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伤,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还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渡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曾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渡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喃喃低诵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