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心子看了看四周,道:“我得走了。”

我莫名其妙,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虚心子咬了咬牙,道:“郑夫人要我…”

他还没说话,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原来是陈先生在此,真是幸会啊,哈哈。”

是郑昭的声音!虚心子的脸变得煞白,登时闭紧了嘴。我看向前面,大殿中黑漆漆一片,从黑暗中,正看见郑昭背着手施施然走了过来。

郑昭满面春风,但他的眼里却充满了怨毒。我从来也没想过会见到一个人有如此刻毒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沉,道:“郑先生。”

郑昭扫了虚心子一眼,道:“陈先生,此间没你的事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虚心子似乎很怕郑昭,道:“这个…”我心头一动,正想说让虚心子在这里坐一会,但一看郑昭那怨毒的目光,心头也凉了下来。

郑昭一定是来对我不利的。他并不愿伤害虚心子,但假如虚心子坚持在这里,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把虚心子留下来,恐怕只会让他受池鱼之灾。何况郑昭只有一个人,我并不害怕。我叹了口气,道:“陈兄,你还是先回去吧,代我问紫蓼好。”

虚心子诺诺了两声,转身向门外走去。他走过郑昭身边时,郑昭仍是背着手看着他,连招呼也不打。等虚心子离去,郑昭这才哈哈一笑,道:“楚兄,别来无恙。”

因为白薇的事,我看见郑昭总有点觉得对不起他。郑昭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但他肯定一直装作不知道。虽然他因为练读心术而不能人道,但仍然是个男人,他恨我也是应该的。听他这么招呼,我只是淡淡道:“郑兄,你是来问罪的么?”

郑昭哈哈一笑,道:“当然不是。”他扫了我一眼,冯奇他们排在我左右,一个个如临大敌。郑昭踱了两步,道:“楚兄,你也真是小心,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睡觉都要靠手下保护?”

冯奇喝道:“大胆!”正待叫骂,我扬了扬手,不让他多说。我自然知道郑昭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不觉得那是什么亏心事。我道:“郑兄看来真是问罪的。”

郑昭摇了摇头,道:“贱内与你之事,我也不想听你分辩。何况今日你是避免了刀兵的功臣,郑某不过是共和国里一个小吏,更难以与你争锋。只是,夺妻之恨,只消是人便难以咽下,所以楚兄能隐忍至今,郑昭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他中了我的摄心术之前,我的心思都已被他读过,他自然知道我对太子夺走了她而一直心怀不忿。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这恨意也渐渐减淡了。她成为帝君的宠妃,比当一个朝不保夕的将领的妻子总要好得多。这样一想,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恨帝君。尽管悲哀,那也是现实,何况在她心中,大概早就将我忘了。毕竟,我与她只有一同回到帝都那一段而已。可是,对她的思念原本已如云烟消散,郑昭这一句话却像是挑开了我心中的重帘,又让我窥到了在高鹫城武侯宴席上,那一袭黄衫,雪白的手指,以及碎珠崩玉的琵琶声…

“楚兄,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么?也不想知道一下她的下落?嘿嘿,现在,纵然是金枝玉叶,也都成了阶下之囚,楚将军,你就不想着救她出来么?”

郑昭的话像是越来越远,仿佛从一个极高的地方传来的,带着一层迷雾般的渺茫。我觉得自己的前额也越来越沉,似乎正陷入一个泥潭之中,慢慢地就已不能自拔。我喃喃道:“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这是郑昭的摄心术!我清楚地知道。可是现在他的摄心术的威力像是增大了千百倍,我已根本无法阻挡,脑子深处只觉得嗡嗡作响,似乎有个虫子不停叫着。我的额头尽是冷汗,伸手想去拔袖中的刀,却又拔不出来。想要也用摄心术反制,可是脑海中如同翻江倒海,根本静不下心来。

郑昭仍然站在那里,慢慢地道:“楚兄,你是不是已经动不了了?也许是想拔刀吧,如果自己拔不出来,为什么不让你那些手下干掉我?呵呵。”

虽然头痛欲裂,我还是抬起头。但刚一抬头,却见冯奇他们一个个张口结舌,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我心中一阵惊慌,怒道:“你…你真卑鄙!”没想到郑昭的摄心术竟然一强至此,以前他顶多只能控制一个人,现在控制了那么多却还是行有余力。我一着失算,现在也只能保持脑海深处的一线清明。

郑昭皱了皱眉,道:“这两个字,还是原样奉还吧。楚兄,你还能坚持,真是佩服。”

我突然觉得背后像突然又有千钧重物压上来,登时站不直了,神智也在慢慢流失。半蹲在地上,我突然有些想笑。这一趟总算是小心谨慎了,可没想到郑昭根本没有用什么计谋,只是明明白白地用摄心术杀上来。白薇让虚心子传的那句话,大概就是郑昭要对我不利吧,可是虚心子却说晚了一步。可就算虚心子及时说出口,我又有什么本领来对抗郑昭这种排山倒海一般的摄心术?

正当要摔倒在地的时候,地上突然发出“叮”一声响。

那是袖子里的无形刀落在地上的声音。我一直想拔刀,但苦于拔不出来,现在这个声音本身就像是一柄利刀,一下在我脑海中的迷雾里砍出一条裂缝,我长舒一口气,只觉心头有了一线清明,手指一拨,一把握住了无形刀刀柄,脚一蹬,猛地扑到郑昭身前。郑昭的脸色也猛地一变,我不等他再有什么举动,左手一扣,已扳住他的肩头,右手刀便横到了他的颈间。

只消再加一丝力量,锐利无比的无形刀便可割开郑昭的喉管。可是无形刀已经逼近郑昭喉咙口的皮肤,他的脸已然血色全无,我却觉得再没有了一丝力气。

对郑昭的那一丝内疚让我出不了手。

正是这时,脑后突然一痛,我只觉眼前刹那间变得模糊一片,像是全被塞进一个桶里,被不住地搅动,搅成了一团浆糊,再也没有知觉了。

等我醒过来,只觉身体极是沉重,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下,硬梆梆的很是粗糙,显然不是东宫那张柔软的床铺。

“你醒了。”

郑昭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一跃而起,但身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却是上着重镣。我呆了呆,道:“这里是天牢?”

我面前是一些粗如儿臂的铁栏。在铁栏那一面,郑昭正看着我。见我醒了,他道:“楚兄,你果然比别人能多撑许多时候。”

我喃喃道:“原来你的摄心术到了这等程度了。”

郑昭微笑道:“楚兄,其实说破了也不值一文。我的摄心术固然强了许多,但也不至于强到你无法抵挡的程度。其实,你住到这座裹着铜皮的屋子里,就已经到了末路了。”

我怔了怔,不知是什么意思。郑昭上前一步,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也是偶尔发现,这座屋子顶上全覆了一层铜皮,我站在某一点上,摄心术居然千百倍增强。我发现了这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用来对付你,哈哈,很意外吧。”

我叹道:“原来,我最终还是败在你手上。你要杀我么?”

郑昭叹了口气,道:“我是很想杀你,不过楚兄你也饶过我几次,好坏我也不能这般杀你。只是要放你的话,我想我也没这般大度。”

我道:“你这般对付我,南武公子会怎么样?”

郑昭摇了摇头,道:“楚兄,你身为帝国第一名将,看来只会行军打仗啊。你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将领,而是帝国的最后希望了。公子早就说了,为了共和国的长治久安,决不能留你在世上。可惜,丁亨利如此了得,居然也不是你的对手,真的令公子十分失望。”

我喝道:“你们到底要怎么做?”我想跟他们说,我本来就准备交出兵权,听候共和军的安排,只希望能让我去学校当个老师,教教孩子认识几个字便已足够。但现在说这种话,无异于摇尾乞怜,我也说不出来。

郑昭道:“其实也简单,楚兄,你现在可正在宫中与南武公子谈判地军团的投降事宜呢,你那些将领也正在等消息。只是,他们等到的会是你以狼子野心在雾云城纵兵掳掠的消息,哈哈。”

我只觉身上一凉,怒道:“胡说,五德营绝不会掳掠民众!”

郑昭道:“楚兄真是天真。假如有些身着帝国军军服的人在城中掳掠,一个人说是你指使的,十个人会信,十个人说百人信,百人说了,便是千人信。以此类推,多叫几个人散布消息,楚兄你就是纵兵掳掠平民,妄图叛乱的祸首了。你那五个属下,叫他们掳掠不会听,叫他们动手,可是求之不得,更何况听得你已被收入天牢的消息,哈哈。你以为我们坐等着你回来投降,共建新国家么?现在雾云城里已经有不下十万的兵力,加上丁亨利的部队,内外夹攻之下,楚兄,地军团马上就要成了历史了。”

他越说越是兴奋,我也只觉身上越是寒冷。共和军竟然早就打好了将地军团消灭的主意,所谓的要我投降,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我怒道:“这是你的主意么?”

郑昭微笑道:“岂敢,我还想不出这等妙计,这种一石数鸟的主意唯有公子想得出来。楚兄,你已难逃一死,让你死前看到自己如何被人唾骂,我想想就要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他一开始还只是微笑,到后来已成了狂笑。我心里倒平静下来,冷冷道:“疯子!”本来总觉得有几分对他不住,但现在我却后悔没有趁那时杀了他。

郑昭仍是面带笑容,道:“疯子也好。楚兄,日后贱内为你初一十五烧香,我倒不会反对,这样可算对得你了吧?哈哈。”

他不再理我,背着手向外走去。咣咣连声,也不知关了几扇门。看着他离去,我心里越来越沉,也颓唐已极。

五德营现在大概还以为我正在与南武公子唇枪舌剑吧。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听从杨易他们说的自立为帝,总是对的。不管怎么说,战争还是结束了,即使我死了又有何妨?就当是战死在沙场上了。甄以宁,李尧天,邵风观,他们无一不是一等一的人才,但死了也就死了,连个声响都不留。

我坐在那张榻上,默默地想着,又不知不觉地睡去。睡梦中,仿佛回到了五德营,带他们举兵反叛,结果共和军调集重兵前来镇压,连丁亨利也死在我的枪下。

这个梦长而又长,也不知断在了哪里。只知道一睁眼,只觉寒意逼人,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大声道:“有人没有?”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只觉越来越冷,抱着双肩想要起来,身上又带着重镣,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榻上动动。我费力地挪动着,尽量让自己暖和一点,正在这时,听到了有一个声音。

一连串的脚步声。

我突然又有了希望。把我关在天牢,可能只是郑昭自己的意思,南武公子大概只想确认我没有重新举兵的野心吧。我坐得端正了些,看着外面。

现在有人在开门了。坐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外面映进来的一闪一闪的火把光。

天行健 第三部 创世纪

第四十四章 旭日初升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程敬唐。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十几个金枪班士兵。

看到他进来,我精神略略一振。金枪班是南武公子的亲随士兵,现在进来的,多半就是南武公子了。虽然我肯定见过改装后的南武公子,但正式见面还是第一次。这个一手毁灭了帝国的共和军最高领袖前来看我,究竟有什么用意?我猜想可能是与我谈谈五德营缴械的条件。他虽然扣住了我,但五德营就在雾云城外,随时都会攻城。纵然五德营现在只有不到四万人的兵力,而集结的共和军前后却已超过十万,但以五德营这些年来百战百胜的威名,我想南武公子绝对不敢轻启战端,还是要来与我谈判的。

也许,这是个契机。我索性躺到床上,双手枕在脑后,腿也架起来,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以示我纵然身陷囹圄,仍然有平常心。

金枪班士兵一进来,便两边排开,站得整整齐齐,有个人走了进来。

一看到这人,我再也装不了镇定,翻身坐起,惊叫道:“吴万龄!”

进来的居然是吴万龄!

实话说,即使金枪班排开架势,进来的是个蛇人或鼠人我都不会那么惊奇。我做梦都想不到会是吴万龄。吴万龄进入火军团后,一直在做一个中级军官。等他在火军团做了中军,毕炜与我的关系也越来越僵,我就再也没机会再看到他了。偶尔想起,也只是为他担心。但戎马倥偬,见到他的机会已是绝无仅有,等毕炜被邓沧澜迫降共和军时,我都已经忘了吴万龄也在火军团里。现在看他进来,相貌没什么变化,却是气度非凡,颇有指挥千军的气魄,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吴万龄走了过来,脸上也没有表情,隔着囚笼的铁栏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兄,别来无恙。”

我看着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道:“吴兄,你究竟是什么人?”

吴万龄微微一笑,道:“有件事一直瞒着楚兄您,万龄在此深表歉意。只是两国相争,兵行诡道,无所不用其极,楚兄应该也能理解。”

我道:“你是共和军伏下的暗桩?”

吴万龄摇了摇头,道:“家父便是苍月公。”

这话又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得闷了。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是道:“什…什么?那么那个南武公子是谁?”

“家父有二子一女,义子名南,亲子名武。家父不愿我们借他的余荫欺凌他人,因此从来不带我们外出,我兄弟三人一直以平民子弟的身份生活。”吴万龄的声音仍是平和如常,似乎说的只是一件家常而已,“我就是武。当唐侯渡江击败家父,我受伤未能随众南归,被一户人家收留,结果唐侯南征时,将我征编进了部队。”

我喃喃道:“怪不得,那时逃归路上经过符敦城,你会宁可留在符敦城也不愿意回帝都。”

当时吴万龄为了留在符敦城,向陶守拙说明了与我们一同北上的四个女子的身份,使得陶守拙定计把她们也当成供品献给帝君,让我和枫再也无法在一起。那时我恨得险些就要把吴万龄杀了,现在想想,也许当时杀了他,可能更好一点。邓沧澜反叛文侯是受毕炜胁迫,而最后毕炜投降共和军,虽是受邓沧澜胁迫,吴万龄在其中起的作用肯定也不小。我心里一阵烦乱,也不知是该表示钦佩还是愤怒。以前我总觉得吴万龄虽然整顿军务有一手,但这个人能力终究不太强,所以放到哪里都是泯然众人。回头想想,吴万龄在帝国军中呆了那么长时间,这种坚忍就已经令人生畏了。

吴万龄道:“不怕楚兄见笑,以前家父就说我懦弱无用,当时我还不服气。高鹫城一战,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懦弱无用。父亲在城中,我却在敌军中攻打城池。那时也起过入城后与父亲共存亡之心,但一来没这个本事,二来当时唐侯合围之势已成,最终我居然是作为战胜者才得以入城。等后来在蛇人齿牙间侥幸逃得一命,更是觉得天下之大,茫茫然却无我容身之地。”

我沉默不语。虽然认识他这个苍月公公子的人很少,可是到了帝都,万一被认出来,那就是死路一条了。尽管对他语带讥嘲,但将心比心,假如我处在他的位置,我恐怕也会这样做吧。我道:“后来你为什么仍然一直留在帝国军中?当时联手共抗蛇人军,你有的是机会回去。”

吴万龄行了一礼,道:“当时南哥已将家父留下的部队带得有声有色,他也已在军中建立起了威信,如果我回去,就会影响到他的地位。而且我自觉不是南哥和你那样的能力超群之辈,回去后充其量也只能当个小军官。与其如此,不如就留在帝国军中伺机而动。”

我冷笑道:“你不要说你没能力。帝国军有一半便毁在你的这份坚忍和自知之明里。只是你把你父亲的家底拱手相让,不怕九泉之下难以面对你父亲么?”当初吴万龄献计突袭五羊城,捉拿了何从景,我只是觉得这计策有点不讲信义。回过头来想想,那其实是南武公子授意吧,借我们的手除掉了何从景,南武公子就此彻底掌握共和军的领导权。

吴万龄脸上也没有异样神色,只是行了一礼,道:“楚兄谬赞。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万龄自觉比不上南哥,共和的大旗,只有南哥才扛得起来,我愿意把南武这个名号让给他。”

我这样说他,已是不无挑拨之心。但吴万龄根本不受激,他的话也很坦然。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虽然只觉得应该恨面前这个人,如果不是他们兄妹二人,邓沧澜纵然对张龙友不满,也不至于裹胁毕炜反叛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能力,但帝国确实可以说有一半毁在他的手上。我叹了口气,道:“闲话少叙吧。吴兄,你既然来了,就把来意说清楚点。”

吴万龄拍了拍手,有个亲兵提着一个葫芦过来。吴万龄拿出一个木杯倒了杯酒,从囚笼缝隙里递进来道:“楚兄,今天万龄只是来陪你喝几杯,叙叙旧情。这一杯,是谢你高鹫城中的相救之情。”

我接过杯子,心里百感交集。吴万龄用木杯,也是怕我用这个伤人吧。我接过杯子来一饮而尽,道:“不必了,那时即使不是你,我一样要救。何况,那时有个伍克清,还有个女子,可以说是被我害死的。”

吴万龄也把一杯酒一饮而尽,道:“那是没办法的事,楚兄也不必自责。上天有好生之德。楚兄,你讲仁义,与家父所说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实是一理。”

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希望,道:“吴兄,现在你们已经赢了,那也是天数吧。你来是让我为这新的国家出力么?”

吴万龄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我的心沉了下来,道:“怎么了?”

吴万龄道:“楚兄,还记得大帝杀伽洛王的故事么?”

大帝得国,灭伽洛国,伽洛王请降,但大帝却以“王者如草,纵之则狐兔囷集”为由,将伽洛国王族尽数斩杀。虽然当时看来凶残,但伽洛国残党因为再找不到直系宗室,勉强弄了几个旁支宗室,结果连伽洛国故地的民众都不支持。听吴万龄说起这件事,我的心头一动,道:“那么,是要杀我了?”

吴万龄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默然不语。过了好一阵,才抬起头道:“楚兄,我知道我也对不住你。世间万物,有生有灭,有得有失,这个新时代的创立,也必要有人以血为祭。楚兄,你就是这个新时代的祭品。”

我干笑了一下,道:“祭品?也是。我带领帝国军与你们交战多年,已是身不由己了。如果我活着,恐怕南武公子寝食难安,日夜都会担心有朝一日我重整地军团,揭竿而起吧。”

可是,政客做事不择手段。当初我会背叛文侯,正是因为我看不惯文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但南武公子和文侯显然是同一类人,甚至比文侯更不择手段,本来我还以为,我命令地军团放弃抵抗接收收编,即使南武公子不会用我,至少也能让我归隐山林吧,然而,现在觉得,即使他们愿意用我,恐怕最后也是一场悲剧。我苦笑着,看着杯子里的酒,道:“那么,你现在就是要杀我的么?这杯子里是什么毒?”

吴万龄道:“不是现在。楚兄,请放心,这酒是安国王府里窖藏的木谷子酒,没有毒。”

这酒是木谷子酒么?我鼻端也闻到了一丝幽幽的酒香,隐约正是当初攻入高鹫城时闻到的。只是我向来并不喜欢饮酒,所以一直都没发现。我道:“真是生受你了。”

吴万龄放下杯子,道:“还有一件事。”他招了招手,另一个士兵捧了个包裹过来,他放在外面的桌案上解开了,道:“楚兄,这是你随身的几件兵器。我知道你很喜欢这几件东西,一直贴身带着,所以我请南哥准许,为你殉葬。”

他解开了刀裹,里面是我进入帝都谈判时身上带的无形刀、手弩和流星锤。这几件东西我一直都带在身边,也都有了感情。只是吴万龄当然不会在我活着时给我,现在就想摸一摸都不行了。我看着这几件东西,喃喃道:“手弩是薛文亦给我做的,为我陪葬吧。流星锤是李尧天给我的,原本是他家传之物,吴兄,请你趁句罗使者来时交还给他们。”

李尧天因为力抗倭岛入侵,在句罗名望极高。但他死在暴风之中,尸骨无存,在句罗留下的遗物一定很少。吴万龄点了点头,抽出无形刀来,道:“那这把刀呢?”

我叹了口气,道:“这刀是以前我的参军简仲岚所用,他死后就归了我。此刀乃是神物,我死后,就给你吧,那柄手弩为我殉葬就够了。”

吴万龄抬起头,道:“那多谢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你的马被郑昭夫人要去了,不要紧吧?”

白薇?我的心头一疼,道:“那是最好的结果了,谢谢她。”

他收好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道:“楚兄,今天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请吧。”

我抿了一口,道:“吴兄,新朝建立后,你想做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兄见笑,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整兵。小时候,我就喜欢看士兵操练,看他们走得整齐划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所以去军中做个中军倒是得其所哉。只是南哥肯定不会让我做这个,可能也就是吃吃喝喝,渡过余生了。”

我道:“太平了,到时肯定要裁军。其实吃吃喝喝有什么不好,就算你是绝世名将,到了太平年代一样会无所事事。”

吴万龄道:“也是。我还记得你曾说过,天下最宝贵的就是人。你说过,珍宝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没有人,一切都没有意义。只要百姓能过安稳日子,兵器入库,马放南山,那是最好的事。”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木谷子酒上口甘甜绵软,但后劲很足,我这一口喝得急了,头也有点晕,身体有些发热。我伸出杯子,吴万龄又给我倒了一杯,我道:“这样的太平日子本来早就可以到来,只是当初你们不愿解甲,才让苍生又多受了这许多苦难。现在这共和国建立了,可是你说,共和军和帝国有什么不同么?那时叫帝君,现在你们叫大统制,南武这个大统制和帝君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而已。”

吴万龄道:“楚兄此言差矣。也许现在你是看不出不同来,但共和军与帝国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帝国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共和国却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帝国如果出现明君,可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但一旦出现暴虐昏庸之帝,纵有能臣亦是无能为力。共和国却是不同,天下人共主国家,只要有谁做得不好,议府便可弹劾大统制,另选贤能上台。这就像一辆大车,驾车之人如果只有一人,一旦方向出现偏差,车入深渊,旁人唯有陪葬的份;可是如果所有乘车之人都有驾车之权,那么随时都可更正方向,大车纵然出轨也无大碍,随时都可以回到正道上来。眼下国家初创,制度必定不甚完善,不少地方仍要沿用帝国之制,可是十年百年后,这天下人共有天下的想法已深入人心,纵然大统制想要复辟帝制也已不可能了。”

我说不上话来。即使我再痛恨共和军,再痛恨南武公子,也不得不承认吴万龄说得没错。本来我的心里满是愤慨,但现在却平静了许多,又大大喝了口酒,道:“帝国也许是气数已尽。好吧,要杀我,我也认了,只是我还有一句话,请吴兄转告南武公子,请他成全。”

吴万龄道:“楚兄放心,你要吃什么,我一定满足你。”

我笑了笑,道:“五德营与共和军交战多年,但都是听我的指挥。要定罪,就定我一个人吧。”

吴万龄点了点头,道:“五德营乃天下第一的强兵,谁也不会不承认,能够和平解决,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听他的话,开始时我还放下了心,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我道:“什么叫‘自然是最好的事’?”

吴万龄抬起头,道:“与你一般,五德营已经是一个传说了。如果让他们留下来,即使再拆编改制,都像是一把悬在床头的利刃。楚兄,此事恕我无能为力。”

我惊呆了,心也一下凉到了极点。五德营的战力显然让他们都害怕,所以不把五德营消灭掉,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我喝道:“吴万龄,你们不能背信弃义!是你们说要与我军谈判,我才命他们不再抵抗的!”

吴万龄端起杯子,道:“楚兄,兵行诡道,这话你也说过不少次了。五德营几乎占了当初帝国军的一半战力,如果保留他们的编制,不啻养虎为患。只有让五德营彻底消失,新生的共和国才能长治久安。”

我把酒杯一扔,冷笑道:“长治久安?你们骂帝国专制暴虐,可你们现在的这种做法,与帝国又有什么两样。五德营是人,是五万活生生的人,放下武器后也是共和国的子民了。你们说以人为本,以民为尚,这难道是放屁么?”

我心头火起,越骂越凶,吴万龄却只是微笑着看我。等我骂累了,他道:“楚兄,现在是非常时期,不使霹雳手段,难树雷霆之威。只要共和国能得到民众承认支持,纵然现在像帝国又有何妨?这颗种子已经播下,终究会长成参天大树。你问问共和军的百姓看,如果现在有人再自称帝君会怎么样。我也知道这样对五德营太残忍。但就像一个身染重病的人,只有把病变之处切除,这个人才能重新健康起来。”

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问过了。正是听到百姓几乎一边倒地不支持帝制,使得我心中也有些动摇,不知道自己矢志为帝国尽忠究竟对不对。吴万龄说得也许不错,五德营对于新生的共和国来说,的确是一个威胁,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信誓旦旦要与五德营谈判的南武公子,一开始就已经打下这个主意。我扑到囚笼边,抓住铁栏道:“吴万龄,我求你了,你让我写一封手书吧,我让五德营就地解散,让他们分散四处,永远不能再聚集好了,不要这样做!”

吴万龄看着我,他的眼里也带着一丝痛苦,慢慢摇摇头道:“不可能了。现在虽在谈判,但诸军集合已毕,进攻随时都会发起。”

我看着他,骂道:“背信弃义!”

吴万龄迎向我的目光,道:“何为信?何为义?为了大事,一点小信小义又算什么。楚兄,你统兵之能,丁将军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你输就输在太讲信义了。”

我大口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真的应该听从杨易和曹闻道的劝告吧…我闭上了眼。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想我的心现在已经死了。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正是我听惯了的火炮的声音。听到炮声,我睁开了眼睛,道:“开始了?”

吴万龄行了一礼,道:“楚兄,五德营对你倒是忠心耿耿,不愿放下武器。现在炮声已响,那就说明谈判已经彻底破裂,进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