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道:“那是时机还没到。阿籍,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想好了没有?到底准备怎么处置他?”

  项羽无奈地道:“好吧,那就看亚父的面子,饶了他这回。”

  范增似乎有些失望,道:“唉!那就这样吧。”

  项羽奇怪地道:“这么?亚父,你还不满意?”

  范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站起来向外走去。

  项羽道:“亚父,我不是照你的意思做了么?”

  范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道:“为你着想,我宁可你选择杀了他。”

  凌空而起的复道,连接着一间间巍峨壮丽的宫室,仿佛横跨银河的天桥。

  范增和韩信温步在一条高高的复道上。从那儿,可以遥遥望见渭南上林苑中那气势恢宏,尚未完全竣工的阿房宫。复道下,是川流不息地搬运着财物的楚军士兵。他们忙碌地穿行在各间宫室之间,肩挑手扛,将帝国昔日聚敛来的珠宝金帛成箱成笼地往外运,几名将军在其中大声呼喝指挥。

  范增一边缓缓走着,一边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赞成。阿籍的分封确实太草率,留下了不少隐患,定都的事也是。今天是你受委屈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好吗?”

  韩信看看远方鳞次栉比的宫殿,淡淡一笑,道:“亚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什么。”

  范增停下脚步,盯着韩信。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你心机太深,我看不透你。但不管你是真心还是敷衍,能不能听一个老人的几句肺腑之言?我知道,你才智过人。但谋臣所要做的,不是提出最正确的建议,而是提出最有效的建议。如果明知一种建议是君王无法接受的,或君王确有错误但已无法挽回的,那就不必说了。谋臣的能力能否得到发挥,取决于能否得到君王的信任和重用。如果因为触怒君王,而连进言的资格都被取消了,那再高明的见解又有什么用呢?”

  韩信恭恭敬敬地道:“亚父所言极是。”

  范增皱着眉头。他很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恭敬的态度,但又无法可想,只得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阿籍年纪轻,你也是。其实你们应该能很好相处的,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老了,本想叫你接替我的……唉!”

  范增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步履蹒跚地慢慢向前走去。

  韩信忽然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生出一种同情之心。这个老人背负太多:君臣之义、托付之重,甚至还有一种类似父辈对儿孙的舔犊之情——这一点也许连范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压得他苍老的身躯不堪负荷。

  但他不能因为对一个老人的同情就留下来,将全部的心血耗在一个完全不值得辅佐的人身上——这次上书,是他对项羽的最后一次试探。现在,他已对项羽彻底放弃了希望。

  范增又道:“韩信,你有没有感到阿籍最近变了?”

  韩信道:“嗯,好像是有点。自从进咸阳以来,大王就不大听劝了,而且杀戮也太重。杀降将是忌,大王不该杀秦王子婴的。”

  范增道:“是啊,还有定都的事,那么多人也劝不住。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权力这东西,唉!”

  韩信隐约感到那不完全是权力造成的,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但又说不出来,便只是保持沉默。

  复道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宫观。走进去,里面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宫门的门槛已被撬掉,以便将马车直接赶进来,装运那一匹匹锦缎绢布和各式铜具漆器。贵重的黄金珠宝被整齐地排放在一张宽大的漆案上,一名文史正在认真清点登记。见范增走来,忙跪下行礼。

  范增挥挥手道:“忙你的吧。”沿着那漆案走去。金蟾、珊瑚树、玉如意、雕花象牙筒……五光十色,琳琅满目。范增脸上毫无欣悦之意,反而显得心事重重。随手抓起一把珍珠,松开手指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落回漆奁,道:“韩信,你发现咸阳这些宫室里少了什么没有?”

  韩信道:“财物没少,图籍文书少了。”

  范增点点头,忧心忡忡地道:“也就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一个个都被这里的珍宝美女迷得晕头转向,谁来关心这个?我跟阿籍说了,他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唉!刘邦早晚要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韩信默然。

  出了这所宫观,又走了一段路,范增忽然停下脚步,道:“除了图籍文书,我总觉得这里面还少了一样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可就是想不想来。韩信,你能帮我查查么?人一老,脑筋就不太好使了。”

  韩信道:“不会吧,玉玺、符节、宗庙礼器……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得到了呀!”

  范增摇头道:“不,一定还有什么,我有这感觉。你去找找看,这次我们得到的秦国所有财物的清单,在军营主簿那儿。你去查一查,也许能想起什么。”

  秦国的财物太多了,清单就堆得像小山一样。

  韩信坐下来,一册一册翻看。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尽管如此,看完全部简册,还是花了他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合上最后一册竹简,他开始瞑目深思。

  主簿奇怪地道:“韩郎中,你在找什么?查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亚父让我尽力协助你。”

  韩信不语,过了一会,他睁开眼,微微一笑,道:“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多谢你的好意。”说完站起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向外走去。

  主簿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已经知道了?”范增惊讶地道:“查得这么快?到底少了什么东西?”

  韩信道:“九鼎。”

  范增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我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偏就想不起来。对啊,就是这镇国宝器。”忽又眼中现出忧虑之色,“九鼎、九鼎,自古相传,得九鼎者得天下。现在九鼎却不在阿籍手中……唉!”

  再次见到韩信,仲修有些奇怪。

  “你师傅的事,”仲修道:“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韩信道:“不,是别的事。先生见识广博,我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九鼎为什么在传说中那么重要?不就是九只鼎么?”

  仲修道:“九鼎不是九只鼎,而是只有一只。这只鼎的名字就叫‘九鼎’。相传是当年夏禹集九州之金铸成的。象征天下九州,所以叫‘九鼎’。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成了权力的象征,几乎与玉玺一样重要。当年楚庄王只不过问了一下鼎的轻重,就使周朝为之震动,就是这个道理。”

  韩信道:“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孤陋寡闻了。那么请问先生:九鼎很大吗?”

  仲修道:“这我不清楚。不过据说铸鼎之时,连远方蛮夷的贡金都用上了,应该是不会很小。”

  韩信道:“怎么,先生你没见过九鼎?”

  仲修道:“是的。”

  韩信诧异地道:“先生不是朝官吗?这样的镇国之玉,怎么会没见过?”

  仲修道:“不但是我,满朝文武都没见过。”

  韩信越听越奇,道:“怎么回事?九鼎不是礼器吗?祭祀时不是要拿出来的吗?”

  仲修摇头道:“九鼎不是一般的鼎彝之器,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我只知道,它对天子之外的人来说是不详之物。”

  韩信一怔,道:“先生此话怎讲?”

  仲修道:“四十九年前……对,是四十九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昭襄王五十二年,秦军攻入周都洛邑,延续了八百年的周朝就这样被我们秦国灭亡了。奇怪的是,攻下洛邑后,周朝的玉玺找到了,宗庙礼器找到了,就是九鼎找不到。将士们不甘心,抓来周王宫中的宦官宫女讯问,打听九鼎的下落。所有被讯问的人说出来的话都一样:九鼎只有天子才能接触。除了历代周王,谁也没有见过九鼎——最受宠信的内侍也不例外。但周赧王已经去世,总不能起死者于地下来问吧?于是秦军将士只能自己分头搜索。他们像篦子一样把整个王城篦过来篦过去,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个布局严密的地下迷宫里找到了九鼎。他们兴高采烈地把九鼎抬出来,运回咸阳,献给昭襄王。昭襄王下令,大酺十日,赐民爵一级。你猜后来那些将士怎么了?”

  韩信道:“当然是受重赏了。”

  仲修道:“重赏?回咸阳后,凡是接触过、押运过,甚至是见过九鼎的将士,都受邀参加了宫里的庆功宴。后来,这些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韩信震惊地道:“找到九鼎,是大功一件啊,为何不赏反诛?”

  仲修道:“谁说不赏的?赏了。昭襄王给那些将士家属的赏赐,是战功赏赐的三倍!至于那些将士,死得也不算痛苦。收敛的人说,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应该是饮鸩而死。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既要厚赏,又要赐死。”

  韩信道:“那后来……那九鼎是怎么处置的?”

  仲修道:“此后的历代秦王,都像以前的周天子那样,将九鼎严密地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这么多年来,只有庄襄王驾崩时,曾有个宦官趁国丧混乱,偷窥了下那间放置九鼎的密室。始皇帝一即位,立即下令把他杀了。那时是相国吕不韦主政,吕相国劝他不要刚即位就杀人,很不详。但他不听,竟说:‘除非我不做这个秦王!’后来吕相国也只能依他。你相信吗?那一年他才十三岁!”

  韩信道:“为什么?只不过看了一眼啊。”

  仲修道:“所以说九鼎乃不详之物呀。”

  韩信想了想,道:“那宦官在偷窥之后、被杀之前,有没有跟别人说过关于九鼎的话?”

  仲修道:“说过,就两句,偷偷跟他哥哥说的。后来暗中传开,但谁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韩信道:“哪两句?”

  仲修道:“第一句是‘九鼎不是鼎’,第二句是‘那东西会招鬼’。”

  韩信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仲修摇摇头,道:“不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恐怕没人会知道这两句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韩信道:“难道就从来没有人能见过九鼎还活下来?除了君王以外?”

  仲修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奇特的神色,道:“有。”

  韩信道:“有?谁?”

  仲修缓缓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东海君吗?”

  韩信意外地道:“他?那个长生不老的术士?”

  仲修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据我所知,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过那密室还能生还的人。而且那时还是始皇帝带他去的。进去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韩信道:“一个江湖术士,怎么会对九鼎感兴趣?”

  仲修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认为这东西和炼丹之类的事情有关吧。对了,说来也巧,就是在进过那密室之后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唔,也许是这国之重器的阳刚之力把他的邪术镇住了,让他玩不下去了吧。这样看来,这东西倒也不完全是不详之物呢。”

  押运秦朝财物的队伍启程了。

  季布在前,桓楚在后,于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荡荡,首尾望不到头。队伍中还夹杂着一批批用绳索捆连、脸带泪痕的美貌女子。

  咸阳百姓聚集在道路两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手提马鞭的楚军士兵来回巡逻于百姓和队伍之间,虎视眈眈的盯着人群,不时挥鞭驱回几个被人群挤到街上来的人。

  远方一处高台上,项羽志得意满的看着这一切,对旁边的范增道:“亚父,除了韩信,你就没有别的事可说了吗?那小子有多大能耐,把你搞得这样成天心神不宁?”

  范增到:“他的才能太可怕了,远胜于我。一旦发挥出来……阿籍,我简直不敢想象。”

  “亚父,你能不能……”项羽犹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远是个孩子似的。”

  范增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的,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是,大王。”他吃力的答道,声音异常苍老。

  灞上,汉王刘邦的主营。

  汉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皱着眉道:“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样子怎么这么古怪?”

  张良站在一旁,摇头道:“臣不知道。军中的考工来看过了,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不过他说这上面有烧炙的痕迹,估计用的时候要生火。”

  汉王道:“废话。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里那么厚的一层烟灰不是明摆着的吗?可生了火干什么?冶炼?煮食?烤炙?东西搁哪儿?”

  张良道:“不知道。我总觉得它不会是派这些简单用场的。”

  汉王道:“那它是派什么用场的?”

  张良道:“不知道。”

  汉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

  张良笑了笑道:“臣可没有说过自己什么都知道。”

  汉王背着手围着那庞然大物转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个人,就得到了这样一个连派什么用场都不知道的东西,这叫什么事?我是不是还要带着这大家伙进汉中?听说那栈道走起来可够呛!”

  张良道:“正因为为它死了那么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将它带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机括守卫着的,会是普通东西吗?”

  汉王点头道:“嗯,有理!那就听你的。你总是给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过似乎每次都挺灵的。”

  回到住处,天色已晚。韩信已经两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此时只觉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懒得拖,就和衣往下一躺,闭者眼睛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疲劳归疲劳,脑子里却还是乱哄哄的不肯静下来。长生树、照心镜、九鼎、秦始皇、东海君……一大堆荒诞不经的怪事纠缠在一起,不停的在脑海里翻腾。

  很久以后,他才渐渐进入梦乡。