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已变为泥泞。

  他忽然脱下了那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软底靴,赤着脚,踏在泥泞上。

  ——傅红雪仿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鞭打他的镖师,变成了一种痛苦和刺激的象征。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多年的束缚和抑制,已在这一刹那间解脱。

  于是他拔刀!

  ——拔刀时就是死亡时。

  于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也是痛苦。这两样事本是他永远都无法同时得到的,可是“死”的这一瞬间他已同时获得。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小径上仍有泥泞,傅红雪慢慢地走在小径上,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

  乌云间居然又有阳光露出来,想必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阳光。

  阳光照在高墙上,墙后忽然又有人在笑,笑声清脆,美如银铃,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倪慧已出现在阳光下:“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什么不好看?

  傅红雪没有问,连脚步都没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里,倪慧也跟到哪里:“你们打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本来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却是诡计。”

  她又解释:“你让杜雷先拔刀,好像是让他一先着,其实却是诡计。”

  ——为什么是诡计?

  傅红雪虽然没有问,脚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刀出鞘后,锋刃已现,谁也不敢轻攫其锋。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将出鞘而未出鞘的时候,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

  她接着道:“你当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你让杜雷先拔刀……”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这也是刀法,不是诡计。”

  倪慧道:“不是!”

  傅红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运用存于一心。”

  她的表情很严肃:“这就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道:“还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又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阳光灿烂。

  最后的一道阳光,总是最辉煌美丽的——有时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墙头痴痴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难道刀法也得到了没有变化时,才是刀法的巅峰?”

  灿烂的阳光,忽然间就已黯淡。

  ——没有变化,岂非就是超越了变化的极限?那么这柄刀本身,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傅红雪心里在叹息,因为这问题连他都无法回答。

  ——刀为什么要存在?人为什么要存在?

  阳光已消失在高墙后,倪慧的身影也随着阳光消失了。

  ——可是太阳依旧存在,倪慧也依旧存在,这瞬间所消失的,只不过

  是他们的影像而已——在傅红雪主观里的影像。

  傅红雪推开高墙下的小门,慢慢地走出去,刚抬起头,就看见了高楼上的明月心。

  人在高楼上,傅红雪的头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你胜了?”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还活着,就是回答。

  明月心却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

  傅红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胜,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来?”

  这个费人深思的问题,傅红雪却能解释:“因为他是杜雷,我是傅红雪!”

  他的解释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人了这问题的要害。

  明月心却还不满意:“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傅红雪,杜雷就得死?”

  傅红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傅红雪道:“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来虽然比问题本身更费人深思,其实却极简单,极合理。

  ——没有生,哪里来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么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叹息,道:“你对于生死之间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红雪并不否认。

  明月心道:“对别人的生死,你当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会把燕南飞留在这里。”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问:“孔雀是不是已来过?”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道:“燕南飞是不是还活着?”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许只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只要你们的主意还没有改变,我答应你们的事也不会改变!”

  明月心道:“你答应过什么?”

  傅红雪道:“带你们到孔雀山庄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现在就去?”

  傅红雪道:“现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来,又回头,嫣然道:“你还要不要我带上那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现在你脸上岂非已经戴上了个面具?”

  第八回 孔雀山庄

  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越尊贵,地位越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越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