闻声下马,闪到我们左右。杨易小声道:“这蛇人知道些什么?”

我沉吟了一下,道:“现在还不知道,只是丁亨利对这蛇人极其看重,要求与我们共同审问。”

我们缓步向前走去,刚到后帐前,便见地上躺了两个人,身下一摊血迹,看号衣正是廉字营士兵。我吃了一惊,抢上前去,杨易却比我更快,抢到我跟前,对左右道:“小心戒备!”

后帐少有人来,也十分隐蔽,冯奇六神无主,根本没来这儿看,居然还没发现这里也出了事。我扶起地上一个士兵试了试鼻息,见他还有些喘息,道:“快,送医官处救治!”

这两个士兵都是当胸中了一刀,中刀处干脆利落,出手之人本领大不寻常,大概也只有明士贞才有这个本事。我盯着后帐,喝道:“明士贞!你若在里面,就快出来!”

杨易站在我身边,忽然小声道:“里面好像有人声!”

我也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声低低的呻吟。我握住百辟刀,道:“把帐帘撩开!”

两个持枪士兵走了过来,一左一右,两杆枪撩起帐帘。帐帘一扯开,看到里面情景的人都“啊”地低呼了一声。乍一看,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个人被蛇人紧紧缠着,地上散落着一些绳子。那人正是明士贞,只是满面青紫,身体已被那蛇人缠得看不出来了。这个叫莫朗的蛇人原本就特别长,明士贞又不算高,缠住后只露出一个头。我喝道:“快!快把他们扯开!小心点!”

其实也不用太小心,明士贞被缠住,但莫朗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把刀插在它身体上,只露出刀柄,同样已是奄奄一息了。两个士兵从明士贞身上解下莫朗时,这蛇人只是略略动弹一下,眼睛上已蒙上一层白膜。杨易试了试明士贞的鼻息,对我摇了摇头,道:“不成了。”

我看着莫朗,对边上一个士兵到:“快去叫蒋医官过来,马上来!”

那士兵答应一声去了。此时明士贞和莫朗都躺在地上,一个人,一个蛇人,同样动弹不得。杨易仍不敢怠慢,和几个士兵持械看着。杨易小声道:“楚将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明士贞要杀这蛇人,没想到这蛇人挣脱了绳索,反把他缠死了。”

杨易道:“多半如此。只是这明士贞既已脱困,为什么不趁乱逃走,反而来杀这蛇人?”

我心乱如麻,但杨易的话让我心头一凛,道:“你是说,这个蛇人的确非常重要,以至于明士贞非要杀了它灭口么?”

杨易点了点头,低声道:“楚将军,此番到南安城来,怪事越来越多,我也实在想不通。明士贞究竟是何许人也?”

明士贞是五羊城望海三皓中海老的亲信。海老,何从景,南武公子,丁亨利,蛇人,这些势力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不由苦笑了一下,即使耳目无所不在的文侯,我想他也不能把这些关系理顺。如果丁亨利没骗我,共和军中现在海老已与何从景反目,但莫朗身上有蛇人的秘密,明士贞想杀了它,无论对哪一派来说都没有好处,难道说,海老竟然是蛇人一方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海老身材矮小,奇丑无比,的确不似普通人,但他也肯定不会是蛇人。为什么他要帮助蛇人?蓦地,我又想起当初武侯帐中的高铁冲来了。高铁冲同样身材矮小,奇丑无比,但也不是蛇人,可是高铁冲却是蛇人的内应。难道说,蛇人竟然是一些人手中的工具么?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身上也越来越冷。这样的想法,以前一直隐约有些,但总觉得有些人借蛇人的力量来消灭我们,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蛇人毕竟是些异类,高铁冲、海老这些人即使借蛇人之力消灭了我们,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何况,在五羊城与海老的一席交谈,总让我对这个矮小而丑陋的老人有种说不清楚的敬畏。在这个老人身上,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是我根本无法了解的,我总也无法让自己相信,宣称万物皆是平等的海老竟然想把人类消灭掉。可是,不这么想,又无法解释海老现在的所为究竟是什么意思。帝国军和共和军的同盟,在海老的全力支持下建立起来了,可是现在又是他竭力要破坏这个同盟,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是我尚未知晓的?

我正想着,一个士兵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都督,蒋医官来了。”

我抬起头,却见蒋一模提了个药箱,正站在我跟前,向我行了一礼。我道:“蒋医官,快看看这个蛇人。”

蒋一模一怔,道:“蛇人?”他正要放下医箱,听我这么说,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道:“是蛇人,看看它还有救吗?”

蒋一模走到莫朗身边,有点莫名其妙。莫朗虽然不能动弹,但几个士兵还是按住了它,以防它暴起伤人。蒋一模抓起莫朗的一只手,搭了搭,咋舌道:“楚将军,这个…”

我见他面有难色,道:“怎么了?”

蒋一模道:“我真不明白该如何给这蛇人看伤,它可没脉可搭的。”他看了看莫朗周身,道,“好像,别的地方也搭不了脉。”

蛇人浑身都是鳞片,就算手背也长满了鳞,蒋一模的确是无从下手。我心里叹了口气,杨易在一边道:“蒋医官,那你看看边上那人还有救吗?”

蒋一模如蒙大赦,赶紧放下莫朗的手,搭了搭明士贞的手腕,半晌,叹了口气道:“楚将军,恕我无能,此人肋骨齐断,气息全无,已是死了。”

如果明士贞不死,说不定还能问出些事来,现在就只能救回莫朗了。我道:“蒋医官,你试试,无论如何也要救回这蛇人。它身上好像只受了这一处刀伤,你看看还有救没有?”

蒋一模沉吟了一下,也没说话,忽然伸手到莫朗胸前抚了抚。蛇人身体很长,但上半身与人相去无几,前心也没有鳞片。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蛇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我见过头被砍掉的蛇人还能在地上爬。好在这把刀没有血槽,否则这蛇人必死无疑,我先把它起出来,缝合伤口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走到那蛇人边上,杨易也走了过来,我们一起扶住蛇人。如果是人,这样一刀扎下,肯定活不成了,不过蒋一模说得也对,蛇人的生命力极强,而且明士贞的刀因为没有血槽,扎进去后血没有流出多少,不然就算蛇人,多半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我和杨易扶住蛇人,另几个士兵也按住了它身体各部,蒋一模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把尖头夹子,又拿出一根针来,穿好了羊肠线,道:“楚将军,杨将军,你们小心,起刀时它可能会动的。”

我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起刀吧。”医官起刀,对手法要求也高,起得慢了,反而会让伤口更大。蒋一模深吸一口气,握住刀柄,忽地一缩,“当”一声,我眼一花,那把短刀便已被拔出,莫朗的身体登时一颤。虽然它受伤极重,但负痛之下的挣扎还是让我身子一颤,杨易更是脚下一滑,险些脱手。蒋一模的手法当真高强,还不等血从伤口喷出来,他左手一晃,三把尖头夹夹住了伤口,右手的针极快地穿梭,我还没看清,他已经在伤口上缝合了七八针,开始打结了。而此时,伤口处的血只是涌出了少许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