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不会是朝廷的人。当今朝廷对百姓防范之严密,用法之苛酷,是自古以来少有的。他若是朝廷的人,只要对自己产生丝毫怀疑,就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了。那么他是谁呢?

  “你是六国旧臣?”他忽然心念一动,这样问道。近来有一些传说,说许多潜藏于民间的六国宗室旧臣正图谋复国,他们往往借助于卜者相士之流四处寻访人才。

  沧海客摇了摇头:“不,我是神使。”

  “你为楚国做事?”各种谣言谶语中,流传得最广的一句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里恰好又是楚国故地。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我为神做事。”沧海客叹了一口气,道,“你难道就不能相信我真的是神使吗?你的确很聪明,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推断出可能最大性的答案。可天下事并非皆能以常理度之。人的所知毕竟有限,何必强将不可解的事物尽以自己眼下之所知来解释?”

  “好啊,”他将双臂抱在胸前,道,“那就用我所不知的来解释啊。你凭什么说我有那样的野心?我像那样的人?”他有些自嘲地看了看自己脚上露出脚趾的鞋子。

  沧海客似乎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行为,凭你的行为。”

  “我的行为?我做什么了?”

  沧海客:“九年后,你会参与一场叛乱,你的行为证明你早已心怀异志。”

  “九年后?”他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你会预知未来。”

  沧海客严肃地说:“不是我,是我的主人。我也只是个凡人。”

  他依然笑着:“九年后的叛乱?有意思。以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再加上公子扶苏的贤明,至少可保大秦五十年的太平。九年?哈哈……”

  沧海客没笑,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你有一个神灵主人,他能预知未来,他知道九年后会发生一场叛乱,那么他也一定知道叛乱的结局了?”

  沧海客道:“是的。”

  “那么究竟是成是败?”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怎么回事?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个术士的胡说八道了?

  “对不起。”沧海客摇摇头道,“我主人说过,预言不能公布太多,那会造成变异……那会扰乱天道。况且,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不知怎地,听到这样的回答,他竟有一阵失望:“那你来找我是要干什么?”

  沧海客道:“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有些意外:“交易?”兜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难道他毕竟还是一个方士?可是正如他所说:以他现在的处境,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呢?

  沧海客道:“你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但并不是所有有才能的人都能出头,你就是这样。十二年后,你将会遇到一个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它会断绝你的一切希望,使你终生郁郁不得志。惟一能帮助你渡过这个难关的,就是我的主人。你需要我主人的帮助,而恰巧,我主人也需要你帮他做一件事。”

  “难关?”他有些好奇,“我会遇上什么样的难关?你主人又要我为他做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也没有必要告诉你。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他看了沧海客许久,忽然笑了:“你的主人神通广大,能助我渡过人力无法逾越的难关,却还有什么事需要我这凡人来帮忙?你不觉得你的谎言编得太拙劣了?”

  沧海客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道:“谁告诉过你,神是无所不能的?”

  “世人不都这么说?”

  “哪个世人见过真正的神?”

  他怔住了。许久,才道:“那你又怎么证明你那个主人就是真正的神?”

  沧海客道:“我没有必要证明,时间会证明一切。我只想和你做这桩交易……”

  “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沧海客的神情像有些猝不及防,但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样子,点了点头,道,“我主人果然说得不错,要说服你不太容易。你太优秀了,太优秀的人总是自信单凭一己之力就可得到一切,轻易不肯仰仗于人……”

  “不是不肯仰仗于人,是不想受制于人。”他道,“受惠于人就必然受制于人,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喜欢这感觉。未来是我自己的,我不想将它出卖给任何人——哪怕他是什么神灵。”

  沧海客冷漠的眼中飘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一闪即隐。“好吧,”他依然冷冷地道,“年轻和才华是你的资本,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记住,你还有十二年的时间来考虑这桩交易。十二年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他同样冷冷地道:“不用了,我想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沧海客转身慢吞吞地向远处阴阴的林子走去,同时用慢吞吞的语调道:“年轻人,不要过早下断言。现在的你,未必是将来的你;现在的决定,也未必会成为将来的决定。”

  他的话让他心头一颤,为了驱散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向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怎么了?将来的我又怎么了?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沧海客的身影已完全隐没在阴阴的林子中了,但他的声音依然像幽灵般飘了过来:“现在的你,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的你,会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一切又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色伴随着浓重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他忽然感到有点窒息。

  “天意……天意……”他喃喃地道,“如果我的一生困顿真是天意,是不是意味着,就算我借助神力得到了一切,也终将会失去呢?”

  

  楔子二

  

  有个胆大妄为的刺客,居然在阳武博浪沙中袭击了巡游中的始皇帝!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始皇帝的副车被砸了个粉碎。幸免于难的始皇帝大为震怒,已下令进行全国范围的大搜捕。据说刺客名叫张良,是韩国人,但迟迟没能将此人捉拿归案。

  关于这起事件,有许多离奇的说法。最离奇的一种是:刺客用以行刺的,是一个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这实在太荒谬了。但不这样还真无法解释那一击的惊人威力,所以这个说法还是被许多人接受了。

  始皇三十五年,从咸阳传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始皇帝活埋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儒生!原因是这些宫廷术士耗资巨万却没能替他求得长生不老之药。

  公子扶苏因为试图谏阻这场荒唐的大屠杀,被远遣上郡守边。

  远离都城的上郡,正在大规模地修筑长城。

  扶苏闷闷地坐在烽火台边上,望着下面川流不息的刑徒工匠,耳边尽是喧闹起伏的号子声和“嘭嘭”的夯土声。

  蒙恬巡视了一会儿,将鞭子往腰后一插,走过来坐在扶苏身边:“公子,不要烦心。陛下只是一时圣聪蒙蔽,不久就会召你回去的。”

  扶苏望着蜿蜒远去的长城,道:“也许吧。”他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肯定。

  他并无失宠的怨恨,只有担心,深深的担心。

  作为始皇帝最亲近的儿子,只有他明白,父皇此举不是一时震怒下的决策失误,而是病了,病得很重。更可怕的是,父皇自己还不知道。

  “朕要做‘真人’。”始皇帝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内侍为他套上的望仙履道,“你听说过‘真人’吗?”

  站在一旁的李斯茫然地摇了摇头。

  “入水不濡,入火不熟,凌云气而飞升,与天地共久长。啊——”始皇帝慨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向往,“我仰慕真人。以后不要称朕‘陛下’,要叫朕‘真人’。还有,朕需要清静,你以后少向朕身边的人打听朕的行踪。”

  李斯心中微微一惊,垂首道:“臣不敢。”

  “你不敢?”始皇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已经这么做了!”

  李斯跪下,不敢抬头。

  始皇帝站起来,内侍为他穿上新制的丛云短褐。“上次朕在梁山宫,从山上望见你出行的车骑,随口说了句:‘排场好大啊!’第二天你就减少了随行车骑,对不对?李斯啊,你这个人就是聪明过头了。知道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李斯身上直冒冷汗,伏地颤声道:“臣……臣死罪。”

  始皇帝对着内侍捧着的铜镜,转侧检视着自己的新装束,满意地点点头,又瞟了一眼李斯,道:“起来吧,这一次就算了。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可不敢肯定自己会怎么处置你了,知道吗?”

  李斯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是,谢陛下……”

  “唔?”始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斯一愣,随即明白了:“谢……真人。”他觉得说出那两个字实在很别扭。

  内侍开始为始皇帝戴上纻制的凌霄冠。始皇帝仰起头让人系冠带:“那天梁山宫侍驾的宦官宫人共有四十二人,已经全让朕给——哎,松一点!赵高,你想勒死朕啊——已经全让朕给杀了!我懒得一个个来审。记住,这些人可全都是因你而死的。”

  李斯背上一阵阵发寒。

  始皇帝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李斯左肩,悠然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朕知道你不会有异心,你那样做只是为了揣摩迎合朕的心意。可朕现在要修成‘真人’,求得长生。朕的居住若为臣下所知,尘俗之气沾染太多,会妨碍神灵出现。所以不得不这样,朕想你应该能理解的,是不是?”

  看着始皇帝穿着这样的奇装异服,神态平静地说着这些疯狂的话,李斯有些毛骨悚然。

  始皇帝举手做了个手势,内侍们簇拥着他向殿外走去。

  李斯忙赶上去,道:“陛……真人,咸阳宫那些奏呈……”

  始皇帝头也不回,一挥手道:“不是早说了吗,你和冯去疾商量着办!”

  李斯有些着急地道:“可是有些事只能由……真人拿主意啊。”

  “朕信得过你,”始皇帝转过头来,有点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斯道:“已经三个月没有举行朝会了,国事……”

  “国事!国事!”始皇帝发怒道,“上人有些事比国事更重要,你不懂!”说罢拂袖而去。

  李斯怔怔地看着始皇帝渐渐远去的身影。这就是二十五年前,他上《谏逐客疏》时接见他们的那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青年君主吗?

  “丞相,还是回去吧。”李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哦。”李斯回头,“是仲太史啊。”

  太史仲修走到李斯面前:“丞相,回去吧。现在就是这样,什么办法也没有。”

  李斯心中一酸:“我真想念过去的秦王。”

  仲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一样。学学国尉吧,道不用则隐,省得伤心。”

  李斯转头看着始皇帝离去后空空的甬道,惆怅许久,忽地一顿足,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妖孽!国尉说得不错,妖孽祸国,从来如此。”

  仲修眼中闪过一丝迷惘:“谁知道呢?我治史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那种事。也许他真是神灵也说不定……”

  “妖孽!绝对是妖孽!”李斯咬牙切齿地道,“哪有神灵这样蛊惑人主祸乱天下的?”

  始皇帝热切地盼望着早日成仙,获得长生。然而,就像存心跟他作对似的,不吉利的事情偏偏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占候者禀报:荧惑星犯心宿三星,天象示警!

  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陨石上记着:“始皇帝死而地分”七个字。

  一个来去无踪的鬼魅现身于华阴平舒道,留下一句“今年祖龙死”的不吉之言。

  ……

  件件都是最触他忌讳的事。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左右近臣越来越提心吊胆。

  威慑性的大规模屠杀似乎已没有什么效果。始皇帝决定,再一次外出巡游,以祓除不祥,消解心中的烦闷。

  这一次伴随着始皇帝出游的,有左丞相李斯和始皇帝的幼子胡亥。没有人能料到,这次随驾人员的组成,竟会对帝国的命运产生巨大的影响。

  始皇帝巡行到云梦,在九嶷山望祭虞舜。再沿江而下,兴致勃勃地观赏了沿途风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塘,渡浙江,登上会稽山,祭祀大禹。并和以前一样,面向茫茫大海,立下了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石碑。然后过吴县,从江乘县渡江,沿海北上,到达瑯琊。

  方士徐巿等曾声称:海中确有神山仙人,也有长生不死之药,他们之所以耗费繁多而未得,只是因为在海上多次遭到大鲛鱼的袭击,无法到达。不知为何,本已对这帮方士深感失望的始皇帝居然相信了这个可笑的说法,这次出海还命人带上巨型渔具,自己也备上强力连弩,等候这种大鱼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