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个多时辰过去后,刘邦身体歪斜地扶着那大汉的肩头出来了,仿佛已醉得不省人事。但一出军门,刘邦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清醒了。他站直了身子对那大汉道:“现在怎么办?走又不能走,留又不能留。范增不杀我,是不会死心的。”

  那大汉道:“当然是走了。难道还呆在砧板上挨人家宰不成?”

  刘邦道:“可……可我怎么向他告辞啊?”

  那大汉道:“现在还顾得了这个?眼下不是讲礼节的时候,逃命要紧!夏候史,你把沛公的马牵过来。车驾不要了。沛公,快上马吧!”

  刘邦道:“不,不行的。这不是礼节的问题。他现在不杀我,就是因为没有借口,我不辞而别,不是让他找到借口了?就算我能逃回灞上,躲得了今日也躲不了明日。”

  那大汉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现在躲过一天是一天。”说着,那大汉便要推刘邦上马,而刘邦还在犹豫。

  正在这时,张良也出了军帐,向这边走来。他对刘邦说:“沛公,你先回去,就让樊哙、夏候婴、纪信、靳强四人护送你,其他人留下,免得惊动太大。告辞的事我来办。樊哙,沛公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

  那大汉拍着胸脯道:“行!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伤沛公一根毫毛!”

  张良又向刘邦道:“沛公,你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刘邦会意,忙从一名侍从的行囊中取出两只锦盒,递给张良,道:“这里有一双玉璧和一对玉斗,麻烦你给我分别赠给项王和亚父,以作告罪之意。”

  张良拉锦盒,又道:“从这里到灞上,最近的路要走多少里?”

  刘邦想了想,道:“抄小路走只要二十里。”

  张良道:“好,快走!”

  刘邦上了马,张良从旁人手中取过一根马鞭,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下,那马立刻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樊哙等四名随从也迅速跟上。

  张良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才长出一口气,又驻足站了一会,转身步入军门。

  忽听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唉!放虎归山,从此天下要多事了!”

  张良闻声心头一震,手中的锦盒几乎落在地上。他循声望去,见辕门旁边的栅栏边懒洋洋地倚站着一名侍卫,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臂间拢着一支长戟,嘴角咬着一茎野草,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张良走过去,低声道:“请教足下尊姓。”

  那侍卫吐掉叼了许久的野草,道:“无名小卒,执戟郎中韩信。”

  张良道:“不日定当告访。”

  张良说完,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便向军帐中走去。

  项羽已经有点醉了,见张良进来,乜斜着眼道:“沛公呢?他上一个厕所要……要那么……长时间?”

  张良躬身道:“沛公不胜酒力,不能亲自向大王告辞。遣臣下谨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对,再拜范将军足下。”

  侍从将两只锦盒分别送给项羽和范增。

  项羽取出玉璧,看了看,把它放在座上。

  范增一把掀掉眼前的锦盒。“啪”的一声,锦盒掉在地上,两只精美的玉斗滚落出来,在毡毯上滴溜溜直转。范增拔出佩剑,将玉斗砍碎,然后收剑回鞘,铁青着脸走了出去。经过张良身边时,范增停了停,沉声说了句:“好!你厉害!”

  张良神色不变。

  侍从给项羽端来一盆洗脸水,项羽拿起盆中的手帐,拧干了擦脸。

  外面传来了范增的训诉声:“没用的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项庄的声音有点委屈:“亚父,我……!”

  “住口!”范增蛮横地打断道,“这点小事都办不了,不能成什么大业?呸!以后夺取项王天下的,必然是刘邦!我们就等着做他的俘虏吧!”

  张良抬眼看了一下项羽。

  项羽慢慢地擦着脸和手,好像没有听到范增指桑骂槐的声音。擦完后他把毛巾扔回盆里,挥挥手让侍从们退下。

  “张良,”项羽开口了,他的声音之平静简直让张良怀疑他的醉是否也是装出来了,“你就是十年前在阳武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的那名刺客?”

  张良道:“是的。”

  项羽凝视着张良,这个以博浪沙一击而名闻天下的刺客,居然长着一张女人一样秀美纤弱的脸。“真是人不可貌像。”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实说,我很佩服你,行刺比起义更需要勇气。”

  “那没什么,都过去了。”张良语音里没有一点兴奋自得之情,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忧闷,“况且我一击又没有成功。”

  项羽点点头,他对张良的好感又加深一层: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还不以为功。项羽起了爱才之意,“你代刘邦辞行,就不怕我迁怒于你?”

  张良抬起头,一脸无辜地道:“臣下并未得罪大王,为什么要怕?大王不会滥杀无辜的。”

  “好一个滥杀无辜!”项羽不禁笑了起来,“你无辜么?你以为我真的醉了,糊涂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玩的手法都看不到了?那个咋咋呼呼的黑大个,叫……叫什么樊哙的,不就是你弄进来的?他嚷嚷的那番大道理,八成还是你教的吧?”

  张良也笑了:“大王如果真的没醉,那就应该看到是大王的人先玩的手法,下臣不过是被迫应战而已。”

  项羽道:“不错。正因为这样,我才放了刘邦一马,暗箭伤人没意思。”

  张良躬身道:“大王大仁大义,沛公与下臣没齿不忘。”

  项羽道:“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不想杀他,只是不想用这种手段!以后若战场相遇,我会跟他好好打一场的。”

  张良道:“大王与沛公的误会不是已经解除了么?怎会再动干戈?大王多虑了。”

  项羽道:“少说这种场面话!解没解除大家心里有数。不过现在先不提这个。知道我为什么把曹无伤的名字告诉刘邦吗?因为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我不稀罕!我喜欢你这样忠诚勇敢的人。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项羽说着,眼中显出热情的神色。

  张良狡黠地一笑,道:“我要是留下来,还是忠诚的人吗?”

  项羽一怔,许久才道:“我算是明白了,项伯怎么会你几句话就搞得晕头转向!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韩国人,我叔父又已封你为韩国司徒,辅佐韩王成。你就算要做个忠臣,也不该是做刘邦的吧!”

  张良无奈道:“是啊!可沛公已经向韩王把下臣‘借’走了,下臣也没有办法。”

  项羽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邦以“借粮”之计硬从韩王那里“借”走了张良,韩王被他的无赖手段搞得无可奈何,这已是一件传遍诸候的笑谈了。

  “你呀你!”项羽笑道,“好了,别找什么借口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我只问你,刘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为他效忠?他比我贤明?”

  张良不卑不亢地道:“武王贤明,终非夷、齐之主。”

  项羽大笑起来,笑得很舒坦。张良居然把他比作兴周灭商的周武王,这一捧实在非同小可。周武王没有为难伯夷、叔齐那两个愚忠的书呆子,他自然也不能为难眼前这个聪明的谋士了。

  “回去吗,你这个‘夷齐’,”他笑着道,“真拿你没办法。”

  无论如何,仗是打不起来了。

  项羽麾兵进入咸阳,俨然以关中王自居,处置起亡秦的一切来。为报祖父项燕、叔父项梁皆被秦军所杀之仇,他下令:将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诛杀!包括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

  子婴只做了四十天秦王。他不是那颟顸无能的亡国之君。事实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当年智除嫪亥一样,他机智果决的计诛戮了赵高,使秦人拍手称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个盛世明君应有的一切素质。然而,却不幸接手了一个已病入膏肓的帝国。白练系颈,俯首请降,一切不该他承受的屈辱都降临到了他身上,最终还要用生命为帝国殉葬。

  所以,对于子婴的命运,秦人无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过,据说子婴在听到对自己的判决时,既不惊慌,也不愤怒,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请转告你们大王一句话:不要以暴易暴。”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了项羽的耳中,只知道项羽开始下令搜集咸阳的全部宝物,东运彭城——他已经决定以那里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欢咸阳。对他而言,这是个充满仇恨和罪恶的地方。他要把这里付之一炬,带着财宝和美女东归故乡,让亲友乡人们都看到他今日的权势和荣耀。

  同时,项羽开始大封诸候,并自立为西楚霸王。

  啊!将天下攥在手里任意处置的感觉简直太好了。项羽愉快地想。

  至于那个讨厌的刘邦,不就是“先入关中者王之”吗?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给他。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向来是秦朝用来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关中。让他去那边窝着吧!

  项伯大概拿了刘邦不少好处,又来帮这位亲家说好话。项羽被他搞得不胜烦扰,就再添了块汉中,封刘邦为汉王。反正这条泥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韩信走出秦朝御使的府第。

  一群将士嘻嘻哈哈的抱着值钱的财宝器物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一人问道:“咦,韩郎中,你怎么没拿点宝贝?”

  韩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着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动。”

  几个人被他的话都得哈哈大笑,抱着东西走了。

  韩信踱到街道上,慢慢的走着。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里都一样。秦宫室里没有,昔日权贵的府第中也没有。秦朝的律令,地图、存档奏呈、户籍文册……凡是有点价值的图籍都没有了。

  刘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来,战争还将继续下去。对他而言,战争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这上面。只是他若不能获得重用,再轰轰烈烈的战争,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吗?师傅问道,眼睛却不在看他,看着天边。

  知道。就是没有东西吃,饿肚子呗!他把玩着的一株野草说道。

  师傅看看他,一笑,摇摇头,又望向天边。是没有对手!记住,孩子,当你天下无敌的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错了,师傅和当时的他都错了。没有对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饥饿之类的肉体上的痛苦当然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没有什么人是自己的对手,却偏偏连竞逐的资格都没有。

  他闷闷不乐地踢掉路上一棵小石子,叹了口气。

  忽然,他心里冒起一个不可遏抑的念头。

  他伸手拉住一个看上去像当地人的路人,道:“请问,国尉府怎么走?”

  “国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问国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里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

  韩信拱手道:“多谢。”

  “不谢,不谢。”那人说完就走了。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疑疑惑惑的看着他。

  韩信按那人的指点,向前走去。

  啊,自己一定疯了。为什么去哪里?就因为十几年前师傅曾经在自己面前说过一回那个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么?

  师傅端坐在那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孩子,现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国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摇了摇头。

  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毕竟是堂堂的国尉府,也许会有一些军事方面的资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这样对自己解释道。

  他走到到路尽头。向右拐,再穿过一片小树林。

  从树林中走出来,他愣住了。

  看得出,那曾经是一座恢宏壮丽的府第。

  石雕的猊依然威严地守在门口,几根枯黄的蒿草从他的脚爪缝中伸出来,在寒风中摇曳。一直不知名的雀鸟正站在它的头顶张望。

  见有人来,一振翅“忽啦啦”地飞走了。

  朱漆的大门半敞着,上面的漆已斑驳脱落。可以看得见门内的庭院里生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他伸手把门推开一点,一阵难听的“吱呀呀”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跨进门槛,草丛里跳出一只兔子,三跳两跳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